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和台階 .房志遠. 中國人愛面子，這是眾所周知的現象。很多人以為，這只是社會學研究的範疇， 不過我看，搞政治學的也非得研究它不可。可以說，不懂得中國人的面子，就不懂 得中國的政治。 一 中國人為了面子，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不久前被人們稱為「浩劫」的文化大革命 ，在很大的程度上就是因為領袖的面子而引起的。 作為一個領袖，尤其第一把手，這面子尤其重要。所以中國歷史上，無論什麼衙 門，第一把手是很少自己認錯的。這不難理解，自己一認錯，還有什麼威望服眾?可 惜的是，誰也不是聖人，誰都難免犯錯誤。所以他們往往為了掩飾第一個錯誤而犯 第二個錯誤，然後在去犯第三個錯誤去掩飾第二個錯誤....，於是錯誤越犯越大， 終於搞到「浩劫」的地步。 毛澤東搞大躍進，犯了第一個錯誤。到了後期，他其實已經認識到了自己錯誤了 ，也準備悄悄改正。可是偏偏出了個不識抬舉的彭德懷，人說「打人不打臉，揭人 不揭短」，可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涉及領袖的面子問題，毛澤東當然不能認栽。於 是為了掩蓋這個錯誤，他又不得不發動廬山的批彭反右運動，把錯誤推向荒謬。 荒謬自然是難以服眾的，往後年年總不斷有人替彭大將軍呼冤喊屈，於是為了掩 蓋這第二個錯誤，只能硬著頭皮去犯第三個更大的錯誤，孤注一擲，發動文化大革 命，最終把荒謬推向瘋狂。 二 當然，面子問題不光領袖有，一般人也有。中國有句成語：先入為主，實際上在 很大程度上也是涉及面子問題。 人們對每一件事物的判斷，總要有個立場。可是這個立場一旦決定了，就很難轉 變。因為一般人都有捍衛自己既定立場的傾向，這其中，就有面子的因素作祟。每 個人都希望自己前後一致，一言九鼎，總不能一會說好，一會說壞，反覆無常吧?比 如，有人聽了一些傳言，認為民聯這個組織很壞，並在一些場合罵過民聯，這個立 場一旦成為既成事實，即使他們後來發現事實並非如此，讓他們改變立場已經很困 難了。相反，為了捍衛原來的立場，他們會去尋找或等待新的有利於自己的證據。 如果有人認為《中國之春》辦得很糟糕，那很可能無論你怎樣調整也不合他的口味 了，你嚴肅點，他會說你死板，你活潑了，他會說你輕浮。 西方人往往是因為反對你的觀點而反對你，而中國人常常因為反對你而反對你的 任何觀點。如果有人認為房志遠這人不好，我把自己的觀點轉三百六十度，也很難 在從他嘴裡得一個好。因為他會捍衛一個既定的立場。西方人的立場是理論的結果 。可是中國人未必如此，我們常常是先有了立場才有理論，以後產生的理論都是為 了捍衛自己立場的。難怪中國有句俗話：屁股指揮腦袋。 三 當然，失去的面子也絕不是無法挽回的，於是就有了中國人所說的「台階」。台 階的作用在於幫助人們在不傷面子的情況下轉變既定立場。這個詞西方人大概是很 難理解的。 可以作為台階的事件很多，比如說更換領導人。有人反對和中共對話，聲稱除非 李鵬下台了，他才同意對話。可是共產黨並不因為李鵬下台就改變性質。在這裡， 李鵬只不過扮演一個為人們轉變立場提供台階的角色。有人原來不喜歡中國民聯， 可是胡平接替王炳章當了主席之後，他們就有了一個轉彎的台階，開始說民聯的好 話了。他們可以說民聯在胡平繼任之後變好了。其實民聯的章程並沒有改變。同樣 ，也許有很多人不喜歡《中國之春》，不過也不必過於悲觀，說不定丁楚離了職， 他們就會喜歡了。 重大的歷史事件也會成為台階。