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看守所的學習班 ·張郎郎· 在監所繫統辦學習班只是在一九六九年至一九七零年的一段時間內,由軍管會組 織的。這是根據毛澤東的「學習六廠二校先進經驗」重要批示精神而開辦的。「學 習班」集中表現出改造罪犯思想的典型程序。 一九六九年六月我被轉送到半步橋北院的一個小院,在「學習班」裡呆了三個月 。 一、學習班的生活 1)住宿:一兩百個男犯人住在一個小四合院裡。白天不鎖房門。夜晚才鎖上小院 的大門。這個小院在看守所的大院裡,原本是犯工的宿舍。每間三、四十平米不等 ,住十幾、二十人,比其他監號寬暢多了。房間裡都有床,雖然連成通鋪,畢竟比 監號舒服多了,使犯人有回到社會的感覺。許多犯人說:「已經是半個自由人了。 」 2)伙食:伙食和監號裡一樣。但主食的量寬鬆多了,基本可以吃飽了。副食也比 監號裡多了些。還可以申請一些鹹菜,鹽。 3)衛生及福利:各項都比監號強多了,例如放茅:解手不在房間中了。廁所就在 院子裡,來去自由。又如洗漱池就在院子裡,犯人們用水自由。衛生比監號強多了 。也給了大量滾開水,燙洗鋪板、被褥。大力消滅了多次臭蟲,虱子也基本被清除 了。 總之,政府的方針是:在不增加開支的情況下,盡量改善犯人們的生活狀況。 二、學習班第一天 到學習班第一天,先清掃了房間;然後按照政府的安排分組入住。接著讓人們搞個 人衛生。犯人們都大洗特洗一番。他們幾個月、幾年來沒這麼舒服過。他們還把被 褥曬在院子裡,利用驕陽和熱風掃蕩了粘汗、黴菌。半天後人們已經煥然一新了。 犯人們的心情頓時開朗多了。 下午在這樣的氣氛下召開了大會。一位頭髮斑白的軍代表,舉著《毛澤東語錄》 ,高聲宣佈:「全體起立!讓我們一起做三件事:首先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 !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眾犯跟著敬祝。)現在我們一起學習毛主席語錄老三段:『領 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眾犯跟讀。)再讓我們一起高唱『東方紅』…」大家齊聲高唱。 做完這三件事之後。有些犯人被感動得痛哭流涕。有些犯人紛紛表態感謝政府把 犯人當人看。他們很久以來沒有享受過這些權利。當然,許多犯人將信將疑:政府 是否有如此的的誠意?至少大家都覺得政府準備釋放這批人。 由於我們這批人是「政治犯」,其實多數人都是「言論犯」、「思想犯」,自然 認為自己根本沒有「罪」。所以更覺得這回肯定會得到釋放。從此開始了以下幾個 階段的思想改造。 三、改造思想的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大讚大誦毛主席的豐功偉績。 先由軍隊的李代表做動員報告:「同學們:劉少奇從前把你們從人變成鬼,現在 毛主席要把你們從鬼變成人」云云。 重點學習幾篇毛澤東的重要文章,例如:《將革命進行到底》,《敦促杜聿明投 降書》,《別了,司徒雷登》等等。 然後,由另一位軍方的武代表作形勢教育報告。講國內外大好形勢。例如「中國 既無外債,也沒有內債。這是世界其他國家都沒有做到的」;例如 「中國工農業產 值都大幅度增長。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全世界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 火熱之中。我們有責任去解救他們」;例如「不久前,幾個非洲婦女無限崇拜我們的 偉大領袖;把毛主席像章直接別在胸肉上,穿過沙漠,走過千山萬水,終於來到偉大 的首都北京。由此可見全世界人民熱愛毛主席,北京已經是世界革命中心」;例如「 我國已經擁有人造衛星,衛星航天的軌跡可以覆蓋全球。全世界任何地方指哪兒打 哪兒。還可以裝上核彈頭,國防力量所向披靡。」 然後分組討論,在小會上反覆領會。