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清末民初(之三) ·唐正聲· (十二) 袁世凱放棄帝號後,仍想維持總統的職位。然而,不僅護國軍堅決反對,北洋內 部如馮國璋亦勸其去位。一九一六年五月下旬,袁氏末期最為信任的大將陳宦宣佈 四川獨立,對袁更是致命一擊。四川本是護國戰爭的主戰場,四川停戰,各省更不 會為洪憲皇帝賣命了。至此,袁羞憤交加,心神恍惚,終於六月六日下午棄世。 可憐這個在政權鬥爭中老謀深算的一世之雄,從清朝的欽差大臣一變為民國的總 統,再一變為洪憲皇帝,獨掌中國五年有餘,在國家建設方面,卻無功可述。他留 下來的中國,比起清末,政治上更加分裂,經濟上更加落後,外交上更加軟弱。中 國的災難,每一個時期加重一層。 (十三) 在護國戰爭中,發難最早、起作用最大的是蔡鍔一軍。而蔡鍔這個人,實可認作 是民初政治舞台上的一位表率人物。 我們知道,承平時期循序出頭的人,雖然也良莠不齊,但在學識、才能、甚至操 守等方面,多數有一條底線。而在政治劇變的時期,則多有以一舉而成名、以一見 而取士的現象,所以難免龍蛇雜出的局面:英雄可能脫穎而出,瘋傻也可能攪鬧一 時。人們時下常因為社會舞台上充斥著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物而覺得納罕,其實這幾 乎是變亂時期的必然現象。 民初時候,有張勳那樣胸無點墨、愚頑凶殘的大將軍;有章太炎那樣為革命坐牢 、又口口聲聲罵著革命黨去領袁世凱所頒二等勳章的國學大師;有楊度那樣才情不 凡卻一心迷著復辟帝制的才子。以他們某一方面的能力和作為言,他們都是「精英 人物」,而以平常心來論,他們又是些殘廢。然而,民初時候,也有蔡鍔這樣的堂 堂男子。 蔡鍔一八八二年生於湖南邵陽人的一個布衣家庭。七歲就學,十五歲參加歲試取 列一等。十七歲入長沙時務學堂,就學於譚嗣同和梁啟超。半年後,戊戎政變,譚 死梁逃,蔡鍔應梁之召,東渡日本。翌年曾返國,計劃在漢口起事,失敗後仍回橫 濱,幫助梁啟超辦新民叢報,著文甚多。三年後從文學轉武學,在日本陸軍士官學 校習騎兵。蔡身體弱,學科雖優,術科卻不及格,常受日人輕視。蔡因而發憤,晝 夜演習,一年後在各項運動中均名列前茅,日人刮目相待。蔡又從日本向湖南巡撫 趙爾巽上書,倡言新政,言極有力,遂知名於東南諸封疆大吏。於是,繼任趙爾巽 的湖南巡撫端方聘蔡回湖南任新軍教練處幫辦。作了不久,已升任東三省總督的趙 爾巽又奏請清廷調蔡到奉天去練新軍。廣西巡撫李經義更派專人至湘延攬。蔡最後 決定去桂林,李經義立即委任他作新軍總參謀官,此後又加以多種銜職,包括掌管 陸軍小學和講武堂。白崇禧、李宗仁、李品仙等下一代將帥都是蔡的門生。 李經義升任雲貴總督後,蔡亦至滇,在那裡培植了後來聲名顯赫的唐繼堯、劉存 厚等人。蔡居昆明時期所撰的兵書,後來成為黃埔軍校的教科書。 武昌起義未久,蔡鍔舉旗響應,攻打昆明。但他深感李經義的恩情,攻城前即明 示通知,請李避難。第二天攻下昆明後,蔡特派親信送李離滇。蔡被公推為雲南都 督,年三十一歲。民國初建,吏治紊亂,唯雲南治理得井井有條。像蔡那樣能寫文 章、能帶兵打仗、能治理行政、既重政治主張又重個人品德的人,民初無第二人。 二次革命後,袁世凱忌蔡鍔在雲南的勢力,遂調他入京。時反袁勢力兵敗,蔡明 知獨力難支,遂應命入京。袁一面多方籠絡,一面派人日夜監視。蔡則韜光養晦, 作出縱情酒色的樣子。從此有了蔡鍔與小鳳仙的一段佳話。蔡暗中與老師梁啟超相 謀,反對帝制復辟,並秘密遣人佈置雲南的軍事。對蔡來說,這一爭是爭「四萬萬 人的人格」。他在出逃南方前在天津對梁啟超說:「此次維護國體,大任落在老師 和我身上,成功呢,什麼地位都不要,回頭做我們的學問。失敗呢,就成仁,無論 如何不跑租界,不跑外國!」 