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在中國農村的遭遇 劉連增 一九八二年八月,我到河北省白洋澱地區進行農村社會調查,發現了一個令人費 解的現象:在這樣一個貧困的地區,基督教活動竟如此活躍蓬勃,使我對基督教的 問題首次發生極大的興趣。基於這份興趣,我對基督教在白洋澱地區的過去和現在 ,進行了一系列的調查。 白洋澱屬河北省保定專區管轄,包括徐水、榮城、新安和高陽等縣。約莫五十年 前,白洋澱是北方的最大湖區,號稱小江南;六十年代以後,湖水漸枯,至八十年代 初期,所剩水域已經不多,因此許多村莊就座落在澱中。白洋澱的八月十分炎熱, 整個地區整日都處在攝氏三十度以上的高溫之中。為了避暑,許多農民幾乎是在船 上生活,不願上岸。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下,基督教的活動卻仍然能夠吸引大批的農 民聚集和參與。 進行調查的期間,我住在徐水,這是基督教活動的主要地區。 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來到距縣城十二公里遠的一個基督教堂,想親眼目睹農民 參與基督教活動的實況。當我到達時,已有許多農民在這裡等候著,據說,他們當 中的許多人來自數十里之外,其中以老年人和婦人居多。 由於時間還早,傳教人尚未到達,人們為了不虛耗時光,專注不息地忙碌於各自 的事務:老年人捉著虱子;婦女縫補衣裳;男人以水蓮編框;年輕的姑娘們則捻針刺繡 。偶爾也有一兩位識字的人在翻閱幾張手寫油印的傳單,並交頭接耳地議論著。 這個地方並沒有莊嚴矗立的教堂,舉目所見僅是一片單調的空場,周圍有一些高 低不齊的土牆,牆外則是蘆葦場。由於場地面積有限且簡陋,農民們席地而坐,顯 得十分擁擠,有些人便索性騎在牆頭上聆聽。至於傳教人,也只是站在一個大約兩 米平方的土台上,向群眾傳播著教義。那天講說的是聖經中耶穌誕生一節,語至激 動處,傳教人聲淚俱下,而場內的人也都雙手捂在後腦齊發出「嗡、嗡」共鳴聲。 活動剛開始時,有些人還從事著手中的活計或低聲私語,此刻,一切都悄然歇止了 ,場內一片靜默,唯有傳教人瘖啞的聲音和低沉的共鳴,在溫熱的氣流中迴盪著。 有生以來,這是我第一次目睹農村基督教的傳教活動,也是第一次看到農民自 覺且由衷地聚集在一起,凝神專心地傾聽同一種聲音。我曾在農村生活過四年,十 分清楚農民在集會中的表現如何。傳達中央文件時,他們漫不經心;在斗私批修中, 他們裝腔作勢;在生產討論會上,他們嘻嘻哈哈。農民可以用不同方式應付不同的聚 會,但無論什麼方式都不會認真。 傳教活動結束後,我與傳教人進行了一番交談。他向我訴說其基督教在白洋澱地 區是如何地幾經磨難,以及如何地存續下來的歷史。 傳教者名吳廣義,當地人。據他說,大約在十九世紀末,首至白洋澱傳教的是位 名叫查理的英國牧師。幾年後修建了此地的第一所教堂。二十世紀初,中國北方爆 發義和團農民暴動,這所教堂糟焚燒,而查理也被義和團處死。待義和團為官兵敉 平後,一些教徒和信徒又重新修建查理教堂。這個重新建起的教堂一直延續到一九 五十年代初。這時,共產黨先後掀起了「鎮壓反革命」和「三反·五反」運動,基 督教被列為取締活動之一,而白洋澱更被定為打擊基督教活動的重點地區。根據當 時的省委指示,白洋澱的基督教組織全系反動宗教組織,牧師和信徒自然也都成了 反革命分子。在這兩次運動中,先後有一百多位牧師和教徒以反革命罪名遭拘捕, 其中三位牧師被判處死刑,此外,大批信徒也遭政府鎮壓。當時白洋澱地區的三處 教堂,包括最早的查理教堂,全部被充公。至一九五八年,依照當時的說法,基督 教組織已被一網打盡。 事實上,縱使基督教的組織被破壞,其影響依然存在。