犯人們從報紙、雜誌上找出來多方面的論據 以證明毛澤東是幾千年才會出現一個的天才、偉人。我們能生活在北京,是無限幸 福。我們犯罪就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在這個階段我們要把認識「提高」到如 下層面: 「我們要做到三忠於:忠於偉大領袖毛澤東。忠於中國共產黨。忠於無產階級革 命路線。四無限:無限忠於、無限熱愛、無限崇拜、無限信仰偉大領袖毛主席。」 劉少奇是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想讓我們回到舊社會,吃二茬苦受二茬罪 。我們中了劉少奇的毒。 接著,各組選出代表在全體大會上發言。就這樣,每天至少十個小時用來學「毛 著」、開討論會、聽報告學習。領會了一個星期後,每個犯人必須寫一份思想小結 。在分組會議上一一通過。 第二階段:憶苦思甜。 先由武代表作一個動員報告:「中國人民幾千年來,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 僚資本主義的三座大山壓迫下,受盡了階級苦、民族恨」云云。 然後由從某工廠的老工人作報告,講他自己的苦難家史。 分組討論後,輪流「憶苦思甜」。由於每個人在本單位都開過無數次類似的會, 每個人都有一套現成的講詞。有兩種人比較麻煩:第一種是我們這種青年,從來沒 有在「舊社會」生活過。武代表要我們控訴劉少奇、鄧小平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於 是,我們就回憶:我們如何想要好好學習,學而優則仕。甚至有出國留學的反動思 想,這就是資產階級思想腐蝕的結果。第二種人是沒有文化的農民,或是城市底層 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城市平民。他們無法理解政府的意圖,鬧出了許多笑話。例如: 一位農民憶了半天深重的苦難;吃不飽、穿不暖。問他這是什麼時候?他說:是三年 自然災害期間。 接著各組又選出比較成功的發言,在全體大會上再講一遍。經過一個星期的學習 、討論,每個犯人再寫一份思想小結,也在小組一一通過。 第三階段:認罪。 經過了上述兩個階段,多數犯人在思想上有如下的幾種狀態: 1)第一種人原本是政府幹部或共產黨員,或是一直被政府信任的積極分子。他們 一直在說服自己,要堅定地「相信群眾相信黨」。認為這是黨和政府在非常的歷史 狀態下,不免會有些偏差。或在群眾運動中,自然會有「矯枉過正」的現象。但他 們相信:政府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社會將恢復正常秩序。他們 會得回自身的既得利益。 他們在這階段非常積極,熱情地歌頌領袖歌頌黨。沉痛地憶苦,真誠地思甜。例 如:有一位司局長級的幹部,老黨員,名叫李捷。當時已經五十來歲了,當了我們 的組長。他十分認真,把犯人的小組長職位和局長職位看得一樣重要,完全把自己 當成不受薪的政府工作人員,把管理其他犯人看成是自己的職責,把向政府「匯報 情況」看成共產黨員「三忠於」的具體表現。 兩個階段的學習更堅定了他們的信仰,等於對自己的精神進行了一次保修,擦油 泥,給他們的靈魂充了電。 這類人是政府「以犯治犯」政策下的依靠對象。 2)第二種人原本是工人、教師、職員等,安分守己的社會中間力量。他們認為自 己是被冤枉的「好人」。只是下面一些造反派或積極分子公報私仇,使自己變成了 這類壞人的犧牲品。但被顛倒的歷史終將被再顛倒回來。他們相信主席相信黨,但 不相信下面的幹部,盼望明君終將瞭解民情和盼望清官出現,理順好社會秩序,給 他們一個安定的生活、工作環境。 這類人在當時佔了大部分,當局明白對這類人要盡力爭取。要進一步激化他們的 宗教情緒。經過兩個學習階段,他們的「崇拜情緒」和「感恩情緒」已經大大高昇 。許多在入獄時被粉碎了信仰的「罪犯」,又找回了信仰的起動點,又有了安慰自 己的道德依據,對自己的未來開始樂觀。 