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宇 楊小凱 一天初夏的早上,犯人列隊出工時,三中隊的管教向犯人們宣佈:「被念了名字 的人今天不出工,留下來有事情。」他念了七個人的名字,其中一個是我。這正是 插完早稻的中耕季節,農活不是很緊張,我對田間勞動毫無興趣,尤其受不了耕作 的勞苦,有幸不出工自然是件好事。其他犯人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們這些留下來 的人。其他犯人走了之後,我發現每個中隊都留下來六七個人。 一位姓楊的管教對集攏來的二十幾個犯人宣佈道:「從今天起,政府組織你們辦 五天學習班,這個學習班叫作認罪服法學習班。你們中間多數人不認罪服法,有的 還在不斷地申訴,不承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政府不惜代價,讓你們不出工,集中 五天時間來教育你們,說明政府對你們仁至義盡,也體現了政府勞動改造犯人,讓 你們成為新人的政策。」 楊管教命令我們拿個人自己的小凳子,我們二十幾個人被帶到了一間空屋子裡。 楊管教坐在一張很簡陋的辦公桌後面,讓值班的人給我們每個人分配了幾張寫字紙 ,然後讓我們寫自己犯罪的事實和對自己罪惡的認識。我對這種認罪服法學習班的 程序感到模糊,我不太明白我應該做什麼。憑自己的直覺,我們是政治犯,我是在 文革中向當局挑戰,批判現行體制而被判刑的。他們大概希望我改變這種反對的態 度。於是,我在寫我的犯罪事實時反覆強調自己是在共產黨教育下長大的,但是在 文化大革命中卻忘記了黨的教育,個人主義膨脹,走上犯罪道路。這是大多數中國 人熟悉的接受批判爭取過關的一般方法:說明自己與共產黨的關係,雖然因為個人 主義犯了錯誤,但是願意悔改,同時應該得到諒解。 楊管教坐在那裡讀我們寫的「認罪服法書」。他讀了我的之後,把兩頁紙往桌上 一扔,厲聲道:「楊曦光,你還是死不認罪!你哪裡是一點個人主義,你是有政治野 心,要推翻無產階級專政。你不承認這一點,怎麼可以承認你的反革命罪行呢?你必 須承認你仇恨無產階級專政,妄圖推翻無產階級專政的反動本性。」他的話使我大 吃一驚,原來認罪服法不是爭取求得諒解,而是要承認自己本性兇惡,不可諒解, 所以判刑是應該的,我們只能服從這種懲罰。我本能地不能接受這種認罪服法的洗 腦,但也明白,當局是會盡可能施加壓力來迫使我們認罪服法的。 楊管教又在讀另外一份認罪服法書。那是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小學教員的認罪書 。他講話細聲細氣,樣子非常馴服。楊管教對他厲聲喝道:「你寫反動標語是因為 手發抖寫錯了字嗎?根本不是嘛!你仇恨共產黨毛主席,你這種反革命本性遲早要暴 露出來的。可能你那天有病,但病是外因,你仇恨共產黨毛主席是內因,外因沒有 內因是不會起作用的,這是毛主席的哲學思想。你要再反覆讀毛主席的《矛盾論》 ,好好理解內因與外因的關係。」 這天夜裡,二十幾個犯人又坐在那間房間裡。按照楊管教對每個人認罪書的批評 ,重新檢查自己的認罪態度。那位小學教員在昏暗的燈光下發言,承認自己對共產 黨毛主席的刻骨仇恨,因為他五七年曾被打成右派。正是他這種反革命本性使他在 寫毛主席詩詞時把「國民黨反動派」六個字寫成「共產黨反動派」,犯下滔天反革 命罪行。所以,黨和人民判他七年徒刑是完全正確的。而他自己是罪有應得。他的 認罪服法發言被楊管教認可,他成了我們之間第一個過了認罪服法關的犯人。 第二天,我們改在禮堂學習。上午由楊管教主持學習會,讓一個叫劉震宇的犯人 交代他的罪惡。劉震宇是一個小個子年近五十歲的人。五月的天氣還穿著對襟棉衣 。勞改隊發兩次服裝,一次是秋末冬初,發一套藍棉布的棉衣棉褲,裡面是次等棉 花,衣服背上和褲子的兩膝都用黃油漆印著「勞改」字樣。所有家裡不能提供衣服 的犯人,只有兩種衣服穿:棉衣和襯衣。