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夢斷,半室傑作遺人間 --悼念中國現代自由派畫家林琳 ·劉丹依· 時間:一九九一年八月十八日凌晨二點。 地點:紐約市西四十五街Milford Plaza旅館門前。 正在為遊客作畫的一位華裔畫家,在無故受到四名黑人的騷擾欺辱後,遭受一名 歹徒槍殺。 他,就是林琳。被譽為中國最有潛力的、前途不可估量的現代自由派畫家。 我沒有見過生前的林琳,雖然他的名字早就被朋友們說來談去。半年前,在我籌 備第一屆海外藝術家合作發展研討會時,有人曾經再三向籌委會推薦他作主講人。 由於時間原因,我也很惋惜地對推薦人說:來不及了,下一次一定找他。沒想到僅 僅過了半年,這個下一次就永遠都不存在了。帶著遺憾,我去了林琳在哈林區的家 。 踏進他的住所,映入眼簾的是半室未完成的作品和散亂的顏料畫具。林琳生前正 積極籌備明年初在蘇荷區的第二次個人畫展。房間裡除了一台電視機,再沒有任何 電器用品。牆角斜躺著一把破舊的吉他,顯得很孤零。朋友們知道:往日悠揚的琴 音和灑脫的歌聲都將隨林琳一起消失在這簡陋的小屋中。以往供林琳揮筆創作的大 畫板,已經變成人們發送訃告的辦公桌了。此情此景,讓人一陣陣鼻酸心痛。 兼有山東、上海兩系血緣關係的林琳,個性耿直、熱情。七七年,他憑過硬的畫 功成為上海考區進入浙江美術學院油畫系的唯一考生。在校期間,林琳卓越的藝術 才華和刻苦好學精神,已經被同學廣為稱頌。但是他的前衛思想和自由派畫風引起 了當局某些人的不滿。有位老師竟然荒唐地訓斥他說:你整天學英文幹什麼?想去美 國呀?由於他的不妥協,在臨畢業前兩個星期,被校方勒令退學,當局還向所有藝術 院校發出通知,警告學生不許模仿林琳的畫風。回到上海,林琳為生活所迫,三年 沒有進行任何藝術創作。多年以後,當校方要補發給他畢業證書時,林琳拒絕了。 懷著遠大的理想抱負和追求自由的心境,他來到世界現代藝術的中心--紐約。在這 裡,林琳擺脫了政治束縛和精神壓力,自由地吸收、自由地探索、自由地創作。 八八年,林琳以卓越的成績在紐約視覺藝術學院取得碩士學位。為了藝術創作和 學習,他和妻子長期節衣縮食,住在哈林區一棟舊樓裡。提起Harlem,人們腦海中 就會出現成群游手好閒的黑人和毒販,不寒而慄。但是,心地善良的林琳,一向同 情過去在美國遭受歧視的黑人,並視哈林區為自己新的藝術創作起點。他曾以英文 名字比利·哈林(Billy·Harlem)表達他的內心感受,在接受電台採訪時,林琳說過 :「我愛這裡的人們,我認為這個地區對我的藝術創作有很強烈的影響。」一九八 九年,林琳利用住處附近被人遺棄的舊輪胎,創作了一系列浮雕式的抽像作品,「 比利·哈林」引起了藝術界的注意。紐約時報的藝術評論家對他的作品給予好評。 林琳雖然身在異國,卻時刻關注著祖國的命運。八九民主運動期間,他積極參與 了海外藝術家支持民運的活動。他曾與幾位藝術家一起製作過一個民主女神像,以 紀念在天安門被推倒的自由民主女神。從不將自己的作品售於商業性畫廊的林琳, 在「六·四」屠殺後,打破了先例,領導組織了一個藝術品拍賣會,在道義和經濟 上對海外民運提供支持。同時,林琳創作了一幅政治性的巨幅壁畫式作品,他在畢 加索的「格爾尼卡」的背景上描繪了中國的政治現狀,以表達他對中國大陸政治狀 況的擔憂和不滿。這幅作品在紐約引起了轟動。 在藝術家圈中,林琳是個沉默人。他的朋友不多,但是知道他的人都對林琳很崇 敬,崇敬他對藝術創作的鄭重;崇敬他對人們的坦城和熱情。在紐約街頭的華裔畫家 有幾十人相互競爭,有時,甚至朋友都會翻臉,可是林琳不但不爭,反而還會出讓 到手的「金錢」。一個素不相識的畫家第一次走上街頭時,林琳對她說:「第一次 嗎?恭喜你!我的下一個客人請你來畫。」