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殤·學潮·及文化變遷 --蘇曉康在肯大的演講 錄音整理:吳志強 河殤這個片子是一個比較複雜的文化問題,也是一個比較複雜的政治問題。把這 個片子看完,大家會有兩個印象:一是反對共產主義這樣一種意識形態;二是非常強 烈地批判傳統文化。在今天這個場合,我只能簡單談一下河殤的背景,和我這個作 者怎樣來看這個東西。 作為作者,我覺得河殤後來的命運,我自己都難於理解。就說這部片子成為大陸 爭論很激烈的話題,有很多很多人捲進來,就是我始料不及的。後來又被政府認為 是挑動一九八九年學潮的主要原因,海外也有人這樣認為,包括研究八九民運的學 者,他們認為這部片子與這場學潮有很大的關係。另外,這部片子流傳到香港、台 灣、新加坡、馬來西亞,接著又流傳到北美、歐洲,也在整個中文世界、華人的社 會裡,引起很大的爭論。大概港台有名的學者基本都捲入了這部片子的討論。去年 以來研究中國問題的一些外國學者,也在研究這部片子。德國已經開始把它翻譯成 德文在西德電視台上播放。明尼蘇達的一位教授把它全部譯成了英文,並且加了比 原文還要多的註釋,打算出版。 河殤的出現,與近十年改革開放造成的大氣候有密切關係。這期間大概與七、八 年的時間,在知識分子當中興起了一股文化熱的浪潮。很多各種學科的學者都想從 文化的角度,也就是從中國傳統,這樣一個角度來尋找當今中國落後的原因和尋找 當今中國大陸現代化的道路。河殤這部電視片,基本上是把這幾年來許多學者從不 同角度對中國問題,特別是文化問題的一些思考,和一些觀點集中起來,變成一種 形象的,視覺上可以感覺到的東西,把它展現出來。我在河殤裡寫到的很多觀點, 比如說「龍」是專制主義的象徵,「長城」是保守的象徵等等,在河殤之前有許多 學者都提出過,寫成文章發表在報紙上,有的還出了書,可是基本上沒有引起人們 的注意。但把它變成電視以後,一下就引起了非常強烈的反響。我想傳播媒介本身 是一個非常大的關鍵。很多人事後問我,北京的中央電視台怎麼能播出這樣反動的 東西呢?我也不知道。反正這部片子是經中央廣播電台台長審批後才播出的,後來又 是趙紫陽親自批准後才重播的。 今天發生了「六四」這樣的事情,但我還是要講,改革十年,到一九八九年這場 學潮之前,大陸中國的確是有很大的進步。從言論環境,思想環境來說,確實有很 大的寬鬆度。雖然當中發生過清除精神污染,批資產階級自由化,並且開除了方勵 之、劉賓雁、王若望的黨籍,但是事實上那個時候知識分子還是可以講你自己想講 的話。 我在大陸在黃河邊工作多年,開始是個新聞記者,後來寫報告文學。我偶然得到 這麼一次機會,中央電視台要我為他們寫一個關於黃河的片子。電視台的頭給了我 非常大的創作空間,負責這個片子的副台長對我說:你隨便寫,我這兒沒問題。你 這個東西我只給你一個標準,就是讓二老滿意,老幹部、老百姓滿意就行。當然, 後來老裡有一個不滿意,就是老幹部。但社會各層面的反應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我講幾個例子:有天我回家,家裡坐了四個公安局的人,我嚇了一跳,問有什麼事 情找我?他們說是北京市公安局宣傳科的,想請我給北京的全體警察講講河殤。我問 :你們做得了主嗎?他們拿出一個文件來,北京市公安局政治部的文件,是說全體干 警要學河殤。 一九八八年整個夏天,武漢市委下了文件要求所有的機關、廠礦、街道都要組織 學習河殤。廣東省搞了一個一百萬人的「藍色行動」,因為河殤裡講了一個藍色文 明。大學教授都下到基層宣講河殤去了。在農村,說中國有八億農民從來不太關心 城裡發生什麼,也不關心政治問題,但河殤這件事不一樣,很多年輕的農民都看。 我接到過很多農村裡的來信,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農民對我說,他那個地方還沒有 電視機,但是離他十幾里遠的一個村裡有電視機。每次放的時候,他就跑十幾里的 路去看。還有一些農村裡的學校,老師乾脆就把語文課停下來,上河殤的解說詞。 當時面臨高考,把高考複習也停下來了。