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官司的中央委員王蒙 ·胡 楠· 幽默、機智而又謹慎,是不少大陸文人給王蒙的評語。無論是八六年六月由趙紫 陽任命為文化部長,還是八九年夏被迫辭去部長職位,人們都不感到驚訝。正當大 陸文壇一片蕭殺之氣,強硬派人物聲聲反擊「和平演變」之際,王蒙公開控告《文 藝報》,卻頗出人意料。 事實上,丟掉部長烏紗帽後,王蒙只想過一段怡然自得的賦閒生活,潛心讀書寫 作,甚少公開露面。然而,強硬派人物並不肯放過他,今年一月下旬以來,中宣部 、文化部、新華社、《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北京市委等黨組織和報刊,指 名道姓對他進行指責、批判和攻擊。一月二十五日《光明日報》一篇長達一萬五千 字的評論說:「王蒙懷疑和否定馬克思主義,提出文學的多元本質」,王蒙為此上 書江澤民,陳述自己的要求和看法,江澤民亦作了指示。但到九月十四日,中國作 家協會轄下的《文藝報》突然刊出一封來歷不明卻又極不尋常的「讀者來信」,公 然指責王蒙利用小說《堅硬的稀粥》批評鄧小平。這下逼得王蒙不得不公開辯護和 反駁,否則就是默認了對方的指責。這場官司仍在繼續之中,港台和西方報刊視之 為新聞焦點。 筆者獲得了王蒙今年年初寫給江澤民的信件、江澤民的批示以及最近這場官司的 主要材料。不過考慮到本文將收進筆者所著的《中國風雲人物錄》一書,還是先將 王蒙的成名歷程簡介一番。 十四歲入黨,二十三歲當「右派」 王蒙是河北省南皮縣人,一九三四年出生於北京知識分子家庭,十一歲時入讀平 民中學,不久開始接近中共地下組織,十四歲即正式參加共產黨,十五歲在北京市 委青年團工作,一度入共青團中央團校學習政治理論。十六歲(五0年)任北京東四 區團委副書記。 王蒙十九歲時即寫成長篇小說《青春萬歲》,於上海《文藝報》上連載。五五年 十一月號的《人民文學》上,發表了他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小豆兒》。真正使他名 聲大震的是《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刊於五六年九月號《人民文學》,由秦兆陽簽 發,全文約兩萬字)。這部被視為第一篇正面暴露中共幹部嚴重的官僚主義作風的小 說,引發大陸文壇一場激烈的爭論,甚至連毛澤東也關注了此事。次年,這部作品 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毒草」,王蒙被開除黨籍,打成「右派分子」,並逮解到 北京郊區勞改四年。 一九六二年王蒙返回北京,短暫任教於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六三年,再次被下 放到新疆西北部伊犁地區巴彥公社,勞改六年,學會了維吾爾語。七一年,被新疆 文聯調到干校學習。七三年,又轉調到新疆文化局當維吾爾語翻譯。七六年,獲准 參加新疆文藝創作研究組活動。 以文風和官職名聲遠揚 七六年,王蒙創作的《最寶貴的》和《悠悠寸草》分別獲得七八年及七九年度《 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七九年,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當上了 北京市文聯專業作家。隨即官運亨通:八一年十二月,被選為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 書記;八二年九月,當選為中共十二屆中央候補委員;八三年八月,出任《人民文 學》主編;八五年一月,任中國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和中國國際交流協會副會長; 八五年九月,獲准選為中共中央委員;八六年六月,被任命為文化部長;八七年十 一月,連任第十三屆中共中央委員;八八年四月,連任文化部部長。 