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 荒 ·齊越生· 二十世紀的末期,糧食問題已引起全世界警惕,成為熱門話題。 對於有十一億七千萬人口的中國,糧食問題從來是個政治問題。這是因為中國的 糧食形勢,一直令中南海的元老們喪氣,自一九八五年以來,糧食生產連續六年徘 徊不前,一九九零年同一九八四年相比,糧食產量減少一百四十五億公斤,而消費 糧食的人口猛增近一億人。這一增一減,使中國糧食的人均佔有量由三百九十三點 五公斤下降到三百一十九點四公斤,淨減七十四點一公斤。 英國<金融時報>揭示了中南海老人們的心病:「中國領導人害怕東部沿海大城市 會出現糧荒」。老人急了,李鵬不得不出頭,在全國各省市自治區主要負責人會議 上,這位總理虎著臉,站起來說:「糧食問題絕不能含糊。今年哪個省完不成預訂 的收購任務,就撤掉哪個省的書記、省長職務。」會議結束,省市頭兒腦們一回自 己主政的地區,對地、市委書記、專員、市長,也用了這樣的口氣;地、市委書記則 一層層傳達下去。 糧食弄到今天這樣緊張程度,難道同中共高層的政策失誤無關嗎?還是讓事實來說 話吧! 農業政策的反照 在江西,有兩個廳的廳長,在大陸出差待遇竟有天壤之別。財政廳長出差,外省 幹部正眼都不瞧一下。吃飯,自己掏腰包;住宿,按規定辦;還有什麼?大概又是來哭 窮的吧?得了得了,每年給你們省二點五億財政補貼還嫌少?怎麼老是不爭氣呢?而糧 食廳長出差,那可神氣了。用車,派豪華型的;住宿,你能推銷多少,就給開多少發 票,不足的部分,咱們兜了,一定要把他安排在最好的套間裡。吃飯,頓頓山珍海 味,什麼,謝謝,別說客套話了,老哥們,下半年再支援一些糧食罷!咱們其他事好 說。 這兩個廳長待遇不同的背後,隱藏著這樣一個問題:誰都需要糧食,但誰都不認 真扶持糧食生產;產糧越多的省,經濟上越落後;糧食供應正常時,便把產糧省當小 卒擱在一邊,誰也不理睬;糧食供應匱乏了,又把他們捧出來,捧到台上。 我們只要稍稍分析一下江西的糧食在全中國的位置,許多問題就清楚了: 自一九八三年到一九八七年,江西省按國家制定的價格,共調出原糧(基本上是大 米)二千八百五十萬噸,平均每年調出八十點八二萬噸;江西的大米產量約佔全國總 產量的百分之八點八,而大米調出量佔全國大米總調量的百分之二十九,名列各省 前茅。江西省和吉林省一樣,為中共建國以來從未中斷過糧食上調的僅有的兩個省 。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這「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江西省在本省糧食減產一 百零五點七萬噸的情況下,不僅消化了從四川、湖北、安徽等地遷來逃荒的一百多 萬饑民,還勒緊褲帶向國家調出原糧二百二十七點五八萬噸。 是的,江西省現在每年吃國家財政補貼二點五億元,但如果把江西每年按國家指 令價外調的五十六萬噸大米的集市差價算出來,江西省每年僅這一項就向國家上繳 了四億元。然而,人們偏偏忽略了這個重要的事實。於是,中共的決策者們對江西 省沒有好感。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江西是產糧大省,但江西至今連一個像樣的化肥 場也沒有,本省的中、小型化肥場設備落後,即使開足馬力也只夠江西所需產量的 三分之一,其餘的三分之二,只能求爹喊爸地向外省要,而且是議價。 