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之後仍在開槍 《「六四」誰在開槍》一文補遺 高 新 《「六四」誰在開槍》以下簡稱《開槍》一文在《中國之春》發表後,我還沒有 看到刊物,即已陸續接到一些關注大陸形勢,關心「六四」真相的各界朋友來電話 詢問文中所涉及的許多細節。所以,我在本文中將上篇文章中沒有寫出的一些我所 掌握的史實續寫出來。這些內容都已收錄於我即將交付出版的《無需誇大更不容掩 飾——「六四」辯偽》一書。 到美國後,聽到一位著名民運人士說「我們正在寫歷史」。那麼,我從出獄後一 直在作,今後還要繼續作下去的就是在完全尊重事實的基礎上純客觀地記錄這段歷 史——由中共現政權及中國民主力量雙方共同譜寫的歷史。 開槍的部隊至今還留在北京城內 《開槍》一文中提到的那支開槍的部隊至今還留在北京城裡。這是在「總後」工 作的一位現役軍人告訴我的。 去年春節前宣佈「戒嚴」的人又宣佈「解嚴」之後,中共方面在電視裡播放了駐 扎天安門廣場的武警部隊撤離的場面。其實,在此之前,大批從全國各地調來執行 「戒嚴」任務的野戰軍早已陸續撤走,只把三十八軍被中共高層認為在「平暴」中 表現最英勇,執行命令最堅決的親信部分留在了城內。三十八軍在「六四」之前陸 續開進城內的其他的諸如坦克兵部隊、炮兵部隊等也都早已撤回了原防地。 我這裡提到「炮兵部隊」絕不是信口開河,而是從中共自己的宣傳材料裡找到憑 據的。中共的《戒嚴一日》一書中有一篇寫開槍前夜進駐人民大會堂的一萬多官兵 如何在廁所分配問題上互相謙讓的故事。其中提到了「炮旅」的官兵如何高尚的細 節;還有部隊首長發愁女兵上廁所的問題尤難解決的十分生活化特別富有人情味的細 節。讀畢令人禁不住掩卷長歎,唏噓不已! 當然,當時有炮兵進城執行「戒嚴」任務並不是說他們連大炮也開進北京城了。 不但大炮沒有進城,進城的坦克也是只帶了高射機槍子彈而沒有帶炮彈。我見到的 坦克有的連炮衣都沒有脫。 八九年五月十九日夜裡,一位天安門廣場的大學生頭兒曾在紀念碑上高喊中共將 有空降兵在天安門廣場直接降落,地面則有坦克炮平射。當時我覺得很滑稽,第二 天問他怎麼會想起說那樣一番自己嚇唬自己的話,他告訴我這話是一個「太子」的 秘書秘密召見他和另幾個大學生頭兒時親口說的。而且強調轉達的是「太子」的「 准御旨」。我對這位天真的學生頭兒說:「你也不想想,共產黨的坦克炮如果在天 安門廣場上平射的話,就不怕把紀念碑後面的『祖墳』轟平了?」 總後的朋友告訴我,留在北京城內的三十八軍部隊已經在總後等軍隊機關大院裡 修建了永久性的房屋,每個人都是發兩套制服,一套武警制服,一套國防軍制服。 平時,他們每天的任務就是進行徒手格鬥訓練和棍術。去年夏天,我去總後機關大 院找人,正趕上這支部隊在訓練,士兵們全都光著上身,一人手裡一根黑木棍,威 風凜凜,殺聲震天。場面甚是壯觀。當晚正好有外國記者採訪我,我心有餘悸地告 訴她:北京再若發生「六四」、「七四」什麼的,我是死活也不敢去了。 三十八軍軍長深得民心 三十八軍給中共八九「平暴」立下汗馬功勞,而它的前任軍長卻因為不願意享有 這份功勞而身陷囹圄,被北京軍區軍事法庭宣佈判處五年有期徒刑。他在為自己辯 護時說:我不是功臣就是罪人。已經沒有中間道路可以選擇。 一位「六四」的死難者家屬對我說:其實我們心裡明白,共產黨就是再有三、兩 個三十八軍前軍長那樣的人,也擋不住共產黨對老百姓開槍。