後來,蔡鍔領三千滇軍攻入四川,兵少且餉械兩缺,作戰極為艱苦。但靠他以護 國理想激勵士兵,身先士卒,又有嚴明的軍紀,也靠他個人的巨大威望及與四川袁 軍首領陳宦的私交,竟能在四川一直堅持下來,卒使全國反袁的浪潮騰為政治主流 。 蔡鍔一言如山,先肩負護國重任,功成之後,雖八方矚望,他卻埋頭帶病料理戰 後時宜,絲毫沒有以英雄自居的態度。可恨蒼天無眼,在討袁軍中,蔡已染喉疾, 後又增染肺葉腫。蔡連喝水都很困難,體溫達三十九度,卻仍事事親躬,各方雪片 般飛來的電報,也要一一親復。至一九一六年七月,病情日重,蔡在多方催促之下 ,從長江乘輪經上海往日本就醫,沿途官宦百姓,莫不以對待護國元勳的盛意迎送 ,蔡卻盡量迴避各類場面,而與少數幾個私人朋友會見歡談。 十一月八日,蔡鍔到日本僅一個多月,便不治身亡,年僅三十五歲。其前八天, 另一位革命元勳黃興於上海病逝,年僅四十三歲。 論個人在歷史上起的作用,蔡鍔在民初政局中,雖也舉足輕重,但畢竟不是數一 數二的。不過對我輩小民而言,最重要的也許不是歷史的洪流,而是人生的細節。 以此著眼,則不能不為近代中國的惡濁政場中,竟還有著像蔡鍔這樣承道德古風而 開政治先風的人物,而感到幾分安慰。 (十四) 從清末到民初,雖常有封疆大吏擁兵自重,有南北的不和甚至對立,但統一的大 局還在。而自袁死後,中國就漸漸形成了軍閥割據的局面了。 袁士凱從駐節朝鮮,一直到被逼下北洋大臣和直隸總督位置的一長段時期內,一 直工作得非常勤奮。為官場上的勾心鬥角,他固然也用了不少心機,但與當時滿天 下的貪官污吏相比,他實在是作了不少建設性的工作。到被逼退休的時候,他已被 認作中國的第一能員,不為無因。而他的成就,首屈一指的當然是新軍的建設。但 自辛亥年復出,特別是拿到大總統之後,他雖然並未變得懶惰,但他的精力卻主要 轉到了政治方面,在用陰謀對付國民黨和籌劃稱帝這兩方面,費力尤多。而北洋軍 的建設和管理,就漸漸落在他手下的大將手裡。 在北洋軍閥的譜繫上,袁世凱高高列在首位。袁以下,有所謂北洋三傑龍、虎、 狗,即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再下一級的北洋或准北洋軍閥,更有曹琨、張作 霖、吳佩孚、孫傳芳、馮玉祥、閻錫山、張宗昌等等。 「北洋三傑」之中,王士珍是個沒什麼野心的人,民國建立後,他就退隱到他的 原籍正定去了。馮國璋則受命主持長江中下游的軍事,頗具實力。段祺瑞任陸軍部 總長,權力更大。何況,這時北洋系的軍官,多是段祺瑞所主持的天津武備學堂的 畢業生,都算是段的門生。段的個性也較強,例如,袁稱帝前,他手下的舊人就已 經開始對袁行跪拜禮,獨段很久不肯屈膝。那時老袁的長子袁克定拿出一副皇太子 的派頭,對段、馮極不禮貌,段為此尤為憤怨。 老袁生性多疑,本人又是靠手掌兵權而得取其宗主清廷而代之的,自然深知兵權 旁落的危險。於是他支使袁克定到正定硬把王士珍求出山來,授以陸海軍大元帥統 率辦事處坐辦,並漸漸把陸軍部的事權收到統率辦事處來。同時,又由袁克定為實 際靈魂,在統率處下面成立了一個模範團,演習新的軍事技術,訓練新軍官,與天 津武備學堂對抗,頗似袁本人當年所練的小站新軍。段受到多方排擠,不得不提出 辭職,而且不等批准,就到西山「養病」去了。 段當時已頗有實力和人望,袁段的矛盾,引起海內外相當的驚疑。北洋舊人,見 老袁天下未定,就排擠功臣,也多生出幾分寒心,對袁有點疏遠了,雖然如馮國璋 ,因不滿段的勢力日增,在排擠段祺瑞這一點上,其實自己也是參與了的。而袁也 對北洋舊人愈加不信任。發動帝制運動時參與機密的,鮮有北洋嫡系。馮國璋專程 到北京打聽袁本人的意思,袁竟用極其誠懇的態度向馮否認自己有這種打算。馮回 南京後,以為自己最瞭解袁的真心,便用這口氣對外講了不少袁確實不想稱帝的話 。