這種潛伏的影響導致了一 九六二年基督教在白洋澱地區的復甦。這一年正是中國大陸農村經歷的自然災害的 最後一年。所謂的自然災害,實際上是政治災害,白洋澱的農民對個中真相心知肚 明:除一九六零年略低外,其餘兩年均獲豐收。為什麼豐收卻無糧可食,許多人甚 而飢餓身亡?他們雖然沒有明確的認識,但已經感覺到,國家在無限地侵吞他們的利 益,即使他們拚命勞動,依然擺脫不了貧窮。對於共產黨盅惑人心的政治宣傳,白 洋澱的農民已經感到厭倦,他們已無法再信賴共產黨。但是,他們又能仰賴誰呢? 迷茫無助之中,他們想起了上帝,想起了基督教,於是基督教就在這種情景下秘 密地重新萌發了。 據吳廣義表示,他和一位名叫張廣正的,是當時最先開始傳教的人。那時農村的 政治空氣仍舊很緊張,誰也不敢公開談論基督教,因此傳教是十分艱難危險的事, 稍有疏忽,傳教者乃至聽教者,都有被逮捕法辦的可能。為了降低傳教的風險,吳 、張二人明確擬定出展開傳教活動的四種對象,其一是向親族傳教;其二是向關係密 切的朋友傳教;其三是對受過政治迫害的人傳教;其四是對身陷痛苦的人傳教。傳教 的方式很簡單,就是利用夜晚到農民家中攀談。很快地,一個秘密的基督教活動網 絡在白洋澱形成了。然而,橫禍也隨之發生了。 林霞芬,一位教員,在參加基督教活動以後,感到精神有了寄托,發洩鬱悶有了 渠道,生活情趣也比以前增進許多,因此在教學工作中愈發踏實肯幹,獲得了出色 成果。恰逢當時共產黨有意在知識分子中吸納黨員,以示共產黨對知識分子的寬仁 ,林霞芬於是被作為典型被地方黨組織選中。經過多次談話後,林霞芬決定加入共 產黨。事實上,共產黨要誰入黨,誰敢拒絕?林霞芬在正式被接納成為黨員以前,必 須填寫一張表格,其中要說明是否參加過任何社會活動。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參加基 督教活動是被嚴格禁止的,但是,她終於在表格上和盤托出一切,而且附上一份書 面認識,表示一旦成為共產黨員,將不再參與任何基督教活動。她懇切期望當地共 產黨組織能諒解和接納。她萬萬沒料到,一紙文字竟把她推入了悲慘的命運,也招 來了他人的殺身之禍。 當地共產黨組織接到林霞芬的表格後,送來的是一付冰冷的手銬:她以參加反革 命活動的罪名被捕入獄。 未幾,大規模的搜捕行動如火如荼地在白洋澱展開。每個村莊的有線廣播,幾乎 日日都在播放警告,嚴厲警告農民不得參與非法宗教活動,警示已經參與者盡快到 公安部門自首,也警告執迷不悟者絕沒有好下場。白洋澱的上空充滿了恐怖氣息, 家家戶戶日夜生活在惶惴不安之中,飽受精神上的緊張和壓迫。共產黨的行動果然 生效了。在短短的兩個月內,有上百人自首,三十多人被捕,吳廣義和張廣正二人 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和十二年。就這樣,基督教在白洋澱的復甦被平息了。 吳廣義於一九六八年出獄,據稱是因身患重病和勞動態度認真而獲提前釋放。然 而,他出獄後的景況比在獄中更加不堪。那時,轟轟烈烈的文化革命運動已深入農 村,宗教活動被視為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從事或曾經從事過宗教活動的人自然成為 運動的靶子。自出獄的第一天起,吳廣義就被帶上「反動傳教士」和「資本主義的 走狗」的帽子,四處被示眾批鬥。 有一次在村批鬥會上,口號聲如狂潮澎湃,一位中年農民在震天動地的呼喊中, 激憤地跳到吳廣意的面前,指著他大聲問道:「你是熱愛毛主席,還是熱愛上帝?」 「我熱愛毛主席,也熱愛上帝。」 語音未落,幾根棍棒同時如雨點般紛墜在他的頭上,頃刻,鮮血泉湧而出,汩汩 不止。接著,那位農民又問:「是毛主席偉大,還是上帝偉大?」 