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創生活 ·蒺 藜· 「過境了,終於過境了!」當中華人民共和國邊檢人員仔細地檢查了他的護照,然 後核對了出境人員名單:姓名,曾秋雨;性別,男;年齡,五十三歲;籍貫,江西;並 在他的護照裡蓋上一個大紅色的離境章時,他一顆懸著的心才算落妥了下來。於是 他急急忙忙地提過自己的行李,目不斜視地匆匆朝出境口走去,他唯恐在瞬息之間 再發生什麼變故。因此,他片刻也不敢停留,直到他踏上開往匈牙利的火車,知道 火車鳴著歡快的長笛轟隆轟隆地朝著西伯利亞長驅直入的時候,他整個繃緊了的神 經才算鬆弛下來。此時此刻,他無力地靠在車窗上,面對飛駛而過的曠野,心裡喃 喃地呼喚道:我終於出來了!我終於出來了!我自由了!! 「乾杯,為我們的再生,來,兄弟們,同胞們,乾杯!」他聽見一個宏亮的聲音在 喊著。於是他調過頭,於是他才發現離自己不遠的餐桌旁已聚集了好幾個人,而前 前後後左左右右的另外一些有幸能出得國的中國人也都各自聚集在一起正吆喝著什 麼。 「喂,說話小心一點,年輕人,當心國家安全部的人!」他低聲地本能地提醒道。 他沒有仔細地去解剖自己內心深處是否仍在懼怕什麼,是否仍在害怕別人喊出了他 的心裡話,而他就坐在這個喊出了他心裡話的人旁邊,而就為了這個,在這遠離國 境的國際列車上,他仍感到內心深處侵過一種城門失火殃及魚池的煎熬。 那小伙子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那周圍聽到他聲音的人都把頭調過來,用眼睛掃視 他,彷彿要挖出他那套在畢嘰呢西服裡裹著的瘦弱身軀裡的骨子裡的東西似的。 「有什麼需要小心的,為我們再生,為我們在異國的土地上再創生活幹杯,這有 什麼可怕的?」小伙子理直氣壯地說著,臉上露出一種鄙視。 他面對這種眼光難堪地笑著。他從這些絲毫不留情地掃射過來的眼光中彷彿觀察 到了一種難以忍耐的睥睨的心意,他知道這種眼光這種神情他也曾經擁有過,不過 那是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反正他知道自己也曾擁有過這種堅定的、勇敢的、睥睨 一切懦弱的眼光。但他經歷的磨難太多了,那些磨難已殘酷地消磨了他的全部銳氣 ,使他成長為如今這樣一個心神不安、疑疑惑惑的人。 「老先生,你也過來喝一口吧,大家都出了國,該慶祝,不是嗎?」說話的是一個 三十五歲左右的中年男子,他邊說邊拿過桌旁的餐杯,盅滿啤酒遞了過來。 他趕忙站立起來,受寵若驚地接過啤酒,聲調懇切地連聲說:「謝謝!」便插進了 他們給他讓出的一個空位裡。 「來,乾杯!為死去的,為活著的人,乾杯!!」一個低沉的聲音極賦感染力地號召 道。此語一出,大家全都默默地舉起了酒杯。在乾杯的時候,曾秋雨彷彿感到那一 聲聲清脆的碰杯聲已敲開了他心中的灼熱,他的雙眼也跟著濕潤了起來,於是他仰 著頭,張著嘴,狠狠地把那一大杯啤酒全吞了進去。 「老先生,看您的模樣,您也曾是一個摘帽右派分子吧!」曾秋雨忽然聽到「右派 」兩字,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抬起睫毛望過去,他見到那張年青的臉在笑嘻嘻地 問他。 「我十九歲就成了右派!」他看了看大家,活動著嘴唇,終於擠出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十九歲就成了右派?我今年二十六歲,這樣說來,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就 已經有七年的右派經歷?」那小伙子的嘴巴驚成了大字形。 曾秋雨撇了撇嘴,勉強地笑了笑說:「那時我還是一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就因 為說了一句不滿政府的話,便毀了我的整個一生!」他說到這裡,便痛苦地垂下了頭 ,他顯然是不願再去回憶那段往事了。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來他過著的是一種什 麼樣的日子呀。 「如今您能混出國,也算您的福氣!」旁邊人安慰道。 「是呀,總算熬到頭了!」他長舒了一口氣。從去年他接到親戚從匈牙利發出的探 親邀請至今整整一年半的時間,他的護照才批下來,而其間的溝溝坎坎,辛酸苦辣 是他無法用語言表達的。 「我真不明白中國為什麼要製造出那麼多政治名稱,什麼『牛鬼蛇神』啦,什麼 『左派、右派、走資派』的,派得你整天都喘不過來,好在我今年才二十六歲便逃 脫了這厄運!」那青年聳動著肩膀輕鬆地說著。 「這就是搞政治,中國的拳頭產品!」坐在旁邊的那個中年男子肯定道。 「來,你們快喝酒吧!再談什麼政治不政治的,我的頭都要炸開了,現在咱們已獲 自由,幹嘛還要再去背負這些枷鎖呢?」這一圈人中唯一的一個有著水蜜桃般臉蛋的 姑娘活活潑潑地吩咐道。 說也奇怪,這姑娘的聲音一瞬間竟將他們腦袋裡剛才還迴旋著的政治濁氣清除了 一大半。在姑娘的慫恿下,大家互相勸著酒,熱熱鬧鬧地幹起杯來。 「要是我的女人也有這麼漂亮,這麼可愛就好了!」曾秋雨邊喝著酒,邊悄悄地盯 著眼前這個有著黑葡萄般迷人眼睛的姑娘想著。 「老先生,你成家了嗎?」或許是旁邊人瞧見了他異樣的神情,忽然問道。 「成家了,有一個兒子,他剛上初中。」他淡淡地苦笑著回答,臉上露出痛苦的 深情。那一頂右派的帽子不但毀了他的整個前程而且毀了他一生的婚姻。從十九歲 起,他便被政治剝奪了選擇生活選擇老婆的權利。自己這個老婆雖說是個一字不識 的鄉村姑娘,但那時能嫁給他這個正接受農民再教育的右派分子,就算是很看得起 他了。 「你準備什麼時候接他們出來?」旁邊人刨根問底。 「誰知道哩?」他悶悶不樂地回答。他難以忘記臨出國前的那天晚上,他那位滿頭 白髮的妻子流著淚說的那一番話:「我知道我不配你,害了你一輩子,如今你出了 國,有機會重新選擇你自己的生活了,但我有一事相求,那就是將來你一定要讓咱 們的兒子出國上大學!」 「哈哈哈,哈哈哈!」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什麼笑話,引得那姑娘燦然地大笑起來, 這賞心悅耳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我一定要接他出來上學!」見那姑娘的笑臉如春天怒放的花兒那麼可愛,忽然間 ,他感到他渾身煥發出一股新的力量。從眼前這個姑娘身上,他好像發現了他生活 中新的目標,在畢嘰呢西服裡的瘦弱身軀也似乎象被鼓風機鼓過似地挺直了,他站 起來拿過旁邊的啤酒瓶高舉著說:「乾杯!為我們再創生活,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