當時我也是這類人,不斷想像出去後如何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覺得一年多的監 獄生活,得益匪淺。覺得這裡的確誠然如高爾基所說的:「監獄是一個社會大學。 」從最底層反觀了整個社會各個階層的全貌,似乎明白了人生的真蒂,有重新開始 生活的強烈願望。 我們這類人是政府爭取的對象。 3)第三種人原來已經由於「反動家庭出身 」或本人「犯過錯誤」等等原因,早就 被當局劃入了「賤民另冊」,對當局不再信任,只是在設法明白當局的真實意圖, 以便採取適當的對策。他們又想得到「寬大」,又不可能相信當局會原諒他們的「 原罪」。這種人基本採取觀望的立場,戰戰兢兢,走一步看一步。 政府對他們採取又拉又打的策略。 4)第四種人。他們已經被當局定為「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等等,對當局 的「陽謀」早以領教過了。他們明白辦學習班,只不過是當局的另一種手段。他們 往往採取「裝傻充楞」的方式來應付當局的攻心戰。政府對這種人採取假拉真打的 策略,拿他們開刀達到「殺雞警猴」的目的。 在認罪階段,首先讓每個人寫一份「認罪書」。分成十至二十個人一組,在小組 會上輪流宣讀自己的「認罪書」,讓其他「同學」來看他的認罪態度如何。其實只 有軍代表和指導員才知道他的「實際罪行」。同學都在看指導員和軍代表的眼色後 ,才知道如何表態。 當時許多人是因「惡毒攻擊罪」而被捕,也就是他們說了一兩句批評、諷刺中央 領導人的話,或者議論了領導人的隱私。現在又得坦白認罪,又不准重複「反動言 論」,以免再次放毒。我們都不知道如何運作。軍代表和指導員們根據其他單位的 「先進經驗」制定出如下的認罪方式:凡是攻擊毛澤東的言論,在認罪書裡應這樣 寫:「犯了最大最大的罪。」凡是攻擊林彪的言論,在認罪書裡應這樣寫:「犯了 第二大的」。攻擊江青就是犯了第三大的罪,依此類推。 例如:我曾經說過:「毛澤東的詩『七絕』,也可以『素詩葷解』,解成一首香 艷詩。」根據規定,在「認罪書」裡就這樣寫道:「某年某月某日,我和某某人在 某某人家,在談起古典香艷詩的時候,我從詩詞方面進行了惡毒攻擊,犯了最大最 大的罪。」 又如我說過:「林彪的長相很像京劇裡的奸臣。」在「認罪書」就這樣寫道:「 在外貌方面進行了惡毒攻擊,犯了第二大的罪。」 再如:我說過:「江青曾經和王瑩爭演賽金花;沒爭上,結果只能演個小妓女。」 在認罪書中就這樣寫道:「在戲劇方面進行了惡毒攻擊,犯了第三大的罪。」 許多人根本沒有攻擊領袖的目的,只是由於口誤或筆誤被關進了監獄,例如:中 國芭蕾舞團演員丁金誠案件。一九六八年五月十六日,在慶祝毛澤東暢遊長江一周 年的集體橫渡下水時,天很冷;丁金誠帶頭喊口號,一緊張他把「打倒劉少奇!保衛 毛主席!」整個喊反了。當時就被扭送到公安局。據說他被關進看守所時,還只穿著 游泳褲。 又如北京第二商業局鞋帽部會計范鑄明案件。他在本單位開討論會的時候,感到 無聊,在一張白紙上胡亂塗塗寫寫,例如:「毛主席」、「劉少奇」、「反對」、 「偉大」等等單詞。會後一位積極分子揀到了這張紙,把那些單詞串來串去,發現 了反動標語。范被抓到公安局後還不知道為什麼。 在認罪階段,就是要每個人承認「犯罪事實」。政府採用「勸導」、「啟發」、 「批鬥」等形式,其實就是軟化了的:騙供、誘供、逼供。一定要達到認定「罪證 」的目的。 像我們這種「言論罪」,更要達到使我們「直供不諱」。我在群眾專政時,已經 打出來一百多條「罪」了。本以為到了學習班,政府既然要挽救你,一定會弄清事 實。我剛一解釋:很多話根本不是我說的,指導員立刻說:「這些罪都有人證明是 你說的話,我們遵照毛主席的教導:『重證據而不輕信口供。』只要有兩個人證明 你說過這句話,那就是鐵證。證明你的都是革命群眾,『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 相信黨。』因此,完全可以認定,可以立刻判決你。但是看你是個年輕學生,還是 可以挽救的。你連群眾認定的事實都不承認,和群眾對立,和黨對立,政府怎麼寬 大你呢?從嚴從寬全於在你的態度。