「毛主席偉大,上帝也偉大。」吳廣義咬緊牙關說出他的答案。 台下的群眾被激怒了,義憤填膺地振臂高喊,「他膽敢說有人跟毛主席一樣偉大 ,他在誣蔑我們的偉大領袖,他是窮凶極惡的反革命!」 「打死他!打死他!」另一群人咆哮著。那位農民在這片狂肆叫囂中喪失了理性, 他一把揪住吳廣義的頭髮猛地向上一扯,凶狠嚴厲地說道:「我最後再問你一句, ,毛主席是我們貧下中農的偉大救星,還是你的上帝?你答不對,我就一拳讓你去見 你的上帝!」 此時,吳廣義頭上的血早已染紅了那位農民的手,他使勁地把頭朝下低,血紅的 頭髮從那只長滿老繭的掌中脫出。然後,他又將頭往上昂揚,「你們打死我吧,我 寧願去見我的上帝。」說罷,吳廣義用頭向那位農民狠命衝撞過去。 這突如其來的話語和行為,把台上台下的人都驚懾住了。為了扭轉僵局,大會主 持人對著麥克風高喊:「廣大貧下中農們,你們看一看,站在我們面前的階級敵人 是何等的猖狂,但是,我們不會讓他輕易地死去,他也沒有死的權力,我們要留著 這個活靶子,教育我們的子孫。」 吳廣義因此有了殘喘存活的機會。事實上,在文化革命中,許多基督教的教徒和 信徒都經歷了和他相似的命運,更有些成了政治對宗教的鬥爭行動中的祭品。 吳廣義平靜地舉陳出幾個例子:有位教徒將一本聖經包妥並埋入地下,經人揭發 後,雙腿被打斷,沒有人送他就醫。當然,醫院也不會為他這種人治病。更殘酷的 是,儘管他拖著兩條斷腿,仍被人架著游鬥了十幾回。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終 於消蝕了生之希望,他跳井自殺了。 另一位信徒把一座耶穌的小銅像秘密藏在船底,他的家人擔心受人告發而禍及全 家,屢勸他主動交出銅像,以求寬大處理。他拒絕了。但他想不到自己的親生女兒 會把銅像交了出去。一群農民造反派把他抓去,毒打一頓後,強迫他的女兒剝光他 的衣服,而後將他與銅像捆綁在一起,在船頭整整跪了三天三夜。女兒當初唯恐父 親和家人陷於危境,不料卻招致更大的殘害,不僅毀了父親,也使自己身心受創, 不久便精神失常了。而父親經這一連串的事故,得了重病,終年癱臥床榻。 在一次鬥爭會上,有位信徒被迫承認自己曾向上帝禱告,祈求懲罰一個作惡多端 的公社書記。這位書記聞訊後,率領一批打手將這名教徒綁押到公社的革命委員會 ,在眾多幹部面前,強迫他用廁所中的糞尿塗抹耶穌石像。他堅決不從,於是又被 迫吞食糞尿。在極度受辱和憤怒下,這名教徒絕然以頭撞向耶穌石像,顱骨頓時裂 碎,腦漿四溢,在痛苦的抽搐中死去。 吳廣義認為,文化革命對基督教所造成的打擊,比以往任何一次政治運動都更為 利害且深入。不僅是對從事基督教活動的人進行了殘酷迫害,對基督教組織進行了 嚴重破壞,而且用一套十分惡毒的言詞,對基督教的形象進行了肆意歪曲。,因此 ,在一般農民尤其是青年農民的觀念中,基督教成了邪惡的象徵。 儘管文化革命使基督教遭受前所未有的挫傷,但並沒有徹底滅絕它。有形的活動 絕跡了,但是無形的活動仍在信奉者的精神裡綿延存續。吳廣義舉例說道,有位信 徒曾私下向他透露,每當被迫跪在毛像前請罪時,心中卻默默向上帝祈禱,祈求上 帝饒恕中國人的瘋狂。另有一位信徒,為了既能經常誦讀聖經,又能免於為他人所 發現,想出了一個聰明的辦法:把「毛澤東選集」的紅色塑膠封面套在聖經上,如 此一來,即使放置在書架上,也沒有人懷疑。 基督教在白洋澱的第二次復甦,發生於一九七八年之後。 七十年代末,中國大陸的政治和經濟都走到了谷底,農村的集體經濟再也無法使 農民振作精神,更無生產積極性可言,人民公社成了大小幹部假公濟私、玩權弄勢 的場所,農民對農村社會主義制度和共產黨全然喪失了信心。