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報道:危機四伏的寧靜 本刊特約記者 錢超英 北京:人們沒有忘記「六四」 北京給人的感覺是沉悶的,雖然市容整潔,交通秩序良好,但市面上的警察實在 太多了。大白天,不論路口大小,都可見到警察在執勤。我的北京朋友們告訴我, 政府對北京市內的管理完全不計經濟成本,只能「算政治帳」。比如我在京期間, 在環行公路上,所有卡車只能按單雙號隔天行駛。 我抵京時正值中共建黨七十週年前夕,他們開動了所有的宣傳機器舉行紀念活動 ,強迫老百姓愛共產黨。電視節目實在沒有人願意看,天天是「黨的光輝歷程」, 甚至知識競賽節目裡也都是「黨的基本知識」。北京市民對此十分厭倦,用他們特 有的幽默來表達心中的不滿,街上流行起「文化衫」,前後都印有「太累了」,或 者「煩著呢,別理我!」之類的牢騷話,一時間成了北京街頭巷尾的熱門話題。我在 街上碰見一個「煩著呢!」的青年,向他打聽所穿的「文化衫」是在哪裡買的,發現 這位青年心情其實很好,說話和和氣氣,還耐心地給我指路。 我接觸到的朋友中有高校的教師,團幹部,大學生,機關幹部及汽車司機等等。 這些朋友們的談話一開始,便很快地談起「六四」,很多人為這場發動起百萬民眾 的民主運動失敗了而痛感惋惜。許多人保存了大量的資料,其中詳細記錄了軍隊屠 殺百姓的罪行,朋友們介紹說,官方推出過的不同版本的「平暴紀實」的錄像,其 中有些鏡頭是靠欺騙百姓而拍攝的,有些還運用了顛倒時間順序的騙術。一位目擊 拍攝「群眾歡迎戒嚴部隊進城」鏡頭的朋友告訴我,他當時聽到一些軍人在喊:「 我們是三十八軍的,我們要替你們報仇!」一些市民受騙上當,便拿出雞蛋、麵包等 食物「慰問」解放軍,立刻被戒嚴部隊錄了像。「平暴紀實」中最恐怖的鏡頭之一 是被「暴徒」殘害過的「烈士」屍體,據稱當事的「暴徒」後來被捉到了。看過這 個令人噁心得絕對不敢再看的鏡頭之後的人們不禁要問:讓「烈士」暴屍街頭,給 「暴徒」留以作案機會的不正是戒嚴部隊本身嗎?我看到軍隊屠城在許多建築物上留 下的彈孔有不少被工人用特殊的方法「修補」過。經過「修補」的彈孔看上去十分 明顯,像是被精心保護的一處處歷史遺跡。我還聽說一個民間的「法庭」一直沒有 停止過對軍隊屠城的調查。看來八九民運實在不可能從北京人的心中抹去。 「六四」後北京各單位展開的「人人過關」清查活動的確令人緊張。我聽到了兩 個表面上完全相反的說法,能夠非常形象地概括中共的統治招數,一說叫「內緊外 松」。「內緊」指的是對內部的人加強控制,經常性地以政治學習的形式進行「洗 腦」,「洗腦」內容重點是共產黨好,社會主義好,以及為什麼要防止和平演變等 。國內報刊上常有「東歐共產黨員遭受迫害」,「蘇聯人民吃不飽飯」這類報道。 現在人員調動,提職晉陞,申請出國等等與人事有關的變動,都要求當事人和當事 人所在單位對其在「六四」期間的表現作出鑒定。「外松」指的是對外面的人放鬆 ,以圖改善中共的國際形象。比如允許留學生來去自由,讓一些關心中國人權問題 的外國人到中國去實地考察等等。另一說叫「內松外緊」,「內松」指對內部人一 般性的心懷不滿,愛發牢騷的人松,幫助其「提高認識」就可以了,即使是「人人 過關」,這個關口也可不必太緊。「外緊」指對與境外「反動勢力」有聯繫的,有 反黨實際行動的人緊。