誰知帝制運動這時已在北京熱火朝天,袁不久也真作了皇帝。馮覺得不但是受了 騙,而且是被袁玩弄了,讓他對外丟了臉面,當然氣得要命。後來反帝制戰爭興, 北洋軍不肯效力,使老袁落得近乎孤家寡人的境地,淒涼而死,原因就是在這個時 期種下的。老袁工於心計,為他帶來不知多少好處,但到底「反算了卿卿性命」。 使一人成於斯的性格,常常也就是使一人敗於斯的性格,這是為事者不能不切記的 。 袁熱心稱帝之所以是件難以想像的蠢事,在於它不僅堅定了革命黨派如國民黨及 穩健派如梁啟超蔡鍔的反袁決心,而且疏遠了自己的北洋軍系。為稱帝而歡喜雀躍 的,不過是楊度那種既無政治新見又無政治實力的才子。帝制運動如火如荼之時, 北方政治要人如黎元洪、段祺瑞、馮國璋、徐世昌、梁啟超、蔡鍔等,都「病」得 不問世事。帝制垮台,除蔡鍔外,他們又一個個回到政治舞台上來。 袁在位的最後幾個月,馮國璋在袁世凱、張勳等實力派和南方的共和派之間,充 出一副調停的角色,頗學著五年前老袁的模樣,想著袁一下台,總統寶座當會落到 自己屁股底下。但雖然袁士凱末日時的景象,與清廷的末日景像似曾相識,馮國璋 的地位卻與袁士凱當年完全不同。且不說馮遠沒有袁士凱那種令群雄側目的威望和 那份縱橫擺闔的才能,而且國人對再樹立一個新的北洋權威來推行新政治,也不再 抱有幻想了。 袁士凱世之梟雄也。他不僅才能過人,而且生就有領袖風。在這些方面,後來的 毛澤東很有些像他。袁生前,已與北洋舊人疏離,但直到袁死後,北洋軍人對他仍 有相當的尊重。陳宦在宣佈四川獨立的時候,聲明和袁個人脫離關係。這話成了袁 的催命符,也因此在此後數年,陳一直得不到北洋系的諒解,儘管他才能出眾,卻 始終由於段祺瑞等北洋舊人的壓制而在政治上無所作為。 不過,北洋人物在袁死後對他的尊敬,非常像共產黨老當權派在毛死後對毛的維 護,遠非只基於感情。大家本是同宗,臭了祖宗,也就臭了兒孫;而誰把祖宗祭得更 勤,誰也就似乎更該被當作繼承統治權的正統。段祺瑞身在北京,近水樓台先得月 ,很像是能繼承袁士凱的樣子。但顧慮到國內的輿論,也顧慮到馮國璋的嫉妒,未 便爭奪總統的職位。 結果,袁死後,副總統黎元洪依法繼任總統。但北京政府的實權,則控制在皖系 軍閥大老段祺瑞手裡。梁啟超從前擁袁,在護法戰爭中倒袁以後,又轉而支持段祺 瑞。直系軍閥大老馮國璋則恐段的勢力膨脹,加緊聯絡南方,形成了第二大的勢力 。 (十五) 袁死時,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得正歡。段祺瑞一力主張參戰,即對德宣戰。段本是 親德的,這時主張對德宣戰,是估計協約國將能戰勝,那時將會因為中國參戰把不 少過去從中國侵奪的利益還給中國。當然,段也有一段私心,即日本人答應如果中 國同意與德國斷交,就可以借給段一大筆錢,使段能用來武裝軍隊,武力統一中國 。 總的說來,段的主張是聰明的。黎元洪一開始主張與德國斷交。但他這時因為段 的專權與段積不能相容,便極力反對這一主張。主要政治家任私鬥左右對外政策的 程度,可看做一個國家有沒有出息的指標。就此而論,日本是和民初中國諸政府正 相反的最好的例子。 黎元洪雖沒有多少實力,但這段時期算是他氣最粗的時候。段祺銳畢竟沒有袁士 凱那麼大的權威,而黎畢竟是名正言順的大總統。何況,國會厭惡段的專橫,也凡 事掣段之肘。矛盾公開化後,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三日,黎竟免去段的總理職務。 坐鎮徐州的張勳,藉機指責黎元洪破壞憲法,鼓動由省級軍閥組成的「督軍團」 鬧各省獨立。黎本無實力,無所措手足,只好請張勳進京,調停中央與各省的矛盾 。這真叫引狼入室了。張一向是保皇派,這時帶了辮子兵進京,於六月十三日勒令 解散國會,於七月一日擁宣統復辟。 