蘇聯的兩大勢力的妥協 楊漫克 列寧主義傳統是改革大敵 自一九零五年革命導致列寧主義在智識階層佔上風後,俄國的政治家便不再知道 什麼是政治妥協,及其對民主及社會穩定的至關重要。社會革命黨打倒了沙皇,布 爾什維克推翻科倫斯基的議會政府,斯大林肉體消滅托洛茨基、布哈林、基洛夫‥ ‥‥列寧主義的暴力主張鬥爭哲學,像幽靈一樣困擾著本世紀的俄國政治,比恐怖 伊凡還恐怖。 被黨史學家稱為「二十大的孩子」的戈巴喬夫與葉立欽這一代,雖然充滿赫魯曉 夫的叛逆精神,卻缺少對列寧主義和布爾什維克傳統的免疫力。八五年以新思維開 始的蘇共改革,到了九十年代又陷入布爾什維克的歷史情結中,改革愈深入,社會 危機愈激化,布爾什維克幽靈愈復活。自九零年夏二十八大,解決了裡加喬夫的意 識形態保守派後,改革派陣容出現大分化,葉立欽退黨,領導俄羅斯否定中央集權 ,逼得戈巴喬夫倒向軍方與克格勃的實力保守派。蘇聯局勢愈益火爆,戈、葉兩派 之間隨時可能出現政治大火並。 已故的人權鬥士薩卡洛夫,在重訂蘇聯憲法的最後日子裡,曾深刻地指出,他理 想中的蘇聯社會應當是「彈性的、多元的和容忍的社會」。沒有這三條原則,蘇聯 政治就無法擺脫列寧主義的陰影,民主將與俄羅斯無緣。政治妥協被視為西方民主 的精髓,對於處在東西方文化邊緣的俄羅斯,就如同「馬鞍放在牛背上」一樣困難 。在傳統的政治觀中,為眼前的利益而放棄原則,是庸俗的市儈主義,有辱意識形 態的純潔性(列寧如是說)。政治文化的改造,已成為蘇聯社會現代化的頭等問題。 而戈巴喬夫與葉立欽兩人是否能夠達成妥協,將形成天使與魔鬼般的分野。 中左聯盟抵抗黨內強硬派 蘇聯局勢日危與分權勢力的日強,迫使戈巴喬夫的中央勢力在集權與分權之間轉 來轉去,在強制與妥協之間作出選擇。戈正在從左右勢力的仲裁者變成玩弄平衡術 的馬戲演員。去年秋天,他急轉彎倒向強硬派一邊,實行權威主義獨裁,試圖使用 鐵腕而非談判桌去控制政局。 然而正像緩和元老尼克松所描述的那樣,戈屬於「隨時可以來一百八十度轉彎的 彈性政治家。」今年四月底,戈巴喬夫又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轉彎,在黨代會召開 前夕,與九個加盟總統達成妥協,加強了自己在黨內強硬陣營中的地位。 中委會的前一日晚上,戈突然召集各加盟總統開了個圓桌會議,包括政治宿敵葉 立欽。儘管波羅地海三小國與莫而達維亞、格魯及亞、亞美尼亞六個「獨立國家」 拒絕予會。九個加蒙國與戈巴喬夫的妥協,使蘇聯危機的政局出現緩和。更重要的 是,這次在莫斯科郊外舉行的圓桌會議,是八五年改革開始以來,第一次有成果的 政治妥協。蘇聯或可避免革命和內戰的爆發。 「十總統協議」的內容主要有:在蘇聯全國恢復憲政秩序,取消三月十七日全民 表決後頒布的經濟改革政策,如百分之五的銷售稅,提高物價,促進消費與收入的 平衡等一系列急進經改措施。 根據蘇共「真理報」透露,在政治層面「十總統協議」決定簽署新聯盟條約,戈 巴喬夫許諾將讓出部分中央行政權給分權主義者。三個月之後,蘇聯將重新修改憲 法和舉行全民大選。「協議」並稱,九國總統承認其它六國自決的權利,不會強迫 他們接受新聯盟條約。 十總統協議最直接的效果,是加強了戈巴喬夫與黨內強硬派較量的實力,後者第 二天便要向戈巴喬夫發難,指責他無法為國家保持秩序。