報上反覆宣傳歡迎留學生探親、講學,保證來去自由,而在 內部文件上卻說:「一些留學生利用探親、講學等合法借口,回國從事非法活動。 」又說國外「反動勢力」在加緊向國內滲透,派遣特務,這種緊張氣氛使得不少留 學生的親友不敢讓他們回去。 在同幾位任職於高校的老師和同學的接觸中,我還瞭解到部分高校在「六四」兩 週年前的緊張情況。「六四」前夕,各高校的黨委書記都殺氣騰騰地對學生做了番 警告。雖然形式上是黨委書記的口頭講話,實際上傳達的是中央的精神。其中有三 句赤裸裸的話:一,醜話說在前;二,槍打出頭鳥;三,秋後算帳。北大的黨委書記 林炎志講這幾句話時聽眾大罵,謂其「左」昏了頭,連中央的「左王」們都沒講這 樣的話。其實他是替「左王」們挨罵罷了。事實上這句話是當時中共中央防止學潮 再起而向學生們發的「緊箍咒」,在各個學校都念過。高校的黨委書記們還特別警 告學生「出了事不得圍觀」,圍觀者與鬧事者一同處理。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在這種 高壓下,北大校園內還是出現了在圖書館前靜坐,從宿舍樓窗口向外展示標語,扔 小瓶等抗議活動。後來當局竟指責洋學生和洋記者企圖煽動鬧事。而各種大小字報 形式的「反標」更是多不勝數,使政工人員疲於清查。 北大在「六四」兩週年前後期間是受控制很嚴的學校。我在京期間,校方規定晚 上八點鐘以後學生一律不準會客,八點鐘後校大門緊閉,只開著一個小門,所有進 出人員都要出示證件。知情的朋友勸我不要進去,因為一旦我出示在國內有效的僅 有證件「護照」,門衛便會馬上通過電話向上匯報,而後我則會受到特別的「關照 」。據說北大校園內安裝有隱蔽的閉路電視系統,一個在北京市委工作的朋友告訴 我說他們可以直接監視北大校園內各個角落的一舉一動。 聽北大的老師們抱怨,「六四」後經過一年軍訓的學生們讀書的能力普遍下降。 現在新生軍訓一年已經制度化,而且軍訓的條件越來越苦。新生受訓完畢回校後還 要與沒有受過軍訓的高年級學生「隔離」,新生與老生的黨團系統都是分立的。受 過軍訓回校後的新生普遍有壓抑感,不久前發生的一起燒軍裝事件在校園內外引起 震動。我還瞭解到很多高中生的家長對讓孩子報考北大已失去興趣。 在高壓下生活的北京市民憑著多年來政治運動的經驗可以得心應手地應付各種「 政治任務」。朋友們講了不少他們單位的領導如何保護下屬的事。比如某人寫的交 待自己「六四」期間活動的報告上有疑點,支部書記會悄悄請他拿回去重寫。又如 某人正在被國家安全系統的人調查,單位裡若有人知道了便會去「通風報信」,讓 被調查者盡早有所準備。在這些中下層幹部看來,保護別人實際也是一種自我保護 。根據「文革」後多次「翻案」的經驗,人們普遍相信「六四」這個案遲早也一定 會翻過來。在這樣一個基本狀況下,整人的人自然是越來越少了,反之大家都樂於 相互保護,孤立單位裡各別的「積極分子」。聽一個清華大學的老同學講,清華大 學有一個教研室,全體教師持「反動」觀點。每天大家上班後首先交流聽外台廣播 的收穫,每週的教研室「政治學習」都開「新聞發佈會」。我還聽到了不少「六四 」之後各地出現的怪現象,諸如在某些單位裡往往是共產黨反對強硬路線反得最凶 。 國內的人普遍關心海外的民運,比較普遍的觀點是海外民運力量能夠起到的作用 是給中共當局製造一個強有力的反對聲音,以達到制約它的目的。