這種政策,決定了江西省糧食生產的前景:從一九八一年到一九九零年,每年減 少一個中等縣的耕地(約三十萬畝),同時又增加一個中等縣的人口(三十萬至四十萬 )。一九四九年,江西人均耕地二點七畝多,一九九零年,農民人均耕地不足一畝, 農田水利設施越來越破落,只要有中等旱情影響江西,即會有七百至八百萬畝水田 受災。一九八八年大旱,江西直接受災面積二千萬畝。自一九八三年起,全省有十 六個縣陸續由餘糧縣變成缺糧縣。遂川縣過去每年調出一千萬斤大米,現在每年要 調進八百萬斤大米。這幾年,江西省農業科技推廣人員流失嚴重,現有人員不僅數 量少,而且素質差,其與耕地、農業人口的比例,低於全國平均水平。 一位中共農業問題專家在一次高層會議上痛心地指出:江西省沉重的步履,正是 國家農業政策一再失誤的一種反照。 農業改革的誤區 去年年底,中共主管農業的副總理田紀雲在江西省委蓮塘招待所請了八位主管農 業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座談,聽取基層幹部對農業政策、糧食生產等方面的建設性意 見。省長吳官正事前與八位「縣太爺」打招呼,每人只能談二十分鐘。永修縣、彭 澤縣兩個縣長事先準備好充分材料,準備在會上「放炮」,談談自己對共產黨當前 糧食政策的意見。然而這樣難得的上通下達、交流情況的機會,竟被最初發言的兩 個縣委書記用來為自己評功擺好,以加深高層領導對自己的印象。他們一人講兩個 小時,把一上午時間全部佔用,而且充滿著牛皮、水分。例如某縣公佈的人均收入 明明不足六百元,匯報時卻說成七百元以上。反正吹牛皮的傳統由來已久,從來只 有陞官不見治罪的。田紀雲問:據說許多地方農民抗糧比較嚴重,你們縣情況怎麼 樣?那個書記眉頭也不皺一下答曰:我們縣裡好辦,開個黨員大會,動員一下,由黨 員帶頭交糧,群眾就會交了。田紀雲點了點頭,在座的其他縣委書記都竊竊私語起 來,這不是大白天說黑話嗎? 這只是一個例子。中共的一些決策人物,即使下去聽匯報,搞調查,也往往會被 那一幫靠說假話上台的幹部所騙。這樣,據此而制訂的政策,往往不是扶持農業, 促進農業的發展,而是使農業危機進一步加劇。 記得幾年曾在波陽縣一個鄉糧食收購站看到這樣一個鏡頭:倪老五一家四口老小 ,冒著酷暑用木輪推車和扁擔,把千餘斤早稻穀吱吱咕咕運到十幾里路外的鄉糧站 。沒想到,他們和數百名其他送糧農民一樣,在糧站門口泡了整整三天三夜。白雲 烈日曬,晚上蚊蟲咬。吵呵、鬧呵、嗡嗡嚷嚷,可誰也不敢離開糧站一步,唯恐糧 站忽然大門洞開,又被別人佔了光。倪老五撐了三天,實在熬不下去了,一眼看到 糧站站長背著手從一邊轉出來,趕忙跑過去,「通」的一聲跪下了:「您就把我的 谷子給收了吧!」緊接著,撲通、撲通,數十個農民都在站長身前跪下了,有的還向 他磕頭,嚇得站長躲閃不及,臉色煞白。 然而,站長有什麼辦法?糧站就這麼點庫容,上面不派車來緊急疏散,下面的糧食 還在源源運來,誰敢收?收了怎麼辦? 這是全國上下一片「賣糧食難」呼聲中的一個小鏡頭。「賣糧難」是國家糧食政 策不配套的一個怪胎。糧農苦幹一年,見到是這麼一個怪胎,怎不心灰意冷?按說中 共應該對這種情況進行反思,然而,包括鄧小平、趙紫陽在內的中共高層領導人, 卻被表面的豐收現象所迷惑,忽視了對農業進一步的鼓勵和扶持。相反,他們向農 民進一步盤剝:提出所謂糧食訂購「議轉平」任務。什麼叫「議轉平」?海外的讀者 可能不清楚,那就是說,農民手中多餘的部分糧食,本來可以拿到集市上議價出售 ,現在不行了。國家用略略高於平價的價格,作為指令性計劃向農民派購。