但戈與九國總統的協議, 證明他可以在聯盟條約的關鍵問題上獲得成就,甚至可以得到葉立欽的支持。這也 就是說,戈在提醒黨內強硬派,他並非只能依賴一方面的支持,而隨時可以轉移政 治陣地。 祖國在危難中,但大難已過 克里姆林宮召開的中央委員會上,俄羅斯黨主席波羅茨可夫指責戈已不再具有控 制局勢的能力,而太平洋艦隊司令科瓦托夫更是富有打動力地用衛國戰爭時的口號 指控戈的改革:「祖國在危難中」。 對此,戈巴喬夫疲倦而神情激動地衝上講壇,當眾宣佈要辭去總書記職務。中委 會還是嚴肅地對待戈的姿態,宣佈休會,而後以政治局的名義決議戈的辭職不被接 受,最後,所有代表投票表決,以三二二票對十三票,要求戈留任。很明顯,不管 強硬派對黨的權力消弱如何憤怒,黨目前無力更換戈巴喬夫,他的地位是無人代替 的。 儘管蘇聯目下一系列棘手的問題尚無望迅速化解,經濟的混亂特別是西伯利亞礦 工曠日持久的罷工,正在構成新的政治變數和「第三勢力」。然而,四月二十四日 的戈葉妥協,卻使蘇聯的改革出現復活之希望。改革——動盪——獨裁——革命的 惡性循環可望獲得歷史性突破。不僅戈巴喬夫再一次活過政治大劫,而且蘇聯也有 望活過最困難的冬天。有人說,蘇聯最怕多雪的冬天,歷史上,一切大的事變都發 生在冬天,一九零五年革命,一九一七年二月革命,十月革命,一九九零年的大饑 荒,立陶宛流血星期日,一切災難都在冬天,今後半年內,不會有更大的危機爆發 了。 戈葉之爭,從八七年開始,是一場「既生瑜,何生亮」之爭。兩人在「十總統協 議」中達成妥協,也就意味著蘇聯的政治希望。他們放棄前嫌,著力於恢復蘇聯的 政治和經濟秩序,一個操官僚機器於股掌之間,一個將民眾情緒把握到收放自如。 一年來,蘇聯第一次有望穩步改革,既免於強硬派的獨裁,愈免於激進派的騷動。 「中右聯盟」正在被「中左聯盟」所取代。今夏蘇聯的改革可望進入實質性、良性 的發展階段。 戈巴喬夫的政治智慧在蘇聯歷史上不僅堪稱絕響,而且對蘇聯政治和國際觀察家 來說,都是生疏的經驗。渡過「七年之癢」的蘇聯改革,似已進入了一個成熟期, 不像中國的改革派如胡耀邦和趙紫陽,一個個倒下去。蘇聯至今只有前外長謝瓦納 茨的辭職和裡加喬夫的退休。而改保兩派各失一將,均非惡性政治鬥爭所致。謝、 裡二人皆因意識形態的思想和純潔,「道不同不相與謀」。而葉立欽與戈巴喬夫的 政治段數,確實上升到蘇聯傳統政治從未有過的層次。 葉立欽與戈巴喬夫的共生現象 即使對西方一些老到的政客而言,除尼克松外,沒有人能夠準確把握蘇聯政治的 脈動。「戈巴喬夫挺不過這一次」就像「狼來了」一樣,喊得令人麻醉,使得戈巴 喬夫變成一個不倒翁。四月初第七次訪問莫斯科歸來的尼克松便說「廚房大辯論的 時代過去了」。蘇聯人比過去沮喪,缺少自信,但從來沒有這樣現實過。他強調戈 巴喬夫的地位仍然穩固,共產黨離開他便會解體,而民主派,離開他也征服不了共 產黨、軍隊和龐大的官僚機器。 據報導,戈巴喬夫與葉立欽之間,曾進行了九個小時的徹夜暢談,終能達成妥協 。政治理念的差異對民族的生存而言是微不足道的。這是促成妥協的原因。蘇聯國 民總產值下降了百分之二十,物價騰飛,罷工風起,外國投資商不願冒險(戈的東京 之行無功而反),各加盟國屯集物資,中央財政歲收只達到指標的三分之一。 葉立欽認識到,即使他能從政治上取代戈巴喬夫,亦無力解除危機。