對於金錢,林琳太沒有感覺,難怪有人說 :「像這樣的『傻冒』,全紐約只有林琳一個」。但是,他對同行的謙讓與幫助又 使人感動萬分。 有人說:搞純藝術?只有「國產」。在海外,拜金主義盛行,大陸藝術家們個個都 改造「世界觀」,偏偏林琳不肯改變。即使是在街頭作畫,他也極其認真。憑他的 素描功底及感覺,他完全可以「稱霸」街頭。但是,林琳從不隨便將客人打發走, 而是每次都嚴密、工整地用大手筆創作。一次,林琳在街頭為一個黑人小孩畫像, 他採用了四分之三最佳角度來突出他的特徵。不曾想,孩子的母親卻抱怨說:「你 怎麼只給我兒子畫一個耳朵?他長著兩隻耳朵啊!」林琳解釋道:「這是最好的角度 。」他邊說邊側著臉讓孩子的母親看,「這樣當然看不見另一個耳朵嘍。」她仍然 不高興。在旁的畫家們都勸林琳:「花一分鐘,幾筆就勾出個耳朵。你何必這麼認 真呢?他們又不懂藝術。」可是林琳卻堅持不肯畫上那只不該有的耳朵,最後讓黑人 母子一分錢沒交走掉了。我的一個朋友同我講起這件事時,說:「如果是我,早就 畫上那只耳朵了。反正是掙錢嘛。但是林琳把每一個肖像都當做藝術品而不是商品 了。」在金錢物慾熏心的紐約,林琳生活了六年,卻始終視藝術為生命,而以清貧 為伴。在當今社會裡,此類人實在鳳毛麟角,堪稱少見。 「在這裡的中國畫家,就只有林琳還在看書!」一位畫家無限感慨地說。林琳一直 有一個願望:如果有錢,他一定繼續讀完博士學位,也讓無怨無悔地支持了他多年 的妻子去讀書。他從讀書中找到樂趣,也找到靈感。尤其是對哲學和佛學的研究, 使他對藝術的看法與眾不同,思維也極其成熟。從林琳本人及其作品風格的轉變, 可以發現讀書對他潛移默化的作用:他由狂熱變為深沉、冷靜。林琳進行著藝術的 創作,同時也在不斷地思索著藝術的突破點。他認為世界現代藝術已經達到一定高 度,很難出現飛躍局面,為了尋找新的現代藝術表現形式,林琳閱讀了大量數學、 物理、化學書籍。他認為這些學科和藝術都是有聯繫的,並決心以科學家的態度去 對待藝術創作。 林琳不僅藝術理論功底雄厚,他的作品在紐約畫壇也得到了充分肯定。美國之音 曾經邀請他與傑出的現代作曲家譚盾一同接受訪問,有線電視新聞網CNN還為林琳作 過專訪。九零年,林琳得到了波洛克-克萊斯娜基金會的資助,這對他的藝術創作是 一個最好的鼓勵。受現代抽像主義畫家佛蘭克·斯特萊作品的啟發,林琳今年創作 了一系列作品,是立體管狀物在平面上的表現。他對現代抽像藝術的探索進入了一 個新的階段。林琳為這些作品投入了大量精力和財力,而且他和許多藝術家們都對 這些作品的成功寄予很大希望。但是,這突如其來的不幸事件,使這一系列作品永 遠無法完成了。 三十四歲,正是生命和創作的最重要時期,他幾乎還沒來得及享受生命的歡樂, 就這樣匆忙地走了,林琳應該屬於未來,可如今,他的理想、他的期望、他的生命都 斷送在他熱愛的自由國度。 林琳的去世,震驚了紐約。各媒體爭相作大篇幅報導,著名的專欄作家R.Bernst ein並在紐約時報著文評論。素不相識的人們紛紛來到林琳的住所,表達心中的悲憤 。中、美各界人士以各種方式捐款為林琳送葬,並且籌備林琳紀念基金會。在那段 日子裡,連林琳的朋友都不相信,一個中國藝術家的去世能夠引起這麼多中、外人 士的悲痛,可見人們對林琳人品及其作品的肯定。但願九泉之下林琳有知。短促一 生,滄桑歷盡。儘管林琳未能揚名四海,卻也活在許多人的心中。那是他的幸運。 正如西方一位智者所說:活在活著的人的心裡,就是沒有死去! 行文將盡,內心仍忐忑不已。因為我對林琳的瞭解有限,怕漏寫了他的高尚之處 ;更怕愧對了他對藝術的鄭重態度。不過,還有很多人將永遠懷念著林琳,也將有更 多的人通過此文而知道這個名字。這會使我得到一點點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