一邊當官,一邊寫作--王蒙公開說「兩不誤」,八七還獲得意大利「蒙德羅國際 文學獎」。王蒙寫作的表現手法變化大、講究佈局,曾被人誤以為是意識流(其實西 方的意識流作品主張超時空,王蒙卻恰恰注重作品的時間性)。筆者是個文學門外漢 ,以讀者的角度觀感,認為王蒙在同時期作家中,雖引人注目,但算不上特別優秀 ,主要是手法機智罷了。有的小說題目取得肉麻兮兮,如《布禮》-布爾什維克敬禮 。王蒙常出國訪問,也寫了不少「海外題材」,有作品集名為《加拿大的月亮》-- 在海外卻未怎麼獲得好評,我想主要是受制於視野和身份。 至於王蒙當部長時的功過,海內外評說不一,也有各種各樣的傳聞。八六年王蒙 接任文化部長時曾說過:「我不會當了文化部長後就忘乎所以,或者當了部長就判 若兩人,像魯迅的一首詩寫的那樣:『一闊臉就變,所砍頭漸多』。由於我這幾十 年來的坎坷經歷,我自信能保持清醒的頭腦,也自信我作為文藝工作者一員以及和 他們是朋友的特點。我決不會站在和廣大文藝工作者的對立立場上,成為專門管理 他們,收拾他們,使他們就範的官員。」八六年有人曾問王蒙,作為一個馬克思主 義者和文化部長,如果有一個藝術家不肯皈依馬克思主義,他將怎麼辦?王蒙答道: 「我可能為他斟上一杯咖啡,給他一些友善的勸告,或者讓他走他的路線,我則走 我的路。」不錯,王蒙在建制內,儘管沒有特別突破性的建樹,但也沒有當過打手 。香港《快報》(八七年三月十二日至十三日)指他寫作是為了部長寶座「雷打不動 」、「曲意討好李鵬、以文字配合現實政治」等等,事實上屬隨意推測之論。說王 蒙是中共文藝政策的辯護士,則可以理解--共產黨內的任何改革派人士都有「不得 不為之」之處,否則,他就不是體制內派而轉化為體制外反對派了。 丟掉烏紗帽,留得作家身 八九年,王蒙身為部長,不曾挺身而出,像他的下屬那樣,跑去長安街參與遊行 ,也沒有參加簽名,沒有過分言行,可視他懂得為官之道。但是,所謂「平暴」取 得勝利,王蒙沒有去慰問「人民解放軍」,而是由副部長英若誠代;也沒有在文化 部學習鄧小平「六·九」講話的會上露面,而是由另外一位副部長高占祥代。不久 便傳出了他請辭部長職務的消息。八九年九月,中共新華社對此予以證實-「王蒙曾 多次提出希望能從領導位上退下來,專心從事文藝創作和文藝評論工作。」 留得小說家身份在,部長的職位也就可有可無。王蒙的家位於北京朝陽門內的一 條小街,原是夏衍的寓所。下台之後,他閱讀了大量英文書,還翻譯了約翰·契佛 的兩篇小說《自我矯治》和《戀歌》,登載於《世界文學》雜誌。他寫了一些篇幅 短小的小說,已發表的有《我又夢見了你》、《現場直播》、《阿瞇的故事》、《 濟南》等,並結集由軍方的華藝出版社出版。 我收到北京寄來的《讀書》月刊,幾乎每期都有王蒙的文章。原來他在該刊開闢 了《欲讀書結》專欄,都是些讀書筆記,主要是關於閱讀《紅樓夢》和李商隱詩的 心得。三聯書店準備出版他的《紅樓夢啟示錄》。 王蒙的身體欠安。八九年五月出訪埃及時,他椎節底動脈供血不足的舊病復發, 稍稍緊張就會發生暈眩。九0年二、三月間再次發病,一度入院治療及居家靜養, 目前病情已趨穩定。他的日常生活頗有規律,每天七點左右起床,上午看書寫作, 下午一般會客應酬,晚上則多在電視機前消磨。他甚少公開露面,有一次出席中國 環境科學學會環境文學研究會的成立大會,成為出席會議的眾多作家中最受歡迎最 受尊敬的一個,當大會宣讀與會作家名單時,王蒙得到長時間的熱烈掌聲。 《光明日報》發難,王蒙上書江澤民 強硬派人物卻仍然放不過王蒙。九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光明日報》發表一篇長達 一萬五千字的文章,惡意攻擊王蒙。文章說:「王蒙懷疑和否定馬克思主義,提出 文學的多元本質」;文章指責王蒙造成「傷感文學和色情文學氾濫,描寫孤獨、混 淆、荒誕和幻覺的書籍腐蝕了人民的精神」;又稱王蒙否定馬克思主義在文學研究 中的領導地位,試圖將社會主義文學改變為「自我文學」;「王蒙曾說,我們不能 以馬克思主義的調查研究取代一切科學研究,但他自己卻以佛洛伊德的一些心理學 原理,取代了文學研究。」 