於是, 僅江西省每年「議轉平」任務就多達五十七萬噸稻穀,為此,糧食減少收入五千七 百萬元。 此外,糧食問題專家們還提出了一個長期被忽視的問題:糧食生產與收購,銷售 嚴重脫節,各自為政,很少有過調整。生產指導系統無權過問糧食定金的發放和使 用,對糧食的收購價、庫容、糧食加工檢驗情況一概不知。這必然導致背離價值規 律的生產盲目性。 一斤谷不值一根冰棒 在中共農業問題的種種失誤中,糧食的價格與價值的長期背離,可謂是一種最奇 特、最不可思議的現象。 在浙江農村,有這樣幾句順口溜:滑頭滑腦經商,有頭有腦辦廠,強頭強腦栽樹 ,木頭木腦種糧。這種說法,一點也不誇張。一斤尿素等於三斤米,一斤柴油等於 二斤谷,一根冰棒大於一斤稻穀。一根冰棒多少錢?四分。 看起來有點像天方夜譚,然而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永修縣一位叫錢永松的農民,親自給我算過一筆帳。他平時種植一畝水稻需投資 一百二十一點一元,如畝產八百今,可賣得一百三十六點七二元,一畝可盈利十五 元。但一遇到上面的各種攤派或者病蟲災害,那連賠上老本還不夠。據赴江蘇一個 縣的調查隊報告,糧農每生產五十公斤稻穀,就要投入二十四元以上(不包括勞動力 ),如按合同訂價收購,五十公斤稻穀上街賣十七點二九元,農民要倒賠七元錢,; 畝產五百二十公斤,就是倒賠七十元。一年辛辛苦苦全賠上去,還得拿出七十元, 哪還有誰肯種糧?糧食成了身價最賤的商品,豈不是咄咄怪事? 福建建陽縣農民邱建平,承包耕地六十五點七畝,去年售糧三萬公斤。由於每畝 種植成本高達二百二十七元,這三萬公斤谷子賣給國家後,他竟倒賠一千元。老婆 看他如此辛苦到頭來竟落得淒淒慘慘連養家的錢也沒有了,狠狠心,扔下兩個男孩 去了。而同是這個縣的農民徐自輝,前年冬天以每畝二百元/年地租,向鄰村租用二 十畝耕地種早雜二號辣椒,冬天下種,來年三月開始賣株,每株零點二八元,供不 應求。去年端午節前後,地裡辣椒開始上市,每畝純收入三千元,二十畝純收入是 六萬元。這實在是天壤之別;加上與種糧比較,栽植經濟作物週期短,風險小,投入 少,農民何樂而不為? 經濟學家把上述現象稱之為比價扭曲。工農產品比價扭曲,農產品內部比價扭曲 。 農民用高代價、強勞力受驚擔險生產出來的糧食,卻遇上了與市場價嚴重偏離的 定購價,誰還願意把自己種的糧食交售給國家呢?目前,大陸農貿市場上的飼料已漲 到一點二元一公斤,糠價為零點二七元一公斤,形成了飼料價高於糠價、糠價高於 谷價的奇特的價格現象,這使糧農的心態更奇特了。 不過,在農業占主要比重的省份,還有一個令中共各級領導頭痛的問題,就是催 糧。 催 糧 許多省市早從二、三年前就開始,把縣直機關幹部、鄉幹部派往自己家鄉所在的 村莊,動員家人率先交糧,不完成任務不要回城來。 梅塘鄉大塘農民張永昌因乾旱減收,只收到一千一百公斤稻穀,而訂購糧任務八 百五十公斤沒有減。心裡正窩著火,恰巧村支部書記上門催糧來了,幾句話不投機 ,便甩了支書兩巴掌。這下慘了,立即有公安人員將他拘押起來,並牽走他家欄裡 的豬。好在這位農民很快「認識」過來,向支書磕頭賠禮,把訂購糧全數上交,才 免受重罰。 獲全國產糧、售糧先進縣稱號的甘肅省武威市,前年產糧七點五億斤,交糧任務 二點二三億斤,佔全省近六分之一。他們的糧食是怎麼收上來的呢?原來是市委、市 政府下一道死命令,把吃「皇糧」的幹部、教師、集體單位職工,分片分任務派下 去催糧,如完不成催購任務,便扣發工資、獎金。