張勳本是一介武夫,無知、狂妄、凶殘,而且並不格外能打仗;但這樣的人,竟在 民初政治舞台上很跳了一陣。一則他格外守舊,而這時守舊的人還不少,能得這麼 個帶兵的環護,自然願為他鼓吹;二則袁士凱和他的北洋重鎮們之間,特別是袁死後 北洋頭領如馮國璋段祺瑞之間,始終有相當的矛盾,於是就都著力拉攏這個哪一夥 都不是的張辮帥。 人們對政治界常會生出幻滅感。這主要因為他們一開始暗暗以為從政的人應該比 常人高尚高明些。其實,既然政治是日常衝突的集結,政治界就一定象日常界一樣 ,什麼人都有。這雖然不是什麼格外令人鼓舞的事情,但也不必讓人格外幻滅的。 張勳鬧復辟,黎元洪無力抵抗,逃入日本使館,請馮國璋代行總統職務,並請段 祺瑞復職。北洋諸大將之籠絡張勳,本是要平衡對手的勢力,不承想張勳自說自話 ,操持起中央政府,對他們發號施令起來了,真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七月三日 ,段在天津南邊的馬廠誓師,討伐張勳。馮同意一致行動。張勳北上,只帶了五千 辮子兵,原是用來嚇唬黎元洪和老百姓的,不足真的開戰。僅九天,段軍攻入北京 ,宣統第二次退位。鬧復辟的主角張勳逃往荷蘭使館,此後又退居天津。他雖然保 住了性命,但從此失去了武力和影響;中國人雖然還要受難,但至少少了一群辮子兵 來魚肉。 關於參戰的爭論,原是派系傾軋的借口。馮段掌政後,於八月十四日對德宣戰, 南方也附和。 但黎、段、馮,無論誰主政,都排斥國民黨。孫中山遂在廣東請原國會議員南下 。南方軍閥不願受制於北京,亦表支持。到達廣州的議員有一百多人,遠不足法定 人數,因稱「非常國會」,設立軍政府,選孫中山為大元帥,選雲南的唐繼堯、廣 西的陸榮廷為元帥。南下的議員,本來就是國民黨,選出孫中山為大元帥並不足奇 。但這個軍政府,在廣東並沒有多大的號召力,有實力的仍然是正在勾心鬥角的雲 南的唐繼堯、廣西的陸榮廷和廣東的地方軍閥勢力。即使在非常國會內部,也政見 分歧,派系鼎立。所以軍政府有名而無實,全不能有所作為。 不過,廣州軍政府的成立,仍然標誌著南北的正式分裂。南方軍政府成立後,段 祺瑞決心武力統一中國。於是繼二次革命和護國討袁之後,爆發了第三次南北戰爭 ,即南方所稱的「護法戰爭」。 戰鬥先在湖南打響。但段所派的傅良佐出師不利。馮國璋有心結好南方,他所領 導的直系大唱談和的調子,段祺瑞被迫辭去總理的職務。 不過,段所領導的皖系,仍然是極有實力的,而且,不僅有奉系軍閥張作霖支持 段,更有一向較為中立的直系大將曹琨忽然附和段祺銳而主張對南方用兵。於是, 主戰派又重佔優勢,南北終於大打起來。 在段祺瑞武力統一的這場南北大戰之前,北洋各系雖有不少明爭暗鬥,但對外還 是一個相當統一的政治力量,北洋首領自視為中國統治集團的正統,常有維護北洋 團結的號召與行動。而在這場戰爭中,直皖兩系明顯地分裂了。而南方雖自稱為「 護法軍」,實際上也沒有統一的政治主張,滇、桂、粵、湘諸系為自保而大致聯合 ,而又為爭奪地盤互相打鬥。從這場戰爭開始,中國的內戰就越來越缺乏政治意義 ,越來越蛻化為純粹的軍閥混戰了。 此後將近十年間,中國的政治,主要就是這些軍閥之間的縱橫廝殺。而同時,則 有中國南端的國民黨在悄悄地聚集著革命的力量。到二十年代中,國民黨又重新形 成為一支鮮明的政治力量,並據此建立起一支強有力的武裝,進行北伐。 從大清朝崩坍到北伐成功,這短短的十六年間,演出了中國政治舞台上鮮見的熱 鬧場面。到北伐結束的時候,民初政治舞台上的主角,如袁士凱、孫中山、梁啟超 、段祺瑞、馮國璋、吳佩孚,都已經或死或退,而中國的政治畫面,也變得比較清 楚了:各種政治理想和主張,各種政治實力和勢力集團,都漸漸為國共相爭這條突 出的線索所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