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兒 ·吳明禮· 她很漂亮。甚至用「美艷驚人」形容她也不為過。而她的坦率更是一般人不能相 比的。初次見面,她就對我說,我是模特兒。而且是裸體模特兒。隨即從書架上取 出一本人體油畫集遞給我,指著封面的裸體說:「喏,這就是我。」 我選擇摸特兒做我的職業,絕非生活所迫,也不是權宜之計。父親,樂隊的指揮 ,母親,建築設計師,這在當今的大陸已經算不錯的了。我愛畫畫,愛跳舞,喜歡 時裝表演,也常常自己設計時裝。當模特兒,我是自願的,事先並沒有什麼「再三 考慮」「試一試」之類的事情。家庭對我的選擇也無異議。我生來就膽氣十足,我 覺得人要活得灑脫,敢怒、敢罵、敢笑、敢死、敢活。活著看人家的臉色,這輩子 多累呀。 可話又說回來,一個姑娘家,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去衣裙,赤身露體幾個小時, 也不會像三伏天喝冰鎮汽水一樣毫不猶豫。我還記得那個夜晚,接到美術學院的通 知書,我被錄用了,並要我第二天就登模特兒台,我很興奮,願望實現的喜悅和莫 名其妙的幾分傷感交織在一起,碾轉反側,睡不著。夜很深了,我悄悄爬起來打開 燈,在大鏡子面前脫光衣服,心裡想,反正睡不著,不如索性「演習演習」。我擺 著各種姿勢,試想著明天的情景。 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裸體少女,青春的胴體充滿著生命的活力。在那居於人體正 中的「神秘三角區」之上是微凸的腹部。媽媽說過,女人的腹部就是應該鼓起來, 就像建築中的大屋頂,不隆起來就無特色,那種時興的平坦腹部實不足取,女性人 體的男性化。最迷人的恐怕莫過於胸部,意大利詩人阿利亞斯多這樣寫道:象牙般 的一雙蘋果/輕盈地搖動著/象微風吹拂的/折岸低揚的輕波。 真的這樣美嗎?我不敢相信。 我試著笑一笑,那位少女也笑了;我的嘴角兩旁湧出了兩個「笑渦」,她也有。 我確信這是真的。而且,的確是真的。那位產生過「思想者」和「吻」的大師羅丹 說過,「裸體是美的」「裸體是神奇的」「生命中沒有什麼是醜的」。我是美的。 而美是無可畏懼的。那一絲恐懼早已化作煙雲散盡。我還清晰地記得,在那些未來 藝術家的渴望的目光包圍中,我微笑著走上模特兒台,從容地褪去浴巾,而且在脫 掉最後一件身外之物時,我未曾感到一絲的顫慄。這時我發現坐在門口的老教授, 銀白色的兩鬢內襯著畫家特有的眼睛,那裡有深沉而滿意的審度,更有無限的敬重 。我感到一種極大的滿足。在一雙雙星星般閃動的眸子裡,折射出我的價值,一股 滾燙的泉水彷彿從新底一下子湧到眼窩,我陶醉在幸福之中。 你看,我工作的第一天就獲得了交際的成功。我認識了我,認識了我的美和我的 價值,我找到了我人生的位置。是我的自信、我的追求,使我贏得了成功。我是幸 運的。不過,我的成功,不是靠禮儀,沒有什麼「手段」,而是靠血肉之軀,滿腔 之愛,是美。 不久,在我媽媽親自設計的一座現代化建築面前,一尊大理石女性裸體雕像聳立 起來了,那通身激湧著青春活力的軀體,就是我。剪綵那天,媽媽抱住我哭了,我 也哭了。哭得驚天動地。面對聖潔的藝術,我確信,這是我的美,我的情,我的愛 ,與藝術家的美,藝術家的情,藝術家的愛,融會貫通的結晶。而它的直接效應是 廣大的觀眾心靈的共鳴。 模特兒台,是我工作的地方,它又像是一塊試金石。在它面前,我認識了各種人 。莎士比亞把眼睛喻為靈魂的鏡子,我深有體會。