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稼祥:鄧小平的詮釋者 ·胡 楠· 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吳稼祥仍關在秦城監獄。中共既不釋放他,又不將他 判刑,雖然偶爾被押解回家探視妻子和六歲的女兒,也只是相對如夢寐。他的在《 科技日報》工作的妻子多方探聽丈夫的可能命運,不得要領。曾與吳稼祥熟稔的中 共官員都不願過問他的案子,擔心會傷害自己的地位。 吳稼祥是八九年七月十七日被捕入獄的。大家之所以對於他遭到如此嚴厲處分感 到一頭霧水,因為他是鄧小平思想的詮釋者,和中國新權威主義的始作俑者,致力 於改革共產黨,而非推翻中共。 據說,吳稼祥確曾反對李鵬,也痛惡中共動用武力,八九年「六四」前便提出辭 去中共中央辦公廳研究室副主任職務。但他不是民運的首要分子,嚴格意義上說還 不能算民運人士,因此他迄今仍身陷囹圄確實有點不尋常。一般相信或許因為他知 道的太多。另外有一種說法是,「六四」之後,他直接給鄧小平寫了抗議書,要求 鄧小平下台。 吳稼祥的諍友,原《人民日報》評論員吳國光告訴筆者,他曾獲得一個確實的消 息:半年多前,當局釋放一大批被拘押的知識分子時,也考慮釋放吳稼祥。但吳稼 祥拒絕寫出獄必要的悔過書,而寧願將牢底坐穿。 九O年流亡在海外的知識分子曾進行新權威主義的重新檢討,攻伐的聲音相當強 ,有人用嘲弄的口吻說:吳稼祥的下場難道不是對新權威主義莫大的諷刺嗎? 吳國光說:「這對吳稼祥太不公平,實際上他是一位用心良苦的知識分子。」曾 與吳稼祥合作編輯出版《中國病叢書》的原中國新聞出版社副總編輯王兆軍也認為 :「吳稼祥曾發揮的作用不容忽視,而且他的人品是知識分子的楷模。」 農民的兒子在北大 吳稼祥一九五五年出生於安徽省銅陵市鄉下,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貧苦農民兒子。 吳國光形容他的父親比畫家羅立中的作品《父親》更顯蒼老、佝僂。 七七年,吳稼祥考入北京大學經濟系,與赫赫有名的前天津市外經委主任張煒(六 四後遭撤職、閒置)是同學。張煒在校時任學生會主席,仕途初露端倪。吳稼祥則更 熱心民間化的社團活動,一年級時,他與同學們創立了「學友社」,提出的辦社宗 旨是:「勇敢地以探索者的姿態出現在歷史變革的前緣,大膽地把腳伸向那些令人 生畏的禁區。」他們還創辦了《學友》雜誌,自己刻寫、油印和裝訂。吳的經濟拮 據,常常不惜為一張蠟紙奔波,為一打印紙遊說。別小看這份外表粗糙的油印刊物 ,文章所涉及的都是當時經濟學界的最新課題,比如社會主義企業的生產目的,商 品經濟和市場機制,勞務價值問題等等,引起經濟學界的強烈反響,不少論文被中 央決策層採用。 吳稼祥同時是一位文學愛好者,加入了校團的「五四文學社」,參與詩歌創作和 文藝評論,充滿激情和理想色彩。 最早系統論述股份制 大學畢業後,吳稼祥被分配到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主要研究方向是所有權現 代化。他的主要論著包括:《股份化:進一步改革的一種思路》、《物權、債權、 股權、產權改革的選擇》、《傳統社會與個人所有權的未完全化》、《萌芽與移栽 :個人所有權成長的歷史道路》等。 關於股份制的爭論是八十年代中後期大陸經濟學界討論的熱點之一。而有關股份 制的設想,早在一九八O年就由北大教授勵以寧提出來了,後來一度被人們遺忘。 因為當時大家更熱心於承包制。直到一九八五年,吳稼祥與另一位青年學者金立佐 合作,再次從理論上探討了股份制問題。他們的《要以新的戰略思想改革國家經濟 職能》一章,刊登在一九八五年三月《世界經濟導報》上,這是最早論述股份制的 力作之一。 吳稼祥從國家雙重經濟職能在現實經濟運行中的深刻矛盾這個角度,揭示了股份 制的必要性。並且建議壓縮國有企業數目,折價轉讓一大批國有中小企業,吸收企 業職工以及其他社會力量和外資入股,實行董事長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他的這些 建議幾年後都被中共決策層採納了。