竹筒到豆子是你的唯一出路,也是重新做人的第 一步。在群眾面前你已經承認了,走出了可貴的一步。可現在你卻又要翻供,毛主 席說:『後退是沒有出路的。』帝國主義、反動派在泥沼裡向你招手呢。隨時我們 可以把你送回監號,也可以把你送回學校。兩條道路擺在你面前,何去何從,你要 三思。」 在政府的軟硬兼施下,我們明白只有承認「罪行」。我們多數人還天真地以為: 政府已經決定釋放我們,但必須得走這麼個過場。也有人認為政府心裡明白抓錯了 人,但政府得保住面子,可以先認了罪等出去了以後再翻案。就這樣大多數人都認 了罪。 但象范鑄明等人,他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抓他進來,政府怎麼啟發他也不明白: 自己到底犯了哪一條?於是,指導員又佈置各組的積極分子準備發言。還把抄來的范 鑄明日記進行分析,摘抄出當局認為暴露他反動思想的段落、詩詞,分發給積極分 子,作為批判他的資料和根據。 范鑄明是個謹小慎微、自尊心強的普通職員,他父親是個手工藝者:雕刻扇骨專 家。這時政府硬說:他父親是封建餘孽。他生長在這樣一個家庭裡,必然懷念昔日 的天堂;必然對共產黨懷有刻骨的仇恨。從日記裡、詩詞裡可以看出他的全部反動思 想。 人們根據政府定的調子,秘密準備對范進行批判的發言稿。指導員事先安排好會 議的程序。開會時,他先給我們作動員報告,要爭取從寬必須靠攏政府,要大膽向 壞人壞事作鬥爭。話音突然一轉:「抗拒改造的反革命分子范鑄明站到前面來!」立 刻有幾個小伙子衝過去把他推到前面,讓他低頭站在幾十人前,接受「同學們」的 批判。當然全是無中生有、無限上綱的程式化批判。雖然,他在入獄前已經被批判 過許多次了,但這次還是受到很大的震動。他本以為政府真是要幫他澄清問題,要 挽救他。沒想到政府原來是要用另一種辦法對他逼供、誘供。 後來才知道,他只是一個樣板,人人都要這樣過關。軍代表找我談話,說:「你 只是一個青年學生,一個紅衛兵小將。在大風大浪中游泳,喝兩口水是免不了的。 在哪裡跌倒在哪裡爬起來,放下包袱,輕裝前進。」聽了這一番話我大為感動。他 又說:「你們不可能編出那些謠言。肯定是有人告訴你們這些謠言,只要交代出你 們的後台,你們只是傳搖而已,若不交代出後台,那就是造謠,那麼,罪行就非常 嚴重了。你們只有一條出路:坦白出你們的後台,教唆你們的那些老傢伙。」 當時我已經是主犯了,是別人交代出來的後台。當局還要我交代出後台。這時我 明白了他們的目的是想抓出更重要的政治人物。這才明白我們不過是大人物賭桌上 的籌碼。學習班是用來壓出更多的口供。我最多「交代」自己的「罪行」,不願再 連累年邁的雙親,矢口否認有任何後台。 第四階段:深挖犯罪根源,狠批罪行危害: 1)挖根: 在約兩周的認罪階段後,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認罪和交代。當局已經初步掌握 了這些人的「犯罪事實」和「認罪態度」,對這些人採取進一步加壓。 要使確實認罪的人,「在靈魂深處鬧革命」,從而在心裡變成徹底「認罪伏法」 ,成為自覺自願的、臣服中共當局的馴服工具。要使依然不認罪的人,在「挖根」 階段產生原罪意識。從而反過來自覺地給自己湊材料,找犯罪事實。政府要達到摧 毀犯人最後心理防線的目的,這是「洗腦」的重要程序。 首先挖「階級根源」。 第一種是出身於黑五類(地主、富農、反革命、壞分子、右派分子)家庭的人,要 找出產生仇恨中共、仇恨社會主義的思想過程。要求必須要有「活思想」,要有「 事實」,光給自己扣大帽子沒有實際內容還是不行。許多「黑五類」讀書人原本對 政治不感興趣,只是明哲保身,根本不懂仇恨。這時必需必須挖出隱藏在心靈深處 的「刻骨仇恨」。交代的「仇恨」越深越是「態度好」。也需要有人作「樣板」, 原本沒有仇恨,也要編出一套「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之類的「階級仇恨」故事, 才能過關。多數人並不知道,在你承認後,就成了政府可以隨意處置的犯人。你已 經「直供不諱」了,連思想根源都有了。