那些畫我的人們,真正為藝術獻 身的佔多數,但也不乏輕浮放浪之輩,這種人瞪著肉慾邪惡的眼睛,實在讓人受不 了。西方一位學者曾不無感慨地講過一個現象:當一個裸體女人把自己看做是模特 兒時,作為「審美人」,她可以平靜地給畫家擺出姿態,但如果對方以眼神或某種 另外的手勢使她感到他已把自己看做是一個「生物人」時,她就會感到恥辱,並下 意識地設法掩蓋自己的肉體。我懷疑這位學者當過模特兒,他的話簡直就是經驗之 談。我們的一些姐妹就是由於被視為「生物人」,而辭去了本來很熱愛的工作。 當然,也有來自社會的流言和家庭的壓力而改行的。我的一位非常要好的「姐姐 」捱補過丈夫的毒打而被迫離婚,她的直接代價,不但失去了家庭,而且葬送了一 個剛剛孕育四個多月的小生命。有人也好心地勸我別幹了,說再幹下去,將來連對 象都不好找。這話說給別人可能起作用,說給我,笑笑了之。我很羨慕蘇聯女雕刻 家穆希娜的話:「一個人只有思想骯髒,才會在美好的人體中看到骯髒的東西。對 這種人來說,衣裝遮不住他要看的東西。」說得太好了。我不骯髒,何怕有之?中世 紀米開朗基羅生活的年代,教皇命令他將雕像穿上褲叉,但是下命令的人不可能擋 著人們的視線,他自己淫慾的目光又怎麼能是褲衩之類所擋得了的呢? 當然,首先還是審美人,要是找生物人,大街上隨便都能拉到一個。 我的模特兒生涯三個月之後,有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向我表示了愛慕之情。他把他 的一張素描給我看,畫的是我。看得出,他很有才華,而且不在乎我是模特兒。我 很感動。一個傍晚,我們在湖邊相約。我們談提香,談達.芬奇,談蘇裡柯夫,很是 投機。我迷醉了,夜色漸漸重了,我忽然覺得他抱住了我,冰涼蛇一般的手伸進了 衣擺,向上游動。我打了一個冷戰,掙開她,退了兩步,與他對視。夜幕遮住了他 的眼睛,但我能窺視到他的靈魂。他喘著粗氣呼哧地說:這有什麼?你的裸體我都見 到了,還顧慮什麼。他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說:對不起,人都有看不準的時候,你 把我看錯了,我也把你看錯了。我們分手吧。 就這樣分手了。第一個吹了。但這並不證明,裸體模特兒找對象難。我曾同女朋 友開玩笑說,世上總會有同我靈犀相通的男性,我的白馬王子正在一個角落頭等著 我呢。這不,他果然不期而至。恕我省略那些人人都知道的過程吧。起碼,看到他 說明我眼力不壞,他接受了我的那個理論,對我說:作為生物人你是屬於我的,作 為審美人,你當然也屬於我,但更屬於藝術,屬於熱愛藝術的大眾。在我畫你的時 候,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作為生物人的你消失了,我面對著的不是我的未婚妻, 而是一件無以倫比、超凡脫俗的藝術珍品。他的坦誠和我的坦誠融為一體。我說, 現在,我又成了生物人,屬於你。我抱著他,給他一個長長的熱吻。他的雙眼濕潤 了。你看,這本畫集的封面出自他的手筆,可又的確是我們愛情的產物。你說它「 真美」,謝謝你對我的讚美,更謝謝你對我們愛情的讚美。 與那些遭受厄運的姐妹們的命運相比,我是幸福的。這不但是因為我找到了人生 的位置,獲得了情投意合的知音,更是因為我的工作,我的美,得到了越來越多的 人的真正理解。 也許,你會覺得我活得太浪漫了吧,可我為什麼就不能活得單純浪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