國內的很多知識 分子都注意到目前人權狀況有所改善,他們認為若沒有海外的民運力量,這個局面 不可能出現。但是一些朋友們指出,海外的民運人士一旦離開了國內這個舞台,對 中國的政治影響畢竟減弱。他們認為,真正促進中國進步的力量還是那些「體制內 」致力於改革的力量。人們一般認為中國發生東歐那種局面仍需要相當的時間。 安徽:強行節育 一位安徽某地區的幹部向我講了目前國內各地強制推行計劃生育政策的情況。經 過上一次(一九九零年)人口普查,中共高層下指令,要各級地方幹部以烏紗帽為擔 保,嚴格推行一胎化政策。這位幹部介紹說,在此之前,各地都制訂了有關超生罰 款,但人口增減的真實情況,尤其是農村人口的真實狀況根本不可能查清楚。用這 位幹部自己的話說,國內現在各種統計數字大都不準確,而其中最不準確的就是人 口數字。這位幹部接著說,中共上層或許也發現了前些年計劃生育的執行情況不准 ,因而最近一下子實行起強硬的一胎化政策。各地原來的「土政策」紛紛被廢除, 交罰款也不准生計劃外胎。這種嚴格的一胎化政策只有通過動用公安部門和民兵組 織的武裝力量才能實行,農村中一旦發現有計劃外懷孕的婦女,就會被強行拉到衛 生院去做人工流產手術。有些地方由於以往在絕育、節育上作假的人太多,因而所 有的育齡婦女都被「拉」到衛生院去複查。另外在給生第一胎的家庭發放「准生證 」時加上了生產後做「上環」手術這一附加條件,很多地方還要事先交納幾百元的 保證金。 我在國內其他地方聽到的有關計劃生育的情況和這位安徽幹部講的類似。中共當 局經常做這樣的宣傳,即:社會主義的中國已經建設得很好了。只是因為人口太多 ,大家才這麼窮。這種論證已成了說明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的「經典」之一。 現在國內知識界的人士也普遍認為人口素質低下是影響中國發展的一個主要因素, 但是,如果維持現在的體制不變,有誰能夠提供一個提高人口素質的良策呢? 廣州:十五萬人吸毒 夏日的廣州街道,空氣污濁,路面骯髒,汽車隨便鳴喇叭。這個「對外開放」的 窗口常給外地的人很亂的印象,我在北京的不少朋友都有這個感覺。 亂首先表現在交通秩序上,在廣州我曾乘過的五、六輛出租汽車,按照美國的一 般標準,沒有一輛能夠通過「車檢」,卻開得飛快,令人提心吊膽。廣州市惡性交 通事故的統計數目一直呈上升的勢頭。 官方在政治上的控制似乎不如在北京那麼嚴,在廣州沒有「新聞封鎖」,人們普 遍收聽香港電台廣播,收看香港電視,不少單位做為福利項目為職工家裡安裝了特 別的天線以便收到清晰的香港電視節目。在廣州,我感覺到市民一般關心的事是怎 樣更「洋化」,街上到處可見帶著各種真假金飾的青年男女。他們自己的說法是: 「香港學日本,學美國,我們學香港。」青年人講究穿名牌衣服,戴名牌表,賺了 錢的人講究吃野味。我曾去一家個體餐館吃飯,這家餐館的後面是一個「野生動物 養殖所」,供顧客「參觀」,聽該餐館的常客說那裡的動物一般抓來養不了幾天就 被人吃掉了。 許多廣州人像國內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在拚命賺錢,而他們做買賣的方式和規則卻 有特色。我曾訪問幾個合夥開音響器材商店的青年,他們聲稱每人每月至少有五千 元人民幣的收入。在他們的店裡,我見到所有的商店都沒有標價,商品標籤價格欄 裡都寫著「面議」。