王蒙隨即上書江澤民,信中說:1,他現在是中共中央委員,對他的公開點名應當 經中共中央政治局同意,否則是嚴重違反黨章的。2,既然自己被羅列了各種反馬克 思主義的罪狀,就應當允許他進行答辯和反批判,這是黨內起碼的民主。應當允許 他在公開批判他的黨組織會議上和報刊上,發表自己的觀點和有關的澄清。他願意 就若干理論、意識上的問題,與鄧力群、王忍之、賀敬之在黨內以同志式的態度進 行商榷,或在中央認可的範圍內進行辯論與探討。3,反對某些人在黨內搞霸道,對 個人從政治上進行打擊、陷害,反對某些人以反資產階級自由化為名,斷章取義, 閹割馬列主義,以左的面目鑽入領導班子。4,左的思潮和左的一套作法是阻礙調動 和發揮全黨全國人民積極性的關鍵,是全面地貫徹執行黨的十一屆三中以來的方針 政策的主敵。 據悉,江澤民和李瑞環商量後作了簡短批示:「在黨內同志式的批評和反批評是 正常的、允許的。要堅持一點:提客觀事實,講實踐真理」。三月一日元霄節,中 共舉行文藝界知名人士座談會,江澤民、喬石、宋平、李瑞環、丁關根、楊白冰、 溫家寶都曾出席。當與會者剛剛進入人民大會堂,江澤民便有意大聲招呼王蒙:「 王蒙同志,你怎麼樣?英語學得怎麼樣?咱們用英語對話吧。」顯得格外親熱。 但是,當晚黨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在播放會議消息時,鏡頭有趣:李瑞環與 賀敬之坐在一起,卻誰也不理誰,臉色陰沉;江澤民講話時滿臉笑容,劉白羽、張 光年、馮牧、孟偉哉、瑪拉心夫一個個陰沉著臉,各懷心意;更令人不滿的是,王 蒙作為前任部長出席會議,又獲得江澤民「總書記」的親熱,新聞畫面中卻看不到 王蒙。眾所周知,中共中央電視台在播放新聞時,什麼人出現,什麼人不出現,出 現多長時間,都是有嚴格規定的,王蒙不出現,顯示王蒙並未正式被「解凍」。 被指揶揄鄧小平 八六年夏天,王蒙帶著秘書老陳去西藏拉薩訪問。老陳每天早餐只吃稀粥、饅頭 和鹹菜,不吃西式和藏式食物。當地一名官員開玩笑說:「漢族同志體質差,是稀 粥和鹹菜造成的,我一定要設法消滅稀粥和鹹菜!」這幾句開玩笑的話引起了王蒙的 思考:雖然稀粥鹹菜的營養價值不理想,但卻不可能也不必要將之消滅。王蒙曾說 :「這與我一貫提倡建設,提倡漸進,反對清談的思想一致,而這就是小說《堅硬 的稀粥》的題材和主題的由來。不錯,《堅硬的稀粥》是一篇幽默諷刺小說,主要 批評食洋不化、全盤西化、侈談民主而脫離實際、不問國情的問題,而小說中的爺 爺,是一個寬厚、慈祥、開明、從善如流的人物。」《堅硬的稀粥》發於八九年第 二期《中國作家》,獲得廣泛好評。天津《小說月報》九一年第七期宣佈「一九八 九至一九九0年百花獎名單」,名列榜首者即是《堅硬的稀粥》。 九月十四日出版的《文藝報》(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發表了一篇來歷不明卻又頗不 尋常的《讀者來信》,批判《堅硬的稀粥》。說它「來歷不明」,「讀者」用的是 化名「慎平」-謹慎評論?惹上禍端,先把狐狸尾巴夾起來。說它頗不尋常,是因為 作者不點王蒙的名只點小說的名-可見「讀者」已知李瑞環曾有批示:「對中央委員 的公開批評,要經中央批准」,能知道此批示者自然不是尋常人;另外,「慎平」 能讀到台灣政論雜誌《中國大陸》,可見級別不低。更重要的是,「慎平」借他人 之口,指責《堅硬的稀粥》影射「中國改革簡直沒有希望,揶揄社會主義改革以及 鄧小平等中共老人,是八八年冬及八九年初極少數堅持資產階級自由化言論的再次 出籠。」 「慎平」的來信說,《堅硬的稀粥》寫的一個四代同堂的大家庭,搞「家政」體 制「改革」,推動「膳食維新」,其實就是早餐的「稀飯」想變花樣。為這麼個事 兒,作者調動了各種各式的政治性大詞彙大字眼,讓那位八十多歲的「爺爺」幕前 幕後地來領導、操縱這場「改革」。