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中帶剛的豐子愷 ·方能達· 一代宗師子愷先生逝世已十五年,子愷先生的音容笑貌常在筆者腦際浮現,其中 印象較深的一點是他的柔中帶剛。 一九六六年大陸摧殘文化的疾風暴雨來臨前,子愷先生擔任上海畫院院長。他曾 受其恩師李叔同先生啟迪而精研佛理,家中常備香燭,朝夕禮佛。他常去購買香燭 的一家小店有一中年店員,售貨空暇以刻細字自娛。「刻細字」是「微雕」的俗稱 ,即把圖畫或文字縮小到必需用高倍放大鏡才看得清的程度刻在石、竹或其他硬質 材料上。例如一首唐詩可以刻在一粒米這樣小的面積上。通常人們刻細字是須借助 於放大鏡的,可是這位藝人卻只憑肉眼就能刻出細字來,而且刻得很快。子愷先生 見其操刀,欣賞之際愛惜人才之心油然而生。於是就向畫院黨委請求錄用此人。在 中國大陸,黨凌駕一切,子愷先生雖為畫院院長卻不能作主,必須黨委首肯方才可 以用人。子愷推薦的這位藝人既在香燭店當售貨員,原是未曾受過高等教育的,而 畫院之中名家雲集,畫師的職銜相當於美術學院的教授。共產黨一向推行論資排輩 ,那位藝人既無學歷又無從藝經歷,自然難被接納。但子愷先生古風熱腸,以文化 事業為懷,除了多次向黨委陳情外,還發動其他畫師聯名舉薦,終於使黨委同意錄 用而該藝人得以為國獻藝。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子愷先生的韌性,這正是柔中帶剛的 反映。 毛澤東及其所糾合操縱的中共一再發動政治運動,打擊以知識分子為主的正直人 士,也干擾了經濟建設。子愷目睹許多友人一一挨整,被劃為「右派」遭受折磨, 人民生活日趨貧困,不禁怒在心頭。他雖然脾氣溫和,從不疾言厲色,但決非沒有 士人的正直。「反右派鬥爭」結束後,上海市委迫子愷著文表態,他不寫一字,僅 作畫一幅虛與周旋。畫的是蚍蜉撼樹,隱喻勸說「共產黨尚在盛期,還不到滅亡之 時,你們的力量太過單薄難以奏效」。該畫刊出,友人鹹諒其處境而不責怪他。有 幾位知心好友在子愷家中看到他繪的一組政治漫畫,畫上皆有題句,諷刺之意溢於 詞間,例如「西邊出了個綠太陽」、「我抱爸爸去買糖」、「黃瓜當鼓錘」、「小 船搖進巷」、「雞蛋上疊花瓶,花瓶上豎蜻蜓」(註:豎蜻蜓指人體倒立)。「文化 革命」期間這些畫被紅衛兵抄走,群眾聞訊,假借「批判」為名,前來欣賞,感到 很解氣。存放這些被誣為黑畫的美術展覽館每天都觀者如雲,排成長隊。 十年動亂後期,中共政權與日本建交。豐子愷曾留學日本,有許多日本友人。他 的散文與漫畫在日本也負盛名。日本訪華人士慕名前往子愷住宅專程拜訪。子愷住 宅地址是陝西南路(原「金神父路」)三十九弄九十三號,該住宅區是一群精巧的法 國式小樓,名為「凡爾登花園」。子愷的住房被霸佔了一大半,只剩樓上。子愷與 兒孫同住,他的臥室兼工作室只是走廊,砌上窗和牆,勉強放一張行軍床、一個籐 椅及一張學生用的小書桌,就再沒有其他空間了。中共怕丟面子,便對子愷說「你 的房屋已無法發還,但我們可以為你另找一處寬大的住房,讓那裡的住戶搬出去。 」子愷當即語帶雙關地回答「別人原先就在那裡住得好好的,我怎麼能把別人擠出 去!」 中共發動批判孔子,妄圖否定傳統文化。當時文藝界一片蕭條,群眾無文娛生活 可言。樣板戲早已看厭,中共不得不進口朝鮮影片<賣花姑娘>來填補影業。子愷從 影片得到啟發,把劇情繪成畫,畫面上是兩個身著華麗和服的貴婦人,對著身穿補 丁衣的賣花姑娘說「呸!好髒。」可是蜜蜂卻繞著賣花姑娘飛,因為她身上散發著香 氣,而逐臭的蒼蠅卻撲向貴婦人,顯然她們有體臭。此畫一出,中共的爪牙們立即 感覺到與批孔對立的畫外音,就在內部對子愷再次進行批判,上台發言的寥寥無幾 ,人們默不作聲以示抗議。 在中共的高壓政策下,子愷的柔中帶剛堪稱鬥爭藝術。子愷雖已故世,但他的斗 爭藝術已與他的散文和漫畫藝術一齊嘉裕後學,傳諸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