但是,我們還是感謝 這位軍人。他才配被我們老百姓叫作最可愛的人。 出國頭一天,一位參加過天安門聲援的出租汽車司機在我坐他的車時認出了我。 他告訴我:那位三十八軍的軍長已經保外就醫,就住在中日友好醫院。出租司機幾 天前剛剛拉過這位軍長的老伴。軍長的老伴說每天中日友好醫院都會去好幾輛高級 臥車,共產黨一些老軍人根本不顧什麼禁令,爭相去看那位如今已淪為共產黨階下 囚的老戰友。 出租司機與我告別的時候說:我拉三十八軍軍長的老伴沒有收錢,你的錢我也不 收。但我堅持還是付了錢。 戒嚴部隊裡還有真正最可愛的人 我在《開槍》一文裡曾提到八九年六月四日白天西單以西一帶的部隊基本沒有施 暴行為。其實,就是北京城裡別的地區也還是有很多堅持不開槍的部隊的。 我和程真、沙濤從天安門廣場出來後,先是在前門箭樓南面遇到了一支荷槍實彈 但全都席地而坐,沒有任何武力行動的部隊(不是那支凶狠的空降兵部隊)。許多群 眾圍著他們講道理,當然肯定也有出口傷人的。但士兵和軍官沒有一個人哪怕是說 一句惡語相向的話。我和程真擠上前去與他們的指揮官曉之以理,動之以惰。指揮 官眼含著淚對我們說:「你們快走吧,我什麼也不能說。但是我希望你們相信我們 ,並不是所有的軍人都向你們開槍了。」 軍官的話音剛落,幾個士兵把頭上的鋼盔捂在臉上,放聲痛哭,在場的大學生和 市民群眾無不為之動情。 六月四號下午在北京師範大學,一位連長帶領兩車士兵開進校園,連長對圍觀的 大學生和教職工們說:「我是一個連長。部隊一進城,我手下的四車弟兄就有兩車 被衝散了。現在,我們連就剩了這兩車弟兄了。但是,進城後看到的情景讓我們明 白了北京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放心,我們是人民子弟兵,決不會向愛國大學生和 北京市民開一槍。我們現在就向人民繳槍。」說完,兩車士兵跟著他紛紛把手裡的 槍械朝車下扔。被此番情景嚇壞了的在場大學生和教職工趕緊勸他們不要這樣,因 為這可能會給學校帶來災難。 後來,上千名大學生和教職工相送連長帶著士兵開出了北師大校園。這時,車上 車下,許多人都哭了。這兩車士兵和他們的連長的命運不難想像。 六月六號下午,北京電視台播發一則消息,一位師長對電視記者說:我這支部隊 是六月五號以後才進駐長安街的。我向北京廣大市民和大學生保證,我們這支部隊 進城後,從未開過一槍。 由此可判明,當時進城的部隊不但是沒有全部開槍殺人,而且有很多部隊都是反 對開槍的。 北京鎮壓伊始,有很多戒嚴部隊還在路上。我出獄後軍隊的一位朋友告訴我:六 月三號夜裡,一支正向北京開進的整編師聽說北京已經開槍,馬上在車上召開了師 黨委擴大會,要求全體出席者舉手表決進北京後是否開槍。結果全體舉手,反對開 槍。六月四號以後在公主墳至西單一帶的被燒燬的許多軍車都是這支部隊的。 事後,這支部隊的全部黨委委員都被撤銷了職務。據說他們的罪名之一就是在遇 到抵抗後,不但沒有執行中央軍委「堅決反擊」的命令,棄車逃跑,而且還把一輛 裝滿汽油的油罐車也留給了暴徒,等於是給暴徒們提供了武器。 零星殺人持續到六月七號 還有一個也必須說明的問題就是,除了三十八軍以外,六月四號白天以後的幾天 裡,還有一些部隊也有零星開槍殺人的行為。 六月四號清晨我走在長安街上,親眼看到一支部隊朝人群開槍。可能子彈大都打 得比較高,我當時沒有看到有人倒下。