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日本來 ·馬 奇· 她叫趙麗,今年二十五歲。日前她從日本來,我在舊金山灣區的一個很熟的朋友 家見到了她。她穿著一身合體的春裝,輕盈地在客廳裡踱著步子,顯得很精神。 她上了三年大學,為去掙錢,臨近畢業的時候退了學。她學的是化學專業。她的 英語很好。聽說我在寫留學生生活,她很高興地跟我聊了起來。 我還得走。這次來主要是為了幾筆生意上的事情,是我奔命爭取到的機會。在日 本,每個人都喜歡來美國看看。你問我為什麼快畢業了還退學?因為在日本那張文憑 沒什麼用。在那裡,女人最需要的是模樣、語言、工作能力,當然還要有一個健康 的身體。 總說中國人崇洋媚外,我看日本比中國更厲害。到超級市場去買東西,你一講英 語,導購小姐恨不得馬上給你來個立正。我在那裡生活得還可以,有固定收入,每 月大約十五萬日元。還可以吧?在日本的中國人裡,這算是比較高的了。我目前有份 差事,一是教一幫小孩子中文,二是在一家公司當職員,主要搞公關聯絡,負責中 國方面的事務。 剛到日本的時候,我很不適應。兩年後,當我第一次回北京探親的時候,發覺自 己也有些不適應了。售貨員,服務員終日繃著臉,一句話能嗆你個跟頭;擁擠的交通 ;還有不衛生;還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網,還有算計人!算了,不說了,再多說別人又要 罵「假洋鬼子」了。當然,這些事不光中國有,日本有,美國也有。也可能是感情 問題,我總希望自己的祖國陰暗骯髒的東西盡量少些。上次回國,我在首都機場出 關時,他們非要扣住我隨身攜帶的一台照相機。我問他們,為什麼大鼻子就能隨身 攜帶?你猜他們怎麼說?他說,誰讓你沒長著一個大鼻子呢。我隨口就罵了出來,當 時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罵人。出國受洋人的氣,自己人 還看不起自己,真可惡!現在一想起來這件事,我還氣得真哆嗦呢,發誓再也不回大 陸了。 近幾年出國的青年人,我看主要是解決留的問題,至於學什麼,那就看需要了。 很清楚的一筆帳,你在國內干五年和在國外干五年,得到的大不一樣。剛到日本的 時候我很苦,像大多數人一樣,我也洗過盤子。我洗盤子,一共換了三個地方。前 兩個館子的老闆,總是千方百計地打主意,算計我。想掙錢嗎?就得跟他睡覺。玩兒 去吧,我心說了,我還沒有栽到那個份上。就是到了山窮水盡,非指著那麼去活著 的時候,我也得找個差不離的中國人。 又換了一家飯館打工,我認識了一位在國內小有名氣的青年作家。當年<醜小鴨> 、<青春>等文學刊物紅極一時的時候,都發表過他的作品。他比我晚去那家飯館幾 天。平時我們在一起幹活,有時也談些國內的事情。一天,他洗著盤子發起呆來。 我問他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他沒有回答,卻突然舉起了一騾盤子,猛地摔在地上 。這叫幹什麼呢?我真想今天晚上就回國。他邊說邊使勁地踩著地下沒碎的盤子。我 當時嚇得夠嗆,一抬頭,看見老闆正站在門口,這一過程他全看到了。他問我,這 是怎麼回事,他到底是為什麼?我照實說了。那個老闆非但沒有怪罪他,反而對我說 ,趙小姐,你勸勸楊先生,他可能是太累了。說完就走了。第二天,大家都像沒事 兒人一樣。那個老闆是個好人,他能理解人,這一點很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送楊回到他那間公寓。公寓裡又小又亂,都沒地方坐。我坐在地板 上,喝著可樂,給他算起了我經常算的那筆帳。這樣幹下去,一天掙多少,一個月 是多少,一年是多少。忍氣吞聲地幹上五年再回國,一輩子用都不愁,你不是自己 都能批准自己當專業作家了嗎?現在你是暫時的耽誤,而從長遠看,你贏得了時間。 既然國家養不起那麼多專業作家,你就自己養活自己。他笑了。你說我的話是不是 有些道理? 我現在依然獨身。國內通常含意的那種男朋友,以前上學時有一個,現在吹了。 獨身的好處太多了,很多人都認識到了這點,但就是不願意去做。當然,大陸的獨 身者大多是苦行僧,還平白無故地遭人非議。在國外就不同了。我看獨身除了可以 青春常駐、自由自在之外,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總能使自己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大陸好多人一結婚之後,就忘記了這些。整天忙忙碌碌,是是 非非,職稱、房子、孩子、物價、工作,還有第三者之類的,反正是報紙上講什麼 ,別人想什麼,她就跟著想什麼。人早早木了。在最好的時光裡,你都有過幾次顫 栗的享受?她肯定整個是一個傻。 不是常講投資嗎?不是常講要找準投資對象嗎?依我的經驗,對於一個女人來講, 最好的投資對像既不是丈夫也不是家庭,更不是什麼別的,而是你自己。去把錢和 精力花在美容上,花在時裝上,花在能使你增長各類知識和魅力的地方,花在旅途 中。