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時期的終結 瓦茨拉夫·哈維爾 共產主義的終結首先而且最重要的是向人類傳達一個信息。我們尚未充分解釋和 理解這個信息。就其最深刻的意義來說,共產主義的終結宣告了人類歷史上一個重 大時期的結束,不但是十九和二十世紀的結束,而且是整個現代時期的結束。 在現代時期占主導地位的是發展到了頂點的一種信息,以不同表現方式認為世界 ——存在本身——是一個可以完全被認知的體系,它受有限數目的普遍規律所制約 ,人可以掌握這些規律,並理性地加以運用,為自己的利益服務。這個時期從文藝 復興開始,經過啟蒙時代發展到社會主義,從實證主義到唯科學主義,從產業革命 到信息革命,其特點是理性的認知思想的迅速發展。 這一思想又產生一種自豪的信念,認為人作為現存一切事物發展的顛鋒,有能力 客觀地描寫、解釋和控制一切事物,並且掌握關於世界的唯一真理。這個時期崇拜 與個人無關的客觀性。在這個時期裡,大量積累了客觀知識並在技術上加以運用。 這個時期相信,使用科學方法可以自動取得進步。這是一個體系、制度、機制和絕 對平均數的時期,一個用意識形態、學說對現實進行解釋的時期。這個時期的目標 是尋求一個關於世界的普遍性理論,從而找到開啟其繁榮的普遍性鑰匙。 共產主義是這一趨勢的邪惡的極端。它代表一種企圖,以少數冒充唯一科學真理 的命題為基礎,按照單一的模式去組織全部生活,使之服從中央計劃,並受中央控 制,而不管這是不是生活本身所需要的。 可以把共產主義的垮台看作現代思想已經面臨最後危機的信號。這個時期創造了 第一個全球性的技術文明,但是它已經達到了其潛能的極限,越過這個極限,就是 深淵。共產主義的終結對全人類是一個嚴重的警告。它是傲慢、絕對理性時代正在 結束的信號。是從這一事實得出結論的時候了。 共產主義不是被軍事力量打敗的,它是被生活、人的精神所打敗的,是被存在和 人抵抗操縱所打敗的。它的失敗是屬於膚色、真實性和豐富多彩的歷史起來反抗的 結果,是人的個性不肯被禁錮在一律化意識形態之中的結果。 這一強有力的信號在最後時刻來臨。我們都知道文明處於危境。人口爆炸和溫室 效應,臭氧層的破洞和愛茲病,核恐怖的威脅和正在戲劇性地擴大中的南北貧富差 距,饑饉的危險,地球生物圈和礦產資源的耗盡,商業性電視文化的擴展和區域性 戰爭日益增長的威脅——所有這一切加上數以千計的其他因素,代表對人類的普遍 威脅。 目前的一大矛盾是人——信息的偉大收集者——清楚地認識到這一切,然而卻絕 對沒有能力去對付這一危險。傳統科學以其通常具有的冷靜,能夠描述我們毀滅自 己的各種方法,卻不能向我們提供防止危機的真正有效和實際的途徑。需要知道的 東西太多了;信息模糊不清或者組織得很差。再也無法充分掌握和理解這些過程、 更談不上加以控制或阻止。 我們正在尋求新的科學方法,新的意識形態,新的控制系統,新的制度和新的工 具,以便消除我們過去的方法、意識形態,控制系統、制度和工具所造成的可怕後 果。我們把技術造成的致命惡果僅僅當做技術性的缺陷,只靠技術就能加以補救。 我們在尋求擺脫客觀主義的客觀方法。 一切情況都表明這不是辦法。以傳統的對待現實的現代態度,我們無法設計出能 夠消除過去體系所造成的一切災難性後果的那種體系。我們無法發現一條規律或理 論,其技術性的應用,會消除由於技術性地應用過去的規律和技術所造成的一切災 難性的後果。 需要某種不同的、更大的東西。人對待世界的態度必須徹底改變。我們必須放棄 那種傲慢的信念,認為世界只是待解的難題,是一架機器,其用法只待人們去發現 ;是一個信息,只要輸入電腦就遲早能夠輸出一項普遍性的答案。 我深信我們必須從私人的幻想中釋放出自然的、獨特的力量以及對於世界不可重 復的經驗,一種基本的正義感,跟別人一樣看待事物的能力,一種超卓的責任感, 原型性的智慧,良好的情趣、勇氣、同情心,並且深信並不指望成為拯救人類普遍 災難的個別措施。必須把這樣的力量恢復起來。 必須再次給事物以其本來面貌表現出來的機會,並看到它們的個性。我們必須看 到世界的多元性,而不要以找尋共同特性的辦法來把它們扯在一起,或把一切歸結 為單一的共同方程式。 我們必須更加努力去理解,而不是去解釋。前進之路不是僅僅去建立普遍性的制 度辦法,從外面運用於現實;而且也是通過切身經驗去瞭解現實的核心。這種方法 促進一種氣氛,在互相尊重、真正的多元主義的基礎上,既有寬容性的團結,又有 多樣化的統一。簡言之,人的獨特性,人的行動與人的精神必須予以恢復。 今天的世界,一般性、客觀性和普遍性處於危機之中。這個世界向政治實踐提出 了重大的挑戰。在我看來,這種實踐對於存在仍然採取一種技術性的功利主義的辦 法,因而對政權也是如此。在現代時期建立、發展和保存下來的許多傳統的民主機 制跟客觀性與統計平均數的崇拜聯繫如此之密切,以致它們會把人的個性取消掉。 我們在政治語言中能看到這一點,陳詞濫調常把個人的聲調擠掉。當個人的聲調確 實出現時,它常常是精心算計的結果,而不是個人的真實性衝口而出。 遲早,政治將面臨選擇一種新的現代以後的面貌這樣一項任務。政客必須再次變 成一個人,不僅信賴對世界的科學反映和分析,而且信賴世界本身。他必須不僅相 信社會學的統計數字,而且要相信真實的人;他必須不僅信賴對現實的客觀解釋, 也得信賴自己的思想;不僅相信他每天早晨收到的概要報告,而且要相信他自己的 感覺。 並不是說我們僅僅應該尋求管理社會、經濟和世界的新的、更好的方法,問題在 於我們應該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行為方式。除了政客之外,還會有誰來帶頭呢?他 們對待世界、對待自己和自己責任的態度之改變,可能引起真正有效的制度性變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