農民不交糧的,則不許結婚、蓋 房,子女不准進校門讀書,這樣前後折騰了整整三個月,才完成任務的百分之九十 三。武威市郊區有一個鎮,八百六十四戶農民靠向親朋好友借糧交任務,一千四百 七十二戶農民,則靠買糧湊足交任務。 江西省武寧縣是有傳統的產糧區,前年該縣拓林水庫的水位漲到六十五點二米, 一下子多淹了十八萬畝耕田。但縣長為了升位子,上派糧產量時至少多派了三千萬 公斤,向農民催糧又窮凶極惡,出動公安警察。結果,他升了官,而農民家裡剛過 了春節,就鬧饑荒。 當中共的農業部長在人大召開時舉行的中外記者招待會上,向外宣傳去年我國五 千萬噸合同定購任務已勝利完成時,有誰知道這是幹部們遭到多少農民唾罵,才從 農民家裡「搶」來的啊! 揮 霍 由於糧食在中國大陸還未真正作為商品來流通,於是一方面是國家財政每年要去 付二百七十六億元巨額補貼,以維持國內現行的糧食購銷政策;一方面是城鎮和商業 用糧的極度揮霍和浪費。 目前中國大陸有註冊的大小酒場五千餘家,去年生產了六百萬噸白酒,七百二十 萬噸啤酒,僅釀酒耗糧就達三百億公斤。這還沒有把數以萬計的假酒的用糧包括進 去。 洋煙洋酒賓館樓堂,豪華轎車超級裝潢,這一些與大陸國民人均產值居於世界第 一百二十六位極不相撐的高消費形式,正在相互攀比的接力賽中猛烈發展,滋長了 人們揮霍浪費的風氣。在每次人大、政協會議上,一些代表民意的人大代表、政協 委員,提出了一次次議案:政府為什麼不把這居高不下的巨款用於農業投入呢? 與上面的述揮霍相比,普通百姓的用糧浪費,就顯得小巫見大巫了。雖然每年北 京市飲食業有數千萬公斤平價糧被倒進泔腳桶;雖然杭州市、長沙市每天都有四千多 公斤的山珍海味被白白扔掉;雖然上海市去年因居民用糧票換雞蛋,有一千多萬斤的 糧食財政補貼,被悄悄換掉。 悲 歌 西方一家有影響的經濟週報對今年的糧食形勢作了悲觀的預測:「全球性乾旱余 威未減,冬小麥、玉米和大豆已受到影響,中美蘇等國可耕地減少,地下水位下降 ,土雜肥開發困難。」 雖然中共總理李鵬在本月閉幕的人大七屆四次會議上信誓旦旦地聲稱一定要讓「 農業升溫」,並採取一系列具體措施來加強糧食生產,但筆者信箱裡的函件,仍不 時向我報告看一些不如人意的消息: 湖南省化肥、農藥、農膜等十四個農資產品今年以來全部漲價,幅度驚人,尿素 平均每噸達九百七十六元,比去年計劃內價上漲百分之七十一點四。 江西省農膜漲價百分之二十一,由每噸六千五百元漲到每噸八千元,漲幅大大超 過了糧價的上漲幅度。 江西和湖南等省一樣,雜優水稻的種子主要在海南島租地培育,由於農業部缺乏 統一規劃,致使海南方面不斷漫天要價。今年以來,僅江西永修縣在海南雜交稻種 的基地的費用,就上漲了一倍。 內蒙古莫力達瓦族自治鎮,直到記者發稿時止,還有六千萬公斤糧食因庫容不足 堆在露天,農民的賣糧款一點二億元只兌現了三分之一,尚有八千萬元的白條子在 農民手中。「白條子」現象,遍及全國產糧區,成為一大「國粹」。如今春耕既過 ,農民還在擔心「國粹」能否換成化肥和農具。 江西省永修縣去年四月已有八百萬元資金投入農業,今年三月底僅措籌到一半還 不到。中共高層一再聲稱要增加農業投入,但事實上,一到下面,三下五去二,實 際投入來越少。 農科部門預測,今年全國有五億畝耕地易受病蟲鼠害襲擊,如無充足農藥應急, 糧棉生產將遭毀滅性打擊。但今年一季度農藥生產極其疲軟,開工嚴重不足。 且不說這場數十年來未見的特大水災。 悲歌一曲歎糧荒。中國人啊!多麼地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