只是看到市民們哭爹叫娘地狼狽逃命後,開 槍的士兵們哈哈大笑。當時我真懷疑這群奉命開槍的人都是剛出安定醫院(北京市聞 名的精神病醫院)放出來的。 當然,老百姓中也確有真不怕死的。我在六部口地區看到士兵們瘋狂開槍時,兩 個小伙子各自站在相距有十多米,離地面大概有一米多高的水泥墩子上,一人抱著 一根路燈燈柱當掩體,任憑子彈在身旁亂飛,仍滿不在乎地互相大聲詢問: 「感覺怎麼樣?」 「良好!你呢?」 「和年三十晚上差不多!」 事後,北京人頗為他們在「六四」中的經歷而自豪,編了一首頌揚自己的順口溜 :「北京百姓真牛逼,敢擋坦克擋飛機‥‥」後面兩句我記不住了。 也是六月四日早上,我的一位朋友出門去想去天安門打探我的死活。到了南池子 一帶,她同許多群眾一起朝長安街上的士兵高喊「法西斯!」結果,一軍官下令後, 士兵們一陣瘋狂的射擊,立刻再沒有人說他們是「法西斯」了。我那位朋友逃命時 把裝著錢包的挎包和一隻鞋都跑丟了。在逃跑過程中,她親眼看到一位姑娘的左臂 被子彈打穿了。 事後我這位朋友的單位號召捐款捐物給「人民子弟兵」,她對單位領導說:「六 四當天我就捐過了。」 六月七號,在建國門外的一支部隊借口建外國際公寓裡有人朝他們打槍,竟肆無 忌憚地在外事區裡胡亂掃射。地處三里屯地區的北京市最高建築物京廣大廈的玻璃 幕牆也中了子彈。 現在美國的一個目擊者告訴我:六月七號中午,幾個士兵在三里河地區追趕一個 罵「法西斯」的年青人,一直把他追到一座辦公樓的大門口,當場擊斃。這可能是 那場屠殺中的最後一個街頭殉難者。 「六四」後解放軍的威信變成了威力 六月十號我被捕之前,一位朋友來家裡看我時告訴我:開槍鎮壓以後,一支新開 進北京城裡的部隊還按照過去所謂「擁軍愛民」的老習慣到附近老百姓家中幫助做 好事。沒想到家家戶戶一見他們走近紛紛關門閉戶,如同當年見了日本兵一樣。一 支進駐長安街的部隊為了挽回一點「人民子弟兵」的形象,一大早即在大街上持槍 列隊,等到大批騎自行車上班的人群流過時,軍官一聲喝令「向首都人民致敬」, 所有騎車人立刻撲倒在地。於是,面無表情的「子弟兵」向地上黑壓壓的一片全都 抱著腦袋等槍響的人民行軍禮。 六月六日我騎自行車去海澱區侯德健家裡給他取護照,路過北太平莊地區的一個 軍區大院時,看見一個離休老軍人站在大門高聲痛罵:「老子穿軍裝出門,他媽的 老百姓打;穿便服出門,他媽的解放軍打‥‥‥」 一位幼兒園老師對我說:「過去孩子一哭,我們嚇唬孩子從來都是再哭警察來了 。現在我們都是說,再哭解放軍就來了。」 三十八軍的一些山西籍的士兵入伍前連山西省會都沒有去過,所以,開進北京城 後心理上自然產生一種巨大的反差。一個戰士在「思想匯報」寫了他進北京城後的 第一心理感受:「北京的大樓真高呵;北京的馬路真寬呵;北京姑娘真漂亮呵;北京的 老百姓真壞呵!」 「六四」後,外界多有傳說中共給它進城的部隊士兵都注射了興奮劑,對此事, 我傾向於沒有。哪裡還用得著興奮劑,把殺人武器交給一群素質極低,進城後心理 上又極度不平衡的人手裡,只要賦予他殺人的權力,而且殺的是毫無抵抗能力的人 ,他們怎麼能不殺個痛快。所以,無論哪支部隊,只要是它的指揮官下令開槍,士 兵們就絕對能在殺人時做到「眼不眨、心不跳;瞄得準,打得狠」。開槍的決策人們 發現,士兵們非但沒有像他們原來有所擔心的那樣,下不了手,而是一下手止都止 不住。 中共利用從全國各地調來的國防軍威脅其政治上的對手,屠戳手無寸鐵的老百姓 。