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差 宏 悟 要出國了。編輯部三十來號老中青陪我一齊站在部大門口的台階上,一律微露皓 齒,對著鏡頭微笑。就連對我出國一直不大高興的所長,今天也站在最後一排的最 中間。辦出國手續的這半年中培養起來的所有「氣包」,此時全癟了下去,人也顯 得苗條了許多,站在這麼多為我送行的「面子」中間,由衷地有了幾分順氣,幾分 得意。 七九年父親平反(差點被昭雪),母親恢復黨籍,全家一掃晦氣,從四川回到北京 。老爸重新穿上呢制服,目光炯炯。媽媽顧盼之間,重新神采奕奕。芝麻開花了。 感覺節節高。 我考上了大學。去了東北最漂亮的海濱名城的一所全國重點大學。我一直很浪漫 地想看看海。東北人本來就高看北京人一眼,我一到學校,頗有吸引四面八方的架 式。包圍圈的中心繚饒著一般暈暈乎乎之氣。 爸媽臨老了,還跑老遠為國家發一回餘光剩熱。畢業回到北京,父母已到太平洋 那一頭當外交官去了。芝麻花真是開大發了。我進了國務院某部做編輯,人甜嘴甜 ,頗有人緣。人人誇不絕口,直誇得我面生桃花,渾身發熱,暈乎之氣在體內上下 遊走,招架不住,幾乎昏厥。與我年齡相當,相貌匹配,體格偉岸之男士,或經父 母引薦,或毛遂自薦,膽大者企圖「馬路求愛」,膽中者曾試圖與我「促膝談心」, 膽小者只顧閉眼斂神而已。所幸男朋友之事在大學包圍圈中已有著落,亦是海枯石 爛之後再千錘百煉,始遂心願的。那幾年只覺自己渾身高級,昂首邁步之間,步履 輕盈,搖曳生姿。 出國大波洶湧成大潮。朋友同學們一個個接踵出國。經過一番折衝打鬥,大功告 成。終於暈乎乎、興沖沖登上了飛機。與心愛的人相擁相約:我前赴美國拿學位, 他後繼美國深造。然後在美國結婚!激動極,高興極,美妙極。極。不可能再往下想 了,快背過氣去了。 舊金山機場金碧輝煌,氣派非凡。與想像中吻合。海關人員對我和藹可親,從頭 誇到腳,與國內感覺一樣。 轉飛機,坐灰狗,抵達學校。校園很漂亮,座落在一個寧靜的小城的山坡上。來 到系裡報到。驗明正身後,教授說,對不起,你的獎學金沒有了。心猛地往下一沉 ,剛才的笑容凝在臉上,傻眼了。晚上回來坐在床上偷偷地哭。茫然,無助,不知 所措。一番生存與面子的鬥爭後,到學校的學生餐廳求職,每小時三塊三毛五元。 很痛快,連BARGAIN都沒有,迅速戴上小白帽,圍起圍裙,推起小車收盤子。經過穿衣 鏡,這身店小二的打扮把自己也給震住了。 吃不慣飯(西餐),走不動路(沒車),張不開口(英語不行),聽不懂話。急得滿臉 長大包。每天下課以後,一溜小跑趕往餐廳,開始埋頭玩命。收工回「家」,門前 的小土坡竟死活上不去了,只好靠在牆邊喘氣。月經來了,痛經痛得臉色慘白,一 步步蹭回家,一屁股坐在樓梯上起不來了,央求室友打個電話去餐廳為我請假。一 小時後感覺稍好,能動彈了,為月底房費計,強撐著身體去餐廳。黑人領班盯著我 ,一臉狐疑:你不是病得起不來了嗎?我滿臉通紅,張口結舌。月底了,水電暖氣, 瓦斯房租,真讓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囊中羞澀,只好厚著臉皮請管帳的室友幫我暫 緩。沒別的轍,只有玩命多幹,歡迎剝削,歡迎壓迫,小車不倒只管推,一直推到 他媽的繳齊帳單。 週末了,央求某中國君子開車帶我買菜。