他們告訴我這種做法在廣州很普遍,是從香港學來的。他們賺 錢的過程大致是這樣:先買通一個有進口權的公司幫其進貨,然後把貨物賣給替公 家單位買東西的採購員,「面議」的文章,要看採購員能替單位「大手筆」出多少 錢,而自己想撈多少「回扣」這個關鍵上。如此經營的商店自然不會有私人去跟他 們做生意,但這樣的「黑店」都買賣興隆。有趣的是黑店老闆居然也抱怨共產黨腐 敗,一再說共產黨「非常腐敗,百分之一百的腐敗」。我問他:「如果共產黨不腐 敗了,你還有這麼多錢賺嗎?」他想了半天,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我在廣州的一個街頭還見到了一個奇特的市場,許多人在那裡販賣各種發票,發 票的種類繁多,應有盡有。 翻著廣州的報紙,其中有一條這樣的新聞,說廣州某公司幹部通過學習,認為應 該劃清因為官僚主義,玩忽職守造成的損失與因為經驗不足而造成的損失的界限, 以消除幹部們的顧慮。可見中共的所謂廉政建設如何能夠整治腐敗。北京的朋友們 把廣州地區的狀況叫做「初級階級的資本主義」,他們認為中央對廣東已失去控制 的趨勢,走回頭路不大可能,而解決這些形形色色的矛盾和問題也決非易事。 除了以上提到的交通秩序,經濟秩序上的種種混亂之外,廣州的社會治安問題亦 很嚴重,尤以吸毒問題為首。現在廣州已與雲南、陝西的部分地區並列,成為中國 吸毒販毒現象死灰復燃的三個重點區域。據一位廣州公安部門工作的朋友估計,廣 州市吸毒人口已達到了十五萬這樣一個可怕的數字。許多街道上都辦有戒毒所,但 有些戒毒所自身就有問題,輕者胡亂收費,重者甚至參與販賣毒品。前面提到的我 曾訪問過的幾位開音響器材店的青年之一便是吸毒者,他年齡不過二十七、八歲, 承認吸食大麻和海洛因,為此有時一天要花幾百元。他說他「從不做傷天害理的壞 事,但五毒俱全。」此人身高超過一米八十,體重卻不到五十五公斤。我還在另一 場合見到他的幾位「毒友」,這些人都年紀輕輕,而面黃饑瘦,時不時表現出精神 恍惚、委靡不振的形態,與電影《龍年》中描寫的典型吸毒者極為相像。由於吸毒 問題的困擾,其他各類犯罪案件也亦趨亦上,街上到處可見各種要求某幾類犯罪分 子在某月某日前自首以免於追究的佈告。犯案的人非常多,花錢抵罪的事也不再是 秘密,只到花足了錢,大罪可獲輕判,小罪可獲釋放。 這次回國給我的總的印象是各地區間的政治、經濟狀況的差異已越來越大。現在 中共高層即使有心走計劃經濟的老路,恐怕也無力收回已經被放出去的權力。中央 推行的各種「治理」措施落實到地方一般收效甚微,地方保護主義的勢力正在壯大 ,腐敗現象更是越「治」越嚴重,一些朋友告訴我,中共的財政非常困難,「八五 」計劃的一個最重要的內容是要從地方上收回部分權力,這無疑會遭到富足省份內 諸侯的抵制,若動起真格的,引發新的一波權力鬥爭將是不可避免的。目前經濟關 系的高度不協調,工資結構混亂引起的矛盾,住房分配的矛盾,以及農村土地所有 權的矛盾等等,每時每刻都在呼喚進一步的改革,而所有這些又都是屬於「牽一髮 而動全身」的問題。可以斷定,中共宣傳的那個「政治穩定、經濟繁榮」局面從來 也沒有出現過,而且在目前這種僵化的體制下,也不可能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