當時,經濟理論界多主張通過加強宏觀管理來 制止改革中出現的經濟過熱症、投資膨脹、消除基金膨脹、經濟增長過速等。吳稼 祥卻另闢蹊徑,敏銳地觀察到宏觀經濟失衡背後深刻的微觀基礎。他建議從財產關 系入手建構企業制度。這個觀點成為後來中國經濟界大規模討論「重塑微觀基礎」 等重大問題的先聲。 主張調整利益結構 吳稼祥認為:中國現行體制存在兩種利益結構,一種是改革開放帶來的市場利益 結構;另一種是傳統的利益結構,即城鄉結構、產業結構、條塊結構、所有制結構 和身份結構,這幾種結構相互配合,相互加強,它們都想頑強按照舊體制下的那種 利益分配標準進行利益分配。這種只承認身份、不承認貢獻的結構不調整,改革根 本就無法繼續進行。 所以,吳稼祥認為物價上漲、通貨膨脹不僅僅是貨幣發行過多造成的,就像不能 把腦袋發熱作為發燒的原因一樣。從這個意義上說,物價上漲主要不是貨幣現象, 而是體制現象。控制總需求、銀根的抽緊、利率的提高都是緩解物質上漲過快,消 費需求過熱的權宜之計,長遠的考慮應是解決更深層次的問題,即利益結構及所有 制結構問題。 吳稼祥視價格改革為新體制建立的突破口,價格改革就是調整利益結構,價格改 革的成功就是新體制建立的成功。他贊成嚴加控制集團消費,指出民眾要忍受暫時 失業和加大勞動強度的痛苦,同時強調不僅保護作為生活消費資料的個人財產,而 且要保護私營經濟的財產。 鄧小平的詮釋者 八五年底八六年初,胡啟立主持中共中央書記處和中共中央辦公廳日常工作時, 組建了中共中央辦公廳辦公室。選調吳稼祥任這個新設部門財經組副組長。這次調 動使吳稼祥成為中共高層直屬智囊團成員。一年之後,胡耀邦下台,「辦公室」易 名為調研室,吳稼祥升任副主任。吳當然不是因為反胡而榮升,而是受益於趙紫陽 建立和擴大智囊網絡之舉。 吳國光評介,吳稼祥是一個品格非常純正的人,而且反舊體制思想極為強烈。 不過,在另一些人看來,吳稼祥是個馬屁精,機會主義者,是專制體制的衛士。 受到如此爭議,主要是為兩件事:一是寫作了《鄧小平:思想與實踐》,一是提 倡新權威主義。 外界一般認為,吳稼祥寫作《鄧小平:思想與實踐》一書大有來頭,這並非事實 。 八八年,湖南人民出版社計劃出版一套《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叢書。有關編輯到 北京組稿,吳稼祥便答允寫鄧小平思想剖析這本書。 書出版後,在海內外都引起很大的轟動。雖然認真讀過這本書的人不多,但評論 如潮。主要有兩種意見,一是說吳稼祥真會拍馬屁,拍到太上皇上,這下陞官有望 。這部分人主要是民間知識分子和海外評論家;一是指責吳稼祥歪曲嘲弄了鄧小平 思想,把鄧小平思想庸俗化。持此觀點的主要是強硬派左傾分子。 那麼吳稼祥怎樣解釋呢?他私下對朋友說:鄧小平的思想早晚會被人解釋,我寫這 本書就是要搶在鄧力群那幫人前面。 他對記者說:「中國的改革需要深刻的理論指導。……不過,我們要組織對鄧小 平思想進行曲解的企圖,不論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來自『左』的還是來自『右』 的,任何曲解都將喪失權威性。」 一位曾臭罵吳稼祥拍馬屁的朋友,仔細看了《鄧小平:思想與實踐》後說:「稼 祥兄用心良苦。」 吳稼祥看「貓論」和「摸論」 《鄧小平:思想與實踐》一書,可以說是對鄧小平近十年來的開放思想的全面論 述,吳稼祥概括為「貓論」和「摸論」。 「不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這句鄧小平的名言,各人有不同的理解 和解釋。吳稼祥則詮釋為:鄧小平的意思是,不管是什麼樣的體制、思想,只要能 解決中國問題就被採納。這一思想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理論基礎,是中國現代化建 設的哲學啟蒙。 吳稼祥進一步分析說,「貓論」的邏輯簡潔明快不可抗拒。