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監獄自殺現象 ·齊霆華· 我因「反革命」而被關進上海市監獄,渡過了整整八個春秋。由於我在獄中被指 派作醫務工作,用一些簡陋設備及普通藥物為犯人看病,因此有機會接觸各個部門 。惡夢醒來是早晨,現在我已脫離社會主義大牢籠,在紐約工作,但當年的所見所 聞仍歷歷在目。 上海市監獄的正常容量為四千五百至五千人,但在最緊張時期,一間僅三點五平 方米的牢房竟關上四至五個犯人,容量一下子增加百分之五十。這種超密集程度, 加上營養缺乏以及對政治犯施以難以承受的精神折磨,使得百病叢生,各種結核病 ,肝炎司空見慣。我本人就因過度勞累,患上中毒性肺炎及甲種肝炎,差一點送命 。 但最不能使我忘記的是在我小小的醫務範圍內親手處理的形形色色的自殺案件。 那些不堪折磨而不得不尋求自我解脫的政治犯們創造出種種自殺手段。每當夜深人 靜,這些千奇百怪的情景像夢魘一樣時常盤旋在我的周圍。甚至在夢中我還生活在 這些惱人的景象中間,看著扭曲的心靈,痛苦絕望的臉龐。驚醒時,環視四周,雖 然躺在地球另一端的溫暖的新家中,卻仍舊冷汗一身,心悸不已,精神上被一種難 以承受的恐懼所包圍,忘不了昔日的種種,忘不了那些怨死者哀憫的眼光。 當局為了對那些為數眾多的政治犯顯示所謂無產階級威懾力量,經常從中找出一 些所謂頑固分子當作活靶子,輪番大會小會批鬥。即使那些人在淫威下不得不寫一 些違心的所謂認罪書,仍會被當局從字裡行間找岔子,往往一字之差會被斗上多次 。當局為了保存這些活靶子而制定了嚴密的防自殺措施,甚至設立了兩間橡皮監牢 ,人關在裡面連撞牆的機會也沒有。儘管如此,人在逼得無路可走時,會花樣百出 地尋找空子,監視一有疏忽,跳樓者有之,服毒者有之,上吊者有之,絕食更是最 容易的手段。 八年來我的醫務範圍為三個勞動工場,有相對固定的犯人一千多個,按年周轉率 百分之二十計算,在這階段內我先後接觸了近二千八百名犯人,半數以上是政治犯 ,其中較大的自殺案件有四十多起,就我所知在獄中自殺成功的有七例(其中跳樓死 亡一例,服毒死亡兩例,刎頸死亡一例,溢水死亡一例,上吊死亡二例),而自殺未 遂但造成嚴重後遺症者十多例。那些求死而不得者,時常遭到更嚴酷的批鬥。 絕食是一種自殺企圖,也是一種無聲的抗議,但在獄中絕食的遭遇都極其難受, 三天以上就被強行灌些米湯,糖水之類,讓他苟延殘喘,而拒不張口的就從鼻子裡 灌水,其痛苦實在比死難受。 古代小說中描寫仕女們受不了凌辱會吞金自殺,政治犯們沒有金子,於是抓到任 何金屬的東西往肚裡吞,吞釘書釘的,吞鞋釘的,吞鐵皮的都有,結果雖然死不了 ,卻苦了自己,也苦我忙一陣子,經常被命令從他們的糞便中淘出這些鐵釘鐵片之 類上交銷差。 有一個中年「反革命」,看上去是一副文弱書生臉,平時鬱鬱寡言,內心卻極不 平靜。有一次在勞動中揀到一枚五寸長的鐵釘,居然拿起一塊壓紙的鐵塊,用力將 鐵釘全部打進了自己的太陽穴,整個腦組織穿了一個洞。他居然命大,沒有傷及生 命中樞而活了下來,以後卻每天靠吃止痛藥過日子。那些獄警說他裝病,思想問題 ,命令我不給他吃藥。但我一有機會就偷偷地給他幾顆,算是我唯一能做的無聲的 安慰吧! 有個年輕的學生,被稱為屢教不改的頑固份子,半年中挨了七、八次大會批鬥。 他的姐姐每個月來探監一次,但後來聽說他的頑固不化是與他的姐姐有關,因為他 的姐姐也是個激進份子,於是被停止與他姐姐見面。在看守疏忽時他偷了別人十幾 根筷子,用短繩一根連一根地系成一長串,一根連一根地塞進肚裡。當然,如數地 一根根被硬拉了出來。但由於筷子間扭結交叉,困難重重,造成了消化道黏膜的嚴 重損傷、出血。他吞服的情景我們不得而知,但硬拔時的痛苦、掙扎、嚎叫卻慘不 忍睹。 一個原共產黨某地區的宣傳部長,亦作為「反革命」 關進了監獄。我不清楚他的具體情況,可能是案情特別嚴重,被單獨關在一間牢房 內。晚間,他將頭埋入一盆盛滿水的面盆裡,蒙上了厚厚的被子,居然安安靜靜地 離開了人世。這種求死的方法令人百思不解,人或者動物在臨死時會垂死掙扎,這 是常識,而這位共產黨的中層幹部求死的毅力與勇氣實在是共產黨員對共產黨絕望 的最好註解。 在監獄中上吊很容易被人發現,我就救活過兩名在廁所浴室裡上吊不久的自殺者 。但有人在絕望之際,居然在半夜裡將頸吊在離地不到三尺的牢房鐵門橫檔上,遠 望去仍像在睡覺,天亮時,管教巡視走近一看,卻早已脫離苦海超生去了。通常上 吊,必須雙腳離地,一則是利用身體的重力壓迫雙側頸動脈,阻斷腦部血液供應, 另一則是在垂死時的掙扎由於雙腳已經離地而無回頭路可走。但面對這類自殺者, 我祗能默默地想,絕望會使人產生一種超乎常識的力量。 一個姓葛的五十多歲的政治犯,平時被認為表現不錯,安排在切紙機上勞動。後 來他得知他的妻子和兒子也作為「反革命」而被逮捕,趁人不備,居然用六尺長的 切紙大刀回首刎頸,結果頸部切了二寸深的大口子,鮮血浸透了整個棉襖,也倒灌 進了切斷的氣管裡。別人七手八腳地用手按住他的頸部止血,也堵住了氣管,他因 窒息而掙扎,還被人罵,死不老實,大量失血以後窒息,當然無生還可能。 一個在印刷廠勞動的政治犯,吞服了調濟油墨用的硝基苯,造成全身性細胞內呼 吸抑制,與上述例子相比,算是極其幸運地、很快地平靜死去,肉體上無多痛苦。 但我相信他在服毒前的一刻,一定有許許多多極不平靜的事湧上痛苦的心頭。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限於篇幅不能詳述,但卻足以看出大陸當局所謂對政治犯勞 動改造的政策,實質是對持不同政見者進行嚴厲的政治迫害以及殘酷的身心摧殘, 使他們陷入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我不是搞文學的,不會進行什麼藝術加 工,但促使我寫這篇實實在在短文的,是我得知王軍濤得了肝炎而不能保外就醫及 時治療,連妻子要求見一面的機會也不給。我完全能想像那些在鐵拳下爭取民主的 鬥士們身入囹圄後的遭遇,希望這些在不同時期為中國的命運前途付出了最後代價 的冤死者們在告別人生時想說而又無法說出的心情能讓世人知道。這也算是對亡靈 的一點敬意與懷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