已經做成了鐵案。 (據說如今王震還在用這老一套的故事,硬說趙紫陽對中共有「殺父之仇」,所以 為資產階級自由化大開綠燈,為資本主義在中國「和平演變」鋪平了道路。連中共 的總書記都要遭到這樣原始的清算,普通的小民又如何相信他們的無數的許諾。) 有一位姓周的老工人,曾經在國民黨軍隊裡當過排長。六八年在北京屠宰場當工 人,他的徒弟檢舉他在殺豬的時候罵了毛澤東。他在學習班依然矢口否認,軍代表 根據「階級分析」,認為他「完全有可能說出這種話」,在學習班拚命給他加壓, 讓他爭取「坦白從寬」的唯一出路。他私下告訴我他從來沒說過那句話,說:「我 根本沒拿麼大的膽子。」在壓供、誘供後他違心承認了,政府先表揚了他,然後仍 把他送回了牢房。 (許多人不理解,中共為什麼要一定製造一些階級敵人?逼一些人必須恨他們,不 恨都不行。精心製造一些「仇恨結」,只有這樣才能為不斷強化無產階級專政找到 充分的理由,在「殺雞警猴」的時候才能給殘暴「虐殺」披上法律和道義的外衣。 89年6月4日,又是一套周密的「虐殺」計劃的理性安排。) 第二種是出身於資本家、小業主、「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家庭的人。這些人也必 須交代家庭對自己犯罪的影響,必須承認「站在剝削階級立場」,一直夢想「恢復 失去的天堂」。許多在學習班的這種人,「解放」時只是一個小孩,根本沒有這種 思想,這時就只能違心出賣親生父母,否則無法過關。在這樣的改造後,自然人格 分裂為雙重。 第三種是出身於工人、貧下中農家庭的人。這些人必須交代「如何背叛了階級」 ,受了誰的影響,例如老師、朋友、同學、親戚。這些人也不得不苦思苦想,設法 找出來一個「根源」。就這樣株連出一系列「教唆犯」、「黑後台」。有一位中技 學校的學生,在武鬥中打死了人,這時就被迫交代某個老師影響了他,使他做出了 「親者痛、仇者快」的「罪行」。於是就牽連了那位老師。 第四種是出身於「革命烈士」、「革命幹部」、「革命軍人」家庭的人。這些人 的父母如果是屬於「文化大革命」中被清洗的對象,他們必須交代出父母的「不滿 言論」,甚至「反動言論」。要查三代,是否祖父母是剝削階級出身;或父母在中共 歷次運動中曾被整肅過、批鬥過。如果是,那麼就是對黨和領袖心懷不滿,屬於「 階級異己分子」。如果不是,則要回憶父母的同事、朋友、親戚們都說過什麼,做 過什麼,他們之間有什麼「組織」、「集團」之類的活動。 例如:江青當時一心要抓出說她三十年代在上海風流韻事的「造謠者 」。在此前 抓過一批「聯動」。其中包括曾經在毛澤東第一次接見紅衛兵大會上代表全國紅衛 兵講話的彭小蒙。由此順蔓摸瓜,抓了她的父親彭炎(當時是中國紅十字會負責人) ,母親阮波。借此再抓出他們的「戰友」、同事,擴大成一個「反黨集團」。彭炎 這樣的高級幹部,也和我們在同一個學習班。 在這個階段,當局千方百計地要我們交代出「根源」,想找到我們父母的「罪證 」。由於未遂,當局就決心對我們從嚴處理。 其次是挖思想根源。 要每個人找出犯罪的「原始動機」。當局用這個程序把你逼到死角,讓你進入單 向程序,無法翻案。例如:當局要我找出「反動思想」最後的黑根。我的「罪行」 是「言論」,我就交代說:我有「個人英雄主義」,好出風頭。當局說:不對,這 是避重就輕。最後在政府「幫助」下,我承認說:我想走「白專道路」,「學而優 則仕」。這就是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私」字是萬惡之源。這樣交代後才勉強過關 。 2)批害: 在完成上述程序後,又進入自我批判階段。必須批深批透。每個人都設法找出最 高級、最嚴厲的詞句,進行狠批。 例如:曾被「勞動教育」過的學生王亨利,自我批判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反動派是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我連狗屎都不如,我就是狗屁。」軍代表認為那樣 說太輕了。王亨利就說:「我是狗屁裡的屎星。」