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文學的煤礦」 ·廖天琪· 譯者按:德國明鏡週刊採訪波蘭作家希皮奧斯基談改制後的文學與政治。以下的 採訪發表於德國明鏡週刊一九九一年十月份,其中對德波兩國的歷史恩怨,知識分 子在集權或自由社會中所應扮演的角色,波蘭的前途,對蘇聯的恐懼都有生動的闡 述。 問:希爾奧斯基先生(以下簡稱希),近兩百年,波蘭人總在高唱波蘭「尚未淪陷 」,這句歌詞現在還有意義嗎? 希:世界上有一些民族,由於歷史情勢所迫,而不得不過著最低調的生活。受到普 魯士和俄國十九世紀的威脅,二十世紀又有第三帝國和蘇聯,波蘭就屬於這些民族 之一。我相信,單單還能存活下來,就算一種成功。所以這首歌多少能反應一點兒 波蘭的歷史命運。 問:你最新的小說是你在民主波蘭誕生以來所寫的第一本,在寫作上是否比以前感 到自由多了? 希:十五年來我一直在暗中同國家的檢察制度鬥法,比如我曾在反對派的報紙工作 過。要說這是我第一本不受檢察而寫成的書那是不對的。 問:無論如何這是你第一次在寫作時不必怕檢查制度的干預,你覺得工作容易還是 困難些? 希:我不太知道,在十五年、十年,不,五年之前我還得到讀者的支持和愛戴,那 種團結不只是針對我的文學,也是對我政治工作支持的表現,因為我那時是一個「 反對派」。所以我一向不太清楚,我的作品有怎樣的文學價值,人們讀我的作品, 也許只因為他們反對共產主義政權。 問:這種刺激如今已消失。 希:正是。對整個東歐及中歐的文藝來說,(考驗)真理的時刻開始了,現在不再 是政治及反對派爭抗的問題,現在是面對文學和藝術的時刻了。《夜,畫與夜》是 我第一本在波蘭被當做純文學看待的作品,這對我的要求提高了,寫作不會比以前 容易。 問:以前東歐國家的作家發揮了反對派所代表的自由輿論的功能,他們替一些不能 隨意表達自己意願的人說話,那當然是付沉重的擔子,但這也賦予作家們重要的意 義,這是他們民主西方的同行們所無法擁有的。 希:對。在波蘭,作家們有特別重要的責任,因為我們國家一百多年以來被俄國, 普魯士及奧地利佔領,故而從地圖上消失了。在十九世紀這段時間裡,文學扮演非 常重要的角色,文學是唯一能給予波蘭人政治認同和精神上的主權獨立感的東西。 問:今天不也還是這樣嗎?作家們雖然不再具有反對派替身的角色,但是在馬克思 主義結束後,人們有一種迷失方向的危機。作家們又有了詮釋歷史走向的新任務。 希:這是因為在民主波蘭,新的政治階層在面對這巨大任務時,還未成熟。 問:你作為華沙議會的成員,對這個政治階層應有很深的認識。 希:是的,但我有點兒失望,當然我們有許多正派而有能力的人,但偶然晉身政壇 的,也大有人在。這些人現在扮演一種角色… 問:是否像原東德那些(進入政壇的)牧師們? 希:不是,我要說,感謝上帝。幸好不是。 問:但是教會依然對政治有很大的影響。 希: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教會在保障公民及人權方面是個堅強的重鎮。教規告訴我 們:你是一個人,你是神的子民,你的主權和人身是不可侵犯的,這樣的說法是美 好而重要的,我們從羅馬天主教義中吸取了精神力量。當前波蘭的政治文化中突然 出現了不同的思潮,我們開始討論墮胎,以及學校中宗教課程等問題。然而教會一 點也不能容忍這類的辯論,各地教區的居民都很失望,一股反教會的暗潮掀起了。 問:德國的形象在波蘭人心目中最近有沒有變化? 