這些現象說明,當時的大陸,從思想上、 觀念上講的確有很大的變化。有很多事是那些幹部們,他們喜歡,他們就這樣做了 ,利用他們手中的權力和他們的辦法。想起這些往事,我認為雖然發生了「六四」 ,我們也不必太悲觀。現在各階層的掌權者,很多人的思想已經不是文化大革命以 前那個樣子了。現在在高壓政策下,很多人不敢做什麼,但是有朝一日,老鄧一死 ,情況是可想而知的。 據我瞭解的情況,共產黨裡掌權的老人們大部分沒有看過河殤。鄧小平看了一點 ,也沒有說什麼話。楊尚昆看了一集,說:不錯嗎!讓幹部們看看,解放解放思想。 李先念、李鵬、趙紫陽當時都從中央電視台調片子回去看,看了以後都沒有發表意 見,只有一個人,就是國家副主席王震看了以後大罵河殤。王震為什麼罵河殤,我 不知道,因為我覺得他根本看不懂河殤。我覺得他不高興的原因是,河殤第五集談 到了黃土高原的問題。我拍這片子時帶領攝制組到了延安、陝北邊區。採訪了那裡 很多農民,我覺得延安是孕育了中國革命的聖地,但是共產黨走了以後把這個地方 完全忘了。那個地方的農民至今還生活在一九四九年前的狀況,甚至比那時候還要 糟,我對這點感觸很深,在片子裡多少表現了一點。王震是從延安過來的,他看了 以後可能不高興。但是真正引起王震這麼大仇恨,我想是一個政治原因,與我們沒 什麼關係,就是趙紫陽在一九八八年夏天,新加坡總理李光耀訪問中國時,把河殤 的錄像帶作為禮物送給了他。趙紫陽當時說:你們新加坡一向主張發揚中國傳統文 化,我們這有一個批評傳統文化的東西,送給你看看,參考、參考。新華社寫了一 個報道,王震拿到這個東西就開始大罵。「六四」以後,我在逃亡途中,見到人民 日報發了整整一版的文章,談趙紫陽與河殤的關係。其實,我連趙紫陽的面都沒見 過。 如果我們來研究一下河殤這部片子與後來發生的學潮之間的關係,我還很難講得 出有條理的意見。我的感覺是:當今的大學生從觀念上講已經超越河殤的層面,他 們根本不認同共產黨的那套東西。八九民運搞起來後,你可以發現他們比較激進, 他們基本上不認同傳統。所以,在我的感覺裡河殤不會對他們有強烈的觸動,至多 他們認為不錯,罵得挺過癮,但是不會有多大的啟發。當然,河殤所反映和渲染的 情緒會對後來的運動有影響,這一點我承認。不過,這個東西是藝術品。它直接挑 起一場運動,我覺得可能性不大。事實上它傳到海外後,受到批評的一個最重要的 方面恰恰是認為河殤把今天大陸制度造成的問題說成是文化問題,祖宗問題。從我 們當時的創作過程中,我們是有一定顧慮的,就是說話要講到什麼程度。如果在電 視上直接罵共產黨,那就根本不可能播出去。所以,有些話說得比較巧妙,比較隱 晦。總體上來說,我們當時還沒有非常明顯地要批評這種制度,我們還是把中國問 題從文化上去尋找原因。 海外對河殤的看法,這基本上是學術性的問題了。我覺得在國內也引起了關於河 殤從文化、學術上的爭論,後來王震一罵,很多人就不說話了。比如說,文化界一 位著名的老作家就托人帶話給我:「蘇曉康呵,不是我對河殤沒有意見。是因為王 震罵了你,我再罵你,我成了他的幫兇了。所以我不說話。」我覺得這事情很可惜 ,如果我們有一個正常的環境,大家都來討論中國文化出路問題,其實有許多問題 是可以搞清楚的。這樣一種討論在國內沒有條件,但在海外開始了。港台、大陸、 美國、歐洲一帶的中國人,對中國文化的看法,過去常常有語言上的障礙,講的根 本不是一回事。河殤的出現,造成了這樣一個媒介,使得香港的、台灣的、美國的 中國學者,都可以就這一個問題來發表意見,他們找到了一種共同的語言,找到了 共同媒介,這種現象是過去沒有過的。 海外學者對河殤的看法,基本上可分為這麼幾種,有一種認為河殤具有那種符號 性和象徵性,它不是一篇學術論文,它是通過一種形象的手段在講話。並且他們認 為我們是在借批判傳統來批判共產主義。但是他們認為河殤有一些明顯的問題。比 如說,河殤有一個很簡單的「兩分法」。明顯的就是對東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下了絕 對的好,或者壞的價值判斷。這種直線式的「兩分法」思維方式是有問題的。