軍代表認為雖然庸俗,還算貼切 。 我只好說:「我的反動言論使得世界革命受到了影響,使人類大同晚幾秒鐘。而 在這幾秒鐘,就可能有千百萬人頭落地。那麼,我的罪行就大大超過了普通的殺人 犯 。」就這樣才使得軍代表滿意了。 總之,經過上述四個階段,犯人們已經被當局摧毀了最後的心理防線,只能「老 老實實」、「規規矩矩」,任人處理,任人宰割,「一生交給黨安排」。 四、寬嚴大會 一九六九年八月中左右,在半步橋44號北京看守所的北院學習班,召開了一次「 寬嚴大會」。 先是做三件事: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敬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學習「老三段」 。高唱「東方紅」。然後由武代表講話,再次重申黨的一貫政策--「坦白從寬,抗 拒從嚴。」接著由李代表宣佈:「將楊某押上來。」幾個安排好的積極分子,迅速 地把楊某扭送到台前。兩個警察給他戴上了手銬。李代表接著說:「楊犯一貫不老 實,抗拒改造,拒不認罪。在學習班這一階段,仍然不思改悔,繼續搗亂。毛主席 說: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這就是頑固反動派的下場。現在為維 護無產階級專政的威嚴性,把現行反革命犯楊某押回監號!」這時口號四起:「無產 階級專政萬歲!」「文化大革命萬歲!」「打倒現行反革命楊某!」在口號聲中,楊某 被押回牢房。這時氣氛十分沉重。 武代表再次講話:「同學們:我們偉大的黨說得到,做得到。政策一定要兌現。 請看:周某入獄後痛改前非,認罪伏法,。在靈魂深處鬧革命。她決心洗心革面, 做個自食其力的公民。並且積極靠攏政府,向政府交心,有了立功表現。今天宣佈 :立即釋放,免於起訴。」這時口號四起:「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在口 號聲中周某在兩名女警陪同下,離開了會場。全場一片羨慕的目光。就這樣當場「 從嚴」了一名,「從寬」了兩名。 這時,大家均感到意外,以為學習了好幾個月了。政府應該準備整批地釋放學習 班的犯人了。如今,只放了兩個人;人們隱約覺得不能過於樂觀。 五、無償勞力 政府又安排下一段的改造,「在勞動中把他們改造成為新人。」於是我們開始每 天十幾小時的體力勞動--給北京看守所挖防空洞。多數人都發給一把鐵鍬,挖兩三 米的深溝。那是極為繁重的土方活。我和彭炎老先生等因為年老或身體欠佳,分工 干「輕活」--推車運土。每天風雨無阻,疲憊不堪。晚上往往由於太累,連洗都不 洗就和衣而臥。由於是未決犯,連每月的勞動津貼都沒有。一切生活用品還要靠家 裡送。 一天,收工時排隊,彭炎老先生對我說:「現在我才明白了馬克斯的『共產黨宣 言』的真諦:為什麼工人要爭取八小時工作制。」 後來才聽說,中共中央已經下了命令:全國人民「深挖洞,廣積糧」。各單位, 各家各戶都在挖防空洞。就這樣,我們在「用汗水洗刷罪行」的大旗下,替公安局 當免費勞動力。一連幹了幾個月。政府每個月總要放一兩個人,給人們以希望。「 學習班」至此徒有其名了,實際成了「勞動班」。 六、起解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的一天,根據林彪的「一號通令」,為「三保衛」(即:保衛黨 中央,保衛毛主席,保衛中央文革)要把重要的政治犯,轉移出北京。 一天傍晚,軍代表宣佈緊急集合。我們許多人以為政府準備放,也有許多人覺得 不像放人的氣氛。集合後,軍代表立刻宣讀了一個一百人左右的名單。其中包括我 。要求我們立刻收拾行李,立刻出發。我們十分鐘後,已經背著行李排好了隊。軍 代表沒有任何解釋,只是下令:「向右轉!齊步走!」一出小院門,才看見在昏黃的 路燈下三步一哨,五步一崗。我們在口令下返回牢房。 三天後我們被下放到縣監獄去了。 這樣的「政策兌現」,誰還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