例如西伯利 亞礦工支持葉立欽,但葉立欽卻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戈、葉相互制肘的結果,只 能使國家危機日重。而戈巴喬夫的垮台等於強硬派接管國家。沒有戈巴喬夫,誰也 無力消弱死而未僵的共產黨官僚機器。 戈巴喬夫亦認識到,單獨依靠黨、軍隊、克格勃和技術官僚,他的改革等於名存 實亡,而三月十七日公民投票雖佔了上風,可限制示威的法令根本不能唬住莫斯科 民眾,蘇聯已經進入了一個分權和政治多元的時代。唯有與分權勢力聯手,才有望 渡過這場政治轉型的大危機。 大型歷史國家需要政治文化 做為具有單一文化傳統,個性鮮明的「歷史國家」,蘇聯能否完全按照西方民主 模式來塑造自我,是一個值得注目的問題。資本主義文明興起後,迄今為止,按照 其「基督教新教教區」原形走向現代者,除西歐外,只有北美州和日本。歷史文化 深厚和個性獨立的大國,多對西方的文化原形加以改造,始得完成傳統向現代的過 渡。誠如:「真實的世界中,沒有按照理想建立起來的國家,只有掙扎成長出來的 國家。」蘇聯和中國作為歷史國家,正在面對這樣的「掙扎成長」。 中國和蘇聯的現代化,都表現出強烈的歷史個性,兩個國家文化的延力皆十分頑 強,但中國人顯得更忍耐些,蘇聯人顯得更騷動些,後者的民族性格是伏特加烈酒 。 中國的改革可以在不進不退,不成不敗中拖延了十年,甚至更久;蘇聯人則不動則 已,一動就動出個所以然來。就代表新勢力的改革派而言,戈巴喬夫和葉立欽兩個 政治巨頭的崛起,遠比中國的改革派更有骨有神,有血有肉。他們分別把個人人格 的內在形式,通過政治改革,帶入到整個民族和時代。 去年秋天人們還在爭論中國會否出戈巴喬夫的問題,卻未料到戈巴喬夫會實行權 威主義,與強硬派結成「中、右聯盟」,相似鄧小平在八七年胡耀邦下台時的做法 。然而目前更應該探討的是,中共會出葉立欽嗎?因為沒有葉立欽的對立形式,戈巴 喬夫無疑會成為蘇聯的鄧小平。他的權力將是不受挑戰的。 中國政治更需要葉立欽氣概 葉立欽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斷裂歷史的政治情懷。八七年因主張激進改革被戈巴 喬夫逐出政治局,葉沒有屈服,而跑到蘇維埃去發展新的獨立的權力基礎,九零年 終於拿下俄羅斯總統,並在二十八大上宣佈退黨。 看看中國的胡耀邦和趙紫陽,他們的愚忠和政治個性相形見絀。胡耀邦被迫請辭 總書記後,老淚沾巾,卻表示願意繼續為黨工作。「不怕受委屈。」趙紫陽被撤銷 總書記職務後,以繼續保留黨籍為榮,以求日後東山再起。但這些中國的激進改革 家們,從未想像過應該對體制進行挑戰,對鄧小平的太上皇地位進行挑戰(鄧小平六 二年尚敢挑戰毛澤東)。因此,中國政治遠遠未達到突破的界限。中國政治統治層面 尚未形成對立的分權狀態,也就談不上實踐民主政治運作,比較蘇聯,中國政治改 革的發展,已遠遠落後。 預測未來,蘇聯的情況將會比中國更好,它的政治矛盾完全表面化,也就同國家 的命運息息相關。危及民族生存時,各派均能讓步。而中國政局則可能表現為一次 次的猛烈的爆發,卻沒有突變的人物出現。統治階層仍然是家族式的。在民運低潮 中共政權劫數未盡時,我們希望不僅能出改革者,而且出一批葉立欽式的叛逆者, 以新的政治視野投入現代化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