「六四」前後，很多從前共產黨陣營裡的紅人一 下子成了比民聯還激進的反對派。要是平時，這樣劇烈的轉彎簡直就是荒謬，可是 「六四」事件為此提供了一個無可置疑的台階。難道共產黨在「六四」之前殺的人 還少嗎?在王軍濤和陳子明之前，不是還有魏京生和徐文立嗎?說「六四」之前的共 產黨就值得擁護，「六四」之後的共產黨就必須打倒，在邏輯上完全說不通。可是 很多人就像蕩鞦韆一樣跨過了這道天塹。 四 共產黨深知中國人的國民性，所以它維持統治的一個重要的絕招就是強迫人們不 斷地「表態」，對每一件重大事件及時地「表態」。其用意明顯是讓一個與中央保 持一致的立場「先入為主」。儘管這些表態常常出於高壓下的屈服，但由於面子人 們會羞於承認。這樣的表態多了，人們往往就被馴化了，開始自覺地捍衛自己的立 場，同時也就在捍衛官方的立場了。難怪有些五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儘管受盡共產 黨的迫害，有的甚至還當過右派，今天還在誠心誠意地替共產黨辯護。其原因就是 過去表態太多了，習慣成了慣性。現在他們與其說是在為共產黨辯護，還不如說是 在為自己的慣性辯護。他們不能用自己八十年代的手，去打自己五十年代的臉。 共產黨對付政治犯，總讓他們寫檢討，寫悔過書。它知道，中國人總是羞於承認 自己軟弱變節的，所以一旦你悔過了，就會為自己的妥協尋找理由。那時候，它就 可以從精神上徹底地閹割一個反對者了。在這裡我並不是有意譴責那些簽了悔過書 的人，任何沒有受過那種非人折磨的人都無權評論他們的是非。我只是指出這種現 實。我們需要做的是，用社會輿論或組織的力量去為他們承擔面子上的損失。就像 共產黨內薄一波、安子文等人的「六十一人叛徒案」一樣，是黨組織為了保存幹部 力量同意他們簽「悔過書」的，他們面子和政治上的損失自然由黨組織承擔。民聯 對國內工作的盟員也有一個原則性的規定，只要能保住生命，什麼「悔過書」都可 以簽。這意味著組織上為他們承擔面子上的損失。 五 俗語說：先下手為強。有人認為這個原則只有軍事上的意義。其實它在政治上同 樣有意義。 兩個對立的政治派別在爭取中間的政治資源時，只要你能讓他們先表態支持你， 那你就贏了九成。以後的事情就不是他們支持或捍衛你的問題了，而是支持或捍衛 他們自己的既定立場的問題了。電傳機的普及，使這種趨勢更加突出。現在海外很 多組織都實行了通訊投票的辦法。這一方面大大節約了時間和金錢，可另一方面也 帶來了不少政治上的麻煩。傳真機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把一個人的政治態度凝固成了 文字，沒有會議，沒有討(辯)論，也沒有反對意見的回饋，一個既定的立場就形成 了。剩下的就不是政治問題，而是面子和台階的問題了。 六 不久前，我在這個專欄裡曾寫過篇文章《中國人，你幹嘛總圍著別人轉》。歸根 結底，這面子問題也是一種「圍著別人轉」的表現。西方人自我中心，想做什麼人 就做什麼人，別人也沒有興趣議論你，儘管我行我素好了。可是在中國人的圈子裡 ，大家都喜歡議論別人，於是就有了面子問題。每個人在做人做事時考慮的不是自 己要做什麼人，做什麼事，而總是要顧忌自己在別人眼裡會成為什麼樣的人，自己 做的事會得到別人什麼評價。說到底，這「面子」不是自己的臉，而是自己的臉在 別人眼裡的投影。 很多人都說，中國人很難相處，中國人的政治複雜。其實我看，哪一國人的政治 也未必簡單。中國人比別人複雜的地方，就是多了一個「面子」問題。要是沒有這 個問題，中國的政治恐怕要單純不少。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