平時尊口難開,情急之下還是開口了: 「教我開車吧?」「可——以。」沒來得及竊喜,一張臉忽然湊近:「你要是親我一 下我馬上就教。」血往上湧,差點從眼珠子噴出來!媽的!一股正氣頂在腦門上,老 子不學了!夜深人靜,埋頭在作業堆裡,精疲力盡。抬起頭來,鏡框中的那個男人活 起來了,他對著我笑,我對著他哭。作業做不下去了。鋪開紙,委屈,孤獨,思慮 ,從筆底流到天亮。 系裡一個肉山般的美國男生嫌教授的課題要每天出野外太累,辭了。機不可失, 時不再來。我立即挺身而出,撲向教授,堅決要求去野外。終於有資助了!一大早與 另一個男同學趕往二十多英里外的深山,從地下一千英尺深處提取水樣,每天人的 胳膊和繩子上下運動三萬英尺。第一次回來我就明白為什麼肉山要另謀生計了。我 沒有選擇,一條道走到黑。拿到做RA的第一次工資,哭了。許多很簡單很俗氣的道 理,由於在國內時太「高級」,太「脫俗」,竟一直不懂,如今真格是點點滴滴在 心頭。 到圖書館看書,一個英俊的美國男孩子突然拉把椅子坐在我旁邊看著我,要和我 「好好聊聊」。從實驗室回「家」的路上,一個頎長的身影走近我,抬頭看,一張 漂亮的西方男人的臉:「願意和我吃頓飯嗎?我已經跟了你三天了。」我哆嗦著嘴唇 ,說還有課。「為什麼這個週末不和我一起去游泳?」常在機房碰到的一對石油系的 雙胞胎,弟弟請我吃飯,我謝謝哥哥,哥哥借給我書,我還給弟弟,張冠李戴,幾 乎難以招架。進攻愈烈,對國內的企盼愈深。偶有閒暇,一人獨坐,面對鏡框中那 張熟悉的臉心神俱念,幾致不可遏制。男朋友已躋身「精英」行列,雄(野)心膨脹 ,雖國內改革已日見下坡,但角逐仍烈。白蘿蔔離坑,紅蘿蔔立即跳進去,愛,此時 已敵不過「保坑」,或者跳往更大的坑了。 碩士課程終於修完了。男朋友也終於與新歡結婚了。據說也是一見就鍾情,然後 海枯石爛不變心,天塌地陷掰不開,外加「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回來」 ,「帶你玩遍全世界」之類擲地鏗鏘作響的許諾的那種結婚。攜新婚之喜來美深造 ,雙喜臨門,喜上加喜,喜不自禁。抵美翌日,顧不得尚有生理時差,趕緊打電話給 我報喜。煞風景的是,我沒能同喜,掃了他的興。畢竟凡胎俗骨,燕雀不能與鴻鵠 同日而語。 一場車禍,一次閉經,兩次吐血,掉了二十磅體重。半年的瘋瘋癲癲,幫助我熬 過了平生最難、心裡最累的日子。 論文答辯通過了。答辯委員會的教授向我伸出手來:「CONGRATULATIONS!」答謝 的話沒說出口,眼淚先管不住了。沿著城裡最繁華的馬路向「家」走去,淚水在臉 上肆虐,全然顧不得路人們驚奇的眼光。透過淚水,我向那些模模糊糊的人們又哭 又笑。回到「家」,抓起電話:「爸爸,我的碩士論文答辯通過了。」好一會兒, 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我的好女兒,爸爸祝賀你。」那聲音有點抖,可離我 很近,很近。 畢業了。我離開學校。那安靜的小城竟常常來到我的夢裡,我知道我在想她。在 那兒,我餓過、累過、哭過、絕望過、瘋過、死過。經歷了巨大的反差,可是最終 我認識了自己,認識了別人,戰勝了自己,戰勝了折磨。不再暈乎,不再「高級」 ,不再風光,現在我很踏實、很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