開槍後,迅速收復天安門廣場失地,同時也成功地打垮了以趙紫陽為首的黨內改 革勢力。 「平暴取得偉大勝利」後沒幾天,「最可愛的人」就鬧出了不少醜劇。原駐山西 的三十八軍某部找北京市長陳希同要平價油、平價糧、平價煤,然後用沒有被老百 姓燒掉的那些軍車運到山西轉手高價倒賣。 一個軍官的農村妻子千里迢迢來探望在執行戒嚴任務中光榮立功的丈夫,結果被 丈夫用手槍打死。這軍官後來在軍事法庭上公認說,他就是因為進北京城後越比較 越覺得自己的妻子太醜才突然產生了殺死他的念頭的。 開始,這軍官還狡辯說是因為手槍「走火」。法庭上問他走火為什麼一連「走」 了好幾槍?他無法回答。這就是我們那群「最可愛的人」的素質。 也是三十八軍的那個執行戒嚴任務最英勇的團,在「平暴」已經取得偉大勝利以 後,還是老想著打死幾個暴徒「為保衛黨中央再立新功」,結果,一個小小的伏擊 戰,竟打死了自己人,薄一波的司機命喪黃泉。 一位軍官朋友告訴我:發生這場誤會的原因是有人提供了不可靠情報:這個英雄 團的防地將有一輛暴徒汽車通過。於是,士兵們學習當年打鬼子的辦法事先設好了 伏擊圈,發現有一輛汽車過來後立即開火。車停下後,士兵們剛剛包抄到近前,那 車突然起動,沒等士兵們反應過來,已經逃之夭夭了。事後調查才知道,那車裡後 排坐的是薄一波的兒媳和孫子,前開車的是薄一波自己的司機,旁邊坐的是他親家 的司機,原是準備送孫少爺去看病的。親家的司機原來當過兵,一見薄的司機喪命 ,情知事情不妙,立刻稍無聲息地與死者對調了位置,等士兵圍上來後給他們玩了 一個出其不意。 這件事情的發生搞得中共高層十分難堪,只好把薄的司機追認烈士了事。至於是 否也算作「共和國衛士」就不得而知了。 一位解放軍軍官自嘲地說:「六四」開槍後,解放軍在老百姓心目中再也沒有一 點威信了,但是,威力空前提高。 《開槍》一文的史責自何處取證 有幾位朋友看了《開槍》一文後來電話問我,文中你高新自己沒有親身經歷的那 部分內容的可靠性有多大?比如木樨地橋頭一戰。 對木樨地橋頭一戰的內容,我出獄後先後找到了七個當時在現場的目擊者,其中 五人所講述的同我在獄中同號的一個「暴徒」及我出獄後找到的一個解放軍師級軍 官(原在三十八軍開槍的那個團服役)講述的內容一樣(《開槍》文中所寫)。出國後 我又找到了兩個目擊者,一個是「六四」後因參與「動亂」逃出來的;一個是去年走 正式途徑出來的。他們所講的事實同我文中所寫的也是一樣的。我想取證應該是可 信的了。上述證人所提供的情況如果說有出入的話,就是對死亡人數的估計。不過 雖說有出入,他們各自的分析也並不像外界宣傳的那樣誇張。問題是,這個數字是 永遠也不可能絕對準確的。 最值得一提的是那位我在獄中同號的「暴徒」。他告訴我,開槍時他正好在木樨 地橋旁的一座建築物裡,居高臨下,「看了個過癮!」 「六四」凌晨不到三點的時候,這位老兄又花了二百塊錢租了一輛出租車到了前 門大街以南,在市民群眾設的一處路障附近遇上了一輛救護車因受阻熄火。他聽到 救護車上的人在喊:「快讓開,我們車上拉的是吾爾開希,要送醫院搶救!」於是, 馬上組織市民清開路障,並幫助把救護車推著發動起來。 「高老師,如果我被槍斃了,您將來出去後別忘了跟吾爾開希說一聲,當年我還 救過他一命呢!」這位「暴徒」很鄭重地叮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