經他授意、同意或默許,走馬燈似地改換「家 政主人」,「家政」體制、早餐方案也頻繁地變化。經過這一次又一次折騰,家庭 成員終於認識到這場「改革」的實質,無非是「理論名稱方法常新,而秩序是永恆 的」。於是,大家不再關心什麼「改革」,早餐也依舊是「稀飯鹹菜」。《小說月 報》的評論說它是一篇「輕喜劇」的「寓言小說」,「可以讀出對中國變革艱難的 憂思」。其實,按這篇小說的寓意,豈止是「中國變革的艱難」,而是中國的改革 簡直就沒有希望。問題就出在那個「家庭」、「爺爺」、「秩序」上。 「來信」還引用台灣雜誌《中國大陸》的編者按說:「此文以暗調的手法,批評 鄧小平領導的中共製度」。 王蒙的反擊 王蒙實在忍無可忍,不能不進行公開反駁。九月十五日,他給中央某位負責人寫 了一封信,認為《文藝報》的「來信」是對他進行駭人聽聞的政治陷害,把無中生 有的惡意歪曲的語言強加給作品,竟然把這篇作品與改變公有制秩序、實行私有化 、老當家的可以退休了、幕前幕後的操縱、對我國社會主義改革的影射揶揄直到反 對鄧小平聯繫起來,實在比姚文元批吳□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王蒙說,「來信」居然以台灣反動雜誌的「編者按」為依據,散佈唯恐天下不亂 的惑眾的謠言,盛讚台灣的反共編者「政治嗅覺」靈敏,是什麼立場?什麼腔調? 王蒙說,「來信」沒有點小說作者的名,沒有點成為他的矛頭指向的《小說月報 》的編者的名,也沒有點所提《中國作家》雜誌編者的名,只點了鄧小平的名。所 謂寫信者先捏造或歪曲出一些醜陋的語言,再拉上鄧小平,這不是他們的陰暗心理 的大暴露嗎?這不是對鄧小平極不尊敬、態度極不嚴肅、做法極不慎重的表現嗎?是 否《文藝報》要用這封所謂來信來中傷小平同志呢? 王蒙最後強調:對一篇小說提出這樣嚴重的、足以置作者於死地的指摘,對於兩 本重要文學刊物提出這樣嚴重的指摘,而且直接公之於世,這是爆炸性的,這是一 個大的舉動,卻又披上「讀者來信」這樣一個掩人耳目的外衣,這是不負責任的, 也是不老實的,違背了黨的生活的準則和公民名譽不受誹謗的法律準則。 中共高層始終未有人出面處理此事。於是,十月九日,王蒙訴諸北京市中級人民 法院,認為《堅硬的稀粥》是虛構小說,《文藝報》的來信構成了誹謗罪,要求《 文藝報》公開道歉賠償萬餘元人民幣的損失。 王蒙的指控,引起強硬派人物的恐慌。文化部代部長賀敬之親自在《人民日報》 (十月十日)撰文,對王蒙的文藝思想提出反擊。文章說:「由於過去幾年受著資產 階級自由化的影響,中國文化舞台已遭到粗製濫造及損害政治的文藝作品的污染。 」無疑,這是一篇為《文藝報》「讀者」那位「慎平」的撐腰之作。 十月二十二日,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拒絕了王蒙的訴訟。法院說,《文藝報》的 那篇「讀者來信」是普通的文學批評,並非誹謗,不屬民事訴訟範圍。 法院的文件上註明日期是十月二十二日,但《文藝報》主編鄭伯農早一天已召集 該報高層黨員幹部開會,就王蒙對該報訴訟一事以勝利姿態說:「我們不用請律師 了!」 為此,王蒙的律師向北京中級人民法院提出新的申訴-為何《文藝報》的主編會在 該法院作出決定二十小時之前已獲悉法院不受理該案。王蒙亦表示,他將繼續向北 京市高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 此事件已在北京文化界引起極大的震撼。這不僅僅是王蒙以中共中央委員之身, 創下了入案法庭的首例。更引人擔憂的是,這是文藝界極左分子再次進行整肅行動 的「訊號」,王蒙是否勝訴甚為關鍵。 對於王蒙個人來說,不管勝訴與否,明年中共十四大上丟掉烏紗帽似成定局(氣候 轉變又是另外一回事)。當然,時下最重要的是,要跳出這個對他進行政治陷害的巢 臼,否則後果比丟掉烏紗帽嚴重得多,搞得不好會成為派系鬥爭的先驅炮灰。但願 王蒙能運用其機智,使此事成為一個突破口、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