如果真的這樣做了,你創造的那個只屬於自己的精神和感情的世界,可想而知 ,會給你帶來多少難忘的時光。玩兒的是心跳嘛。當然,要想得到這些,首先要努 力工作,還別輕易結婚,要在人格和經濟上始終保持一個較高水平。我想,做到這 些對一個知識婦女並不難,關鍵是就不開竅兒,你有什麼辦法? 我昨天剛失戀,你看像嗎?整個打擊是突然和猛烈的。大約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我 當時腦子裡空空的,好像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不過,儘管是這樣,我在他面前並沒 有顯露出失態,我自信自己依然瀟灑。 這次來舊金山除了生意,我還有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見他。他是我在上大學三 年級時認識的。他當時在一家工廠當工程師。那時,他已經有了一個交了三年的女 朋友。本來他們很快要結婚了,因為我的出現,他們之間冷淡了許多。我那時的頭 腦很簡單,整個一個傻學生。認為是自己看上的、喜歡的,就應該大膽追求,管他 是否已有歸屬。雖然我現在依然堅持這個看法。但在具體做法和個人情感的調節上 ,已經圓熟多了。那時,我們好極了。感情的溫度上升得很快,從退學以後到出國 前那一段時間,我與他同居了。我們整天在一起,卻總有日日常新的感覺。也許因 為他是我的第一個男人,沒有比較,那時的我完全被他那帥氣的外表、博學而又謙 虛的談吐征服了。我依戀他,崇拜他,如果不是他非勸我走,我真想不去日本,而 就和他廝守一輩子了。什麼外面的世界多精彩,我什麼也不需要,有他就足夠了。 臨走前,他把他的全部積蓄兌換成了美金給了我,雖然只有一千美金,但我現在想 起來仍很激動,儘管這筆錢我早加倍償還了他。 剛去日本時,我們通信很勤,大約半個月就能收到彼此的一封信。但後來他到美 國費城留學後,信越來越少了,而我對他的思念卻與日俱增。我常常在夢中見他, 夢見他愛撫我,夢見他和我一起唱歌,和我一起散步。坦白地說,我在日本並不是 沒有男朋友,也不是沒有性生活。但那都是和利益、需要以及其它事情聯在一起的 ,並沒有真正的感情交流。每當要發生這種事情的時候,我總是關燈閉眼,極力想 著身上的就是他。(停頓)有幾次,我實在抑制不住的淚水,被對方感覺到了。問我 為什麼?我也不解釋,弄得都很不愉快。我就是這樣無時無刻地想念著他。好不容易 盼到一次機會,我就趕到美國來了。因為我聽說他搬到了舊金山。但沒想到真正見 到他,他竟會那樣對待我。 昨天晚上,我被兩位朋友邀去中國城的一家舞廳跳舞。事也湊巧,本來我要傳真 ,不想去,但朋友死拉硬拽,非要我去;中途我想退場,但沒有退成。散場時,我本 來可以出正門,但偏偏又出的是旁門。就在這時,我迎面碰上了他。可能這就是命 吧?本來,我打算把公務都辦完了,再通知他我來了,沒想到在這裡碰上了他。我們 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的。我們都站住了,相隔大約有四五米遠。我當時好激動。你 想,朝思暮想了兩年的男友,突然出現在面前,我會是何等心情!我走近他,他沒動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身邊還有一個女人,沒準兒是她的妻子,也沒準是他的女友 。當時就沒怎麼用正眼看她。只見他對身邊的那個女人了句什麼,那女人就走開了 。 站在他面前,我真想擁抱他,但舞會散場時的人太多了。我問他,你好嗎?你這兩 年是怎麼過的?你結婚了?為什麼不給我寫信?咱們那幫朋友們怎麼樣?你家裡都好嗎 ?他就那麼兩手插在風衣兜裡站著,面無表情,對我提出的問題,他的回答是六個嗯 。我的心有點涼了。抱著一線希望,我又試探了一句,我就住在這裡,我明天有時 間。他又嗯了一聲,說,我明天沒有時間,可能後天有時間。我徹底涼了。我看著 他,搖搖頭,說了句,我後天沒時間了。我正說著,看見那個女人已經走過來。我 都不知道當時自己怎麼會滿面笑容,輕鬆大度地向他伸出手,說道,再見吧,看來 我們生活得都不錯。他的手粗糙、冰冷。我的手柔軟、溫暖。 回到房間裡,我才想起來哭。一大堆傳真、合同、意向書和各種單據統統被我扔 到地下,我趴在床上大哭了起來。我覺得腦袋要炸了似地疼,我服了兩片止痛片, 兩片安眠要才睡著。一覺醒來。已是今早七點了。我痛痛快快地洗了澡,然後光著 身子在房間裡反覆地照著鏡子。我笑了,我依舊很美。我哼起了歌,一轉身來到窗 前。昨夜下了一場雨,一切都是那麼清新、濕潤,一切都覆蓋在令人備感親切的融 融綠裡。這不,一轉身就是一個世界嘛。過去的就讓它永遠成為過去,沒時間也沒 必要去追究到底為什麼?誰是,誰不是,向前看嘛,眼前的一切多美好。 我要加倍努力,我不僅要在日本站住腳,而且要再乘西風,飛到歐洲去,爭取全 世界都轉一轉,過一過,好好地生活。我們是中國人,沒錯!但我們為什麼不能好好 地享受一下生活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