所以他們春天和秋天都穿棉衣,夏天穿襯 衣。劉震宇五月份還穿著棉衣,說明他屬於家中無人,或者有人也不向他提供衣服 的那類人。 他的勞改棉衣很舊,但是很整潔,還有幾塊補丁,說明他與一般的勞改油子不同 。一般勞改油子從不補衣服,而且故意把棉衣弄破,然後每年秋天都可以得到新棉 衣,因為幹部一般都是根據需要發衣服,看誰的衣服破得不能再穿了,就發新的。 劉震宇下巴上有幾根稀稀拉拉的鬍子,講一口常德腔的長沙話。他平時在三大隊是 一個從不與幹部對抗,也從不引人注目的人。既不因對抗政府而引人注目,也不因 靠攏政府而引人注目。但我聽一些犯人說,他經常向法院寫申訴,要求複查他的案 件。這大概是當局選擇他作為不認罪典型的原因。 劉震宇開始交代他的「罪行」,他講話輕聲慢氣,有時拉著「嗯」「啊」的長音 ,很像一般幹部講話時打的官腔。我想他大概是一位共產黨政府的幹部。「我的主 要問題(注意:不是罪行),嗯,是一九五七年的右派問題,我的右派問題,嗯,主 要是我的一些錯誤言論,這些言論問題在五七年就由組織上作了結論。嗯,文化革 命中,我的一本私人日記,嗯,被紅衛兵抄出來了,成了我的罪狀……」 「你又在胡說八道!」楊管教打斷他的話,將隨身帶的一疊材料打開,厲聲道:「 你的右派言論不是一般的問題,你的反革命日記也不是一般的私人日記。讓我來念 兩段你的日記,看你這個日記都記了什麼私人的事情。 「一九五七年一月。今天看到《內部參考》上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的摘 要。這個報告真是大快人心。暴露了迫害狂和暴君斯大林的殘忍,社會主義政治黑 暗的一面,中國也要像蘇聯一樣,剷除斯大林產生的土壤。 「斯大林是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劉震宇你知不知道這一點,你攻擊偉大的馬 克思主義者為迫害狂和暴君,認為中國也有產生斯大林的土壤,你是不是含沙射影 ,攻擊毛主席?你攻擊社會主義政治黑暗,你是不是名目張膽地反對社會主義?」 楊管教越講越激動,越氣憤,臉皮繃緊,臉色極為嚴肅,一支手抓起那堆材料在 空中搖動。「這就是你的私人日記,這哪裡是私人日記?這明明是你站在極端反動的 立場上對世界大事,對國家大事發表你的極右觀點。你這樣的極右派,黨和人民應 不應該批判你?應不應該將你清除出革命隊伍?你的反革命日記一九五七年沒有被人 民發覺,直到文化大革命才被紅衛兵抄家抄出來,這是你反革命罪行的徹底暴露, 你這樣的極右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主席的反動分子應不應該判十五年徒刑 ?」 劉震宇低垂著頭,撅著嘴。楊管教又翻閱那疊材料,用嘲笑的口氣說:「你劉震 宇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你不要把自己打扮得那麼漂亮,看看你自己的日記你就知道 ,你的靈魂多麼骯髒。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日,這已是出差在外的第二個星期了。我真不明白,人類 為什麼要遵守一些虛偽的道德規範。如果夫妻長期分居兩地工作,妻子有了新的男 朋友,丈夫有了新的女朋友,他們怎麼不能各自作樂一番呢?這並不妨礙夫妻團聚後 仍是好的夫妻。 「你看看,你看看,劉震宇你多麼無恥!」 我聽了這兩段日記,心裡暗暗吃驚,想不到看上去毫無思想,在勞改隊十分馴服 的劉震宇還是個有如此思想的人。劉震宇當時穿的那身勞改服,加上他那幾根山羊 鬍子和他那低眉順眼的樣子,看上去就像個無知馴服的老農民,沒有人會把那日記 的作者和他聯繫在一塊。特別使人吃驚的是,日記中的政治觀點和七十年代社會上 流行的官方意識形態是如此格格不入。當時有很多與劉震宇觀點相同的人被判處二 十年甚至更長的徒刑,有的人甚至被處決。按當時判刑的一般標準,劉震宇被判十 五年徒刑並不是最重的。