更主要的是,農民的 心理狀態和精神狀態,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經過文化革命長期的傾軋,人與人之 間的殘酷鬥爭和無情傷害,不論整人者抑或被整者,勝利者或失敗者,都留下了深 深的心靈創痕。他們在心理上感到極度不平衡,一貫以「積善成福,積惡成災」為 信條的農民,自覺做了太多的虧心事,恐懼來日會遭報應,精神負擔異常沉重。農 民處在絕望、心理變態和精神扭曲的複雜狀態中。他們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願望 要拯救自我,但又明白任何來自現實社會的力量都無法使他們擺脫困惑,因此渴望 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幫助他們救贖。基督教便順時應勢復甦了。一九七八年,基督教 組織開始在白洋澱秘密恢復,到一九八零年農村經濟改革在白洋澱地區全面展開時 ,基督教活動隨之由秘密轉向公開。 我曾查閱了一九七八年以後,中共中央統戰部和宗教管理部門下發的相關文件, 意圖尋得官方允許基督教自由活動的依據,結果沒有發現任何類似的文件。於是, 我轉而詢問某地區負責宗教事業的幹部,他做了如下解釋: 中央統戰部門至目前為止,從未下達過允許基督教活動的明確指示。統戰部門的 基本精神是密切監視宗教活動的開展趨勢,積極研究方法和對策,對已經參與宗教 活動的農民認真勸導。最重要的是大力宣傳黨的經濟改革政策,提高農民的認知水 平。但是,中央組織和宣傳部門卻指示須嚴防一些仇恨共產黨及仇視社會主義制度 的人,利用宗教活動進行反黨,反社會主義,對於這類人和組織必須堅決法辦。根 據我們多年的經驗,中央的意見經常不一致,文件時有衝突。在這種情況下,任何 一方的指示都不執行遠比只執行一方的更安全可靠。多年以來,政策往往是朝令夕 改,其中原因何在?實因中央的人事變動比政策的變化還快。我們做宗教管理基督工 作的,必須學會變通,否則腦袋掉了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因此,對於本地區的基 督教活動,我們持觀望態度,看中央的下一步反應。 他又說:其實,就我個人看來,基督教活動與黨的中心工作並不衝突。現在中央 號召全心全意搞經濟建設,法制建設,我們發現基督教活動可以啟發積極作用。根 據我們的調查,基督教活動較活躍,參與農民較多的地區,生產往往搞得很好,治 安很穩定,鄰里關係也十分融洽。有一個村子,文化革命期間武鬥非常厲害,家族 矛盾嚴重。在幾次衝突中喪生十餘人。兩年前,有個人至該地區傳教。如今這個村 子截然變了樣,許多矛盾不知不覺地全解決了,村子裡人人和睦相處,家家友善互 助,生產很快地由後進變成了先進。 白洋澱培植了基督教,基督教也熏陶了白洋澱。儘管白洋澱一直處在動盪之中, 基督教仍然頑強地生存下來。我時時思忖,為什麼屬於西方文化的基督教,竟會在 中國農村具有如此強悍的生命力?就行為模式而言,中國農民對西方文化的接受應該 十分困難,但又為什麼可以接受基督教?為什麼中國共產黨可以毫無保留地接受西方 的馬克思主義,卻禁止農民接受西方文化,而事實上又禁絕不住? 或許,基督教在白洋澱的經歷給我們做出了回答,那就是,基督教能夠在中國農 村社會裡根植,並非肇因於它的西方文化色彩,實因它體現著一種人的本性要求, 體現著一種人類精神文明。對於人的本性要求,每一種族的人都是共同的,對於人 類的精神文明,每一種族的人也可以共享。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摧毀人類文明 ,也不會有任何一種制度可以長久壓抑人的本性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