如果我們把自己的目 的確定為抓住耗子(排除掉闊太太尋找毛色美麗的貓作為膝上愛物這一目的)我們就 不必挑剔貓的顏色或貓的叫聲。如果我們有了必須達到的目的,我們就應當在盡可 能多的手段中選擇一種對於實現目的來說最有效的手段;如果它今天有效,明天失 效,明天就應當毫不遲疑地選擇另一種更有效的手段。這些話說起來好像平平淡淡 ,事實上這是一場哲學革命。 沿著吳稼祥這樣的思路走下去,其結果是不言而喻的。難怪鄧力群那幫人極為惱 火,說他歪曲了鄧小平思想,又不敢明目張膽指責。不知那些號稱「體制外」派的 朋友看了有何感想,如果把吳稼祥劃入「體制內」派,是否可視其為健康力量?這種 中共黨內的健康力量,在某種程度上比直接施壓更湊效。「體制外」派的朋友幾乎 都明白這個道理,在現實中部分人都往往對之以輕蔑和奚落。 當然,吳稼祥當時有利用鄧小平來表達自己政治理念的一面,也有真正認同鄧小 平思想的一面。在某次在北京舉行的研討會上,有人嘲笑鄧小平的「摸著石頭過河 」觀點,說鄧小平沒有改革理論,沒有全盤構想。 吳稼祥站起來反駁說:改革之初就要提出一攬子計劃,也是胡耀邦的想法。在背 著沉重的教條主義包袱和沉重的正統意識的國家裡,一個過渡階段是不可避免的。 西方學術界也流行這種觀點。政治家首先要考慮的是,在當時條件下,這個國家的 民眾會不會接受他的思想,如不被接受就是廢物,被象垃圾一樣掃除。 新權威主義的始作俑者 八十年代後期,中共的改革派領導人面對多重的政治和經濟困境,顯得無能抉擇 和難於決斷,政策搖擺不定,反覆無常。而新權威主義正是八九民運之前,趙紫陽 智囊團成員和一些非官方知識分子,為危機重重的改革和現代化事業籌劃的最後一 次,同時也是最具實質意義的嘗試。無疑,新權威主義引起了極大的反彈——辯論 的核心是,一種政治集中,經濟開放的發展模式,是否符合中國大陸現階段國情。 而這場爭論中的焦點人物就是吳稼祥,因為他是新權威主義的始作俑者。 事實上,吳稼祥只不過是把中共改革派領導人的「天機」先洩露出來罷了。早先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三日,趙紫陽《在宣傳、理論、新聞、黨校幹部會議的講話》 中指出:「現行政策穩定是經濟局勢穩定的前提,不允許把人心搞亂。」不過,趙 紫陽當時強調「反左」,人們卻忽視了趙話中的玄機。同期,當時任國務院秘書長 的陳俊生在《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更明確說出:「最近中國學者越來越注意到台 灣和南朝鮮的經驗,他們沒有民主化,也已實現了現代化。」吳稼祥將這些觀點用 美國學者亨廷頓的「新權威主義」學說來標明,並作了比較系統的闡述,八九年一 月在《世界經濟導報》上發表的《新權威主義述評》系其代表作。 吳稼祥說,新權威主義「新」在何處?它不是在剝奪個人自由的基礎上建立專制的 權威,而是用權威來粉碎個人自由發展的障礙以保障個人自由。剝奪還是保障個人 自由,是新舊權威的分水嶺。經濟權力要相對分散,以有利於活力和效率。政治權 力則要相對集中,以便於政令統一,不致於造成一盤散沙的局面。社會發展大約經 過三個階段:傳統專制主義——自由發展——自由和民主相結合。 據說,趙紫陽曾向鄧小平介紹新權威主義。鄧小平說:我也是這個主張,叫不叫 這個名稱再考慮。 然而,「六四」的槍聲碾碎了這場爭辯,新權威主義還沒有來得及進入實際的政 治運作中,趙紫陽和一批新權威主義鼓吹者成了集權政治的犧牲品。 吳稼祥身陷囹圄兩年有餘,而新權威主義爭論中提出的實質問題——中國現存社 會條件下政治發展和經濟發展之間的關係依然懸在那裡,且愈來愈危險和迫切,但 他有心無力。也許這是一代英傑必須經過的煉獄歷程。 在這篇短文中,我無法用更好的具體事例來形容他的人品、見識和作為,因為加 害於他的人正在搜刮「罪證」。我也不想對他的學術觀點予以褒貶,我只想對那些 奚落他的朋友說:吳稼祥是一位為中國前途和命運盡了心力的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