另外 ,還有一些學者認為,從河殤中可以反映出來,大陸的知識分子非常受西方人看東 方人、中國人的那樣一種看法的影響。比如說,柏拉圖、黑格爾,他們看中國,認 為中華民族沒有哲學,中國不會有民主,中國人沒有法制觀念等等。受這些看法的 影響比較深,反映出來的便是反現實,反秩序,反權威,反傳統。中國落後,與其 主流文化(儒家文化)有沒有關係?在這個問題上,河殤可以說是比較粗暴地批判了儒 家文化。許多海外學者對中國大陸出現河殤這樣強烈反傳統的東西都是感到很震驚 的,他們認為這正是中國共產黨破壞傳統的結果,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傳統的 結果。台灣有名的大儒家,毛仲生(音譯)說:河殤的作者不是喝黃河水長大的,是 吃共產黨奶水長大的。還有一些學者認為,中國傳統文化,包括儒家文化在近百年 來應對西方挑戰當中,沒有辦法自我更新,沒有辦法適應。所以,他們認為河殤反 映出來的憂患情緒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現象,是應該肯定的,當然也有簡單化和情緒 化的問題。美國的學者就更奇怪了。八八年河殤正在大陸放映的時候,柏克萊加州 大學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威克曼教授到了北京,河殤攝制組同他有一次座談,我們 與他吵得很厲害。他回美後在紐約時報上寫過一篇文章,他認為這簡直是文化發燒 。總之,這種爭論還會再繼續下去,雖然,這部片子現在看沒有多大的意思,但是 它提出的一些問題,還會長期爭論下去。 製作河殤的時候,我們幾個主要作者都沒有出過國。我們對不同的批評持吸收和 包容的態度。包括共產黨的一些御用文人的批評,我覺得他們也有道理,只要你不 打棍子,不要抓我。你只要講學術問題,完全可以,我可以接受。 總之,我認為河殤對傳統歷史文化的處理比較簡單,它渲染了一種情緒,這種情 緒自一八四零年以後,一直推動著我們,一種救亡的,一種中國馬上就要完蛋的情 緒,這種情緒實際上不利於中國現代化的運動,這一點我感覺到了。 近十幾年來中國出現的文化變化,或者稱為文化變遷,同一八四零年以後,特別 是「五四」運動以後的那次文化變遷完全不同。那次文化變遷是在西方文化的打擊 和壓迫下才變的,而現在在大陸出現的文化變遷,完全是主動地、內省地,沒有任 何外患的影響,它完全是自己在變。這些年大陸接受了一些西方的價值觀念,比如 說,人權、自由、法制這樣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我覺得是有積極意義的。甚至老百 姓比知識分子接受得還快。對這樣一種現象,共產黨說是全盤西化,港台學者也認 為是全盤西化,說成是向西方文化一味傾倒,我覺得不符合大陸今天的現實。 「五四」以後中國大陸的文化價值基本上有三個來源,一是西化,一是傳統,第 三是共產主義、馬克思主義。這三個價值來源在四十年過程中,經過非常複雜的互 動、交錯,現在我們可以看得很清楚,西方的價值觀念和傳統的價值觀念基本上被 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的價值觀所壓倒。現在在大陸出現的文化鬥爭,基本上是西 方文化裡好的東西,和中國傳統文化與共產主義、馬克思主義的鬥爭。文化的互相 交流,互相吸收需要一個正常健康的環境。中國近代史上吸收西方文化的環境是不 健康的,甚至是非常畸形的。一方面要向洋鬼子老師學習,另一方面又要挨老師的 打,你說這學生會是一種什麼心態?所以,它變得急功近利,老學那個拿過來就能打 敗老師的東西,學堅船利炮,後來想學政治制度,又學不像,學共和制學過來完全 是混血兒。我們始終不能真正吸收西方文化的內涵。在今天這個沒有西方文化打擊 ,侵略和壓迫的時候,我覺得中國人可以心平氣和地學。這樣一個環境是中國大陸 近代以來,第一次真正出現。全盤西化不應該成為一頂帽子來壓制今天大陸對於共 產主義意識形態的批判和對優秀西方文化的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