但是看得出來,劉震宇不服判決也有理由,這畢竟是一九 五七年寫的,而不是一九六七年寫的。一九五七年的這種觀點可能就不像一九六七 年與官方的意識形態衝突得如此尖銳。 楊管教看見劉震宇滿臉不服氣的樣子,就宣佈:「劉震宇,我們總有辦法讓你服 法的。今天夜裡,全大隊開會批判鬥爭你,你好好考慮你的罪惡,老實接受批鬥。 」 我不明白楊管教為什麼會在二十幾個人中選擇劉震宇作為重點批判對象。劉震宇 也許是遵守監規最好的犯人之一,他唯一的問題就是不斷地向法院申訴,要求複查 他的案件。也許勞改隊當局不喜歡這種犯人,要將他作為批鬥的重點。 那天下午,我仍在禮堂學習。這次是由一個叫高志明的年輕人交待罪行。高志明 瘦瘦高高,大大的眼睛,講一口岳陽話:「我在高中讀書時就開始了文化大革命, 我那時不積極參加文化大革命,卻花了很多時間讀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書。我 們幾個同學在一起組織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研究小組。由於我的思想反動,我寫了一 篇文章試圖論證列寧主義是反馬克思主義的。我思想反動使我發現列寧的著作與馬 克思的著作不相容。」 楊管教打斷了高志明的話:「你不要在這裡繼續放毒,散佈你的反動思想。不要 講你的反動觀點,你要深挖你的反革命罪惡的根源。」儘管高志明說話細聲細氣, 一付自卑的樣子,楊管教還是打著官腔批判他:「你們就是有反革命野心嘛!馬克思 主義還要你研究幹什麼?共產黨毛主席早就把馬克思主義研究好了,你只要遵照執行 就行了,學習就是了。還要研究什麼?你要研究,就是不相信黨,不相信毛主席,想 另搞一套。你們用馬克思反對列寧,就是打著紅旗反紅旗。列寧主義的核心就是無 產階級專政,你就是仇恨無產階級專政嘛!高志明,你出身於反動地主階級家庭,從 小就仇恨無產階級專政對你父母的壓迫,這就是你犯罪的根源。」 我聽楊管教的這番批判,心中暗暗好笑,看他那付得意洋洋的樣子,似乎自認為 政治水平很高呢!由這種人來批判有頭腦的知識分子,除了戴帽子壓服之外,大概不 會有任何正面的效果。 那天晚上在禮堂召開全大隊八百犯人的大會,批判不認罪服法的劉震宇。可憐的 劉震宇縮著脖子低著頭站在台上顯得更矮了。照例是值班犯人帶頭念毛主席語錄: 「劉震宇(原文是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 不倒。」幾百人跟著呼喊,把個可憐的劉震宇嚇得直哆嗦。接著就是幾個犯人發言 批判他,兩三個小時的批判大會,劉震宇已經滿頭虛汗,臉色蒼白了。 這次批判大會一個星期之後,大隊又開過一個動員「雙搶」(搶收早稻,搶插晚稻 )的大會。大會上,大隊長表揚劉震宇有很大進步,劉早已表示認罪服法,不再上訴 。接著,劉震宇就被派去守瓜棚,當「自由犯」去了。自由犯有的守菜棚,有的守 瓜棚,他們都獨自住在監房外田野上的草棚內。沒有幹部監視他們,行動相當自由 。夠資格當自由犯的都是幹部信任的人,幹部相信他們不會逃跑,不會搞當局不喜 歡的活動。所以劉震宇得到自由犯的身份,說明當局已經十分信任他了。 我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產生了兩種猜測,也可能劉震宇從來沒有逃跑的思想,也 十分遵守監規,他只想遵守合法的程序申訴,所以幹部批判他不認罪,但並不妨礙 信任他當政治犯;另一種可能是,劉震宇本來就當過共產黨幹部(一九五七年之前) ,也許勞改局對當過共產黨幹部的人從來就比較信任,不管什麼原因,總之,劉震 宇當了自由犯,這是當時勞改隊犯人中最高的地位。他的行為比以前更加馴服,經 過那次批鬥大會之後,他見人就低下目光,一付順從和自卑的樣子。他再也沒有申 訴過,直到一九八七年中共為所有的右派分子平反。這大概是勞改當局改造政治思 想犯最成功的例子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