希:對我個人而言,第三帝國的經驗構成我過去生命以及記憶的一部分,然而第三 帝國對我兒子有什麼意義?絲毫沒有。他已快四十歲了,對於他那已是歷史,對我 那十六歲的孫子,這一切更如埃及金字塔般屬於考古範圍。我告訴你,連在波蘭, 時間都能治癒瘡疤。 問:沒有人再去觸碰德國的罪惡了嗎? 希:對於戰後的德國,這當然是個重要的問題,但它在東、西二德是有區別的。在 聯邦德國,它是一個個人罪孽的問題,一個德國人得靜靜地私下問自己的良心,你 們這麼做了,有時還不錯,有時卻流於膚淺。 問:有的人也根本不作。 希:的確如此。但在東德那邊,歷史罪責不是一個個人的問題,它成了一個國家的 問題,宣傳口號說:東德是建立在反法西斯主義及和平理念上的國家,如果我是個 東德的國民的話,我大概會…… 問:被開脫了罪責。 希:可不是,我不再有罪,因為我屬於一個「反法西斯社會新集體」的一份子。 問:你覺得我們這些新加盟的原東德省份有「補課」的必要? 希:對。因為不論在萊比錫,德萊斯頓還是潘茲勞人們都說,我們是一個新的民族 ,我們最偉大的詩人叫歌德。西德人是有罪的,他們是第三帝國的繼承人。我們東 德跟他們不同,我們跟過去決裂了,現在我們將建立一個嶄新的世界。 問:十五年以前你就已經感覺到了這是謊言嗎? 希:是的。我們在波蘭很清楚。這不過是偽造歷史罷了。我們那時只能自我安慰地 說,他們反正戰敗了,這也算是一種懲罰吧。但是我們波蘭人可沒犯什麼罪。為什 麼我們得受這共產主義的洋罪?畢竟這共產主義是德國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一大發 明呀。 問:可壓力來自莫斯科而不是來自東柏林? 希:我相信關鍵在於日爾曼式的「完美主義」。人們在東柏林比在莫斯科更認真地 實行現實的社會主義。俄國人像我們波蘭人一樣都偷工減料。在德國可一切都十分 嚴謹,這就對我們產生了壓力。 問:你自稱是單一主題的作家,這從你的自傳中可以看出倪端。你曾在兩種集權制 度下生活過,在你的新書中你把法西斯和共產主義加以區分。 希:共產主義不同於法西斯主義,它有一些教育思想,共產主義從來沒有背棄過歐 洲的民主口號,這真是很奇怪的。當然這只是在理論上如此,實際上共產主義是一 種血腥的獨裁,但他們總是重複說,我們是歐洲以往進步的傳統之繼承人。納粹從 來沒說過這種話,納粹黨人一向是歐洲的畸形兒,共產主義者卻是歐洲最健康的孩 子們。真是這樣,很恐怖,我簡直不能相信。當年索忍尼辛第一次描寫勞改營的殘 酷情形時,西歐人都不相信,他們說,蘇聯怎麼會是這樣的?共產黨人當然非善良 之輩,但這可不能同日而語,老天爺,奧許維茲是奧許維茲,薩克森豪是薩克森豪 哪! 問:西方的知識分子數十年來多多少少低估了斯大林主義的嚴酷性,是否犯下了歷 史的罪責? 希:是啊。這種錯誤的估計是一種知識分子的(幼稚)病。共產黨告訴知識分子, 大家都是兄弟,我們擁抱全人類。如果人們這輩子不夠成熟的話,就必須槍斃他們 ,這樣做,當然是為了他們好,為了維護人們的尊嚴。 問:中古時期火燒女巫時也用過同樣的說辭。 希:對。 問:一個腦子裡充滿了烏托邦的罪犯在道德上是否比納粹高尚一點兒? 希:對我而言,納粹黑衫黨(SS)和克格勃(KGB)是同樣等級的罪犯。至於盲從於 共產主義的知識分子,他們在道德上當然有區分。許多人不知內情而支持這種烏托 邦,只因為他們愛人類。現在我們至少可以說這些人是愚蠢的。 問:你在小說《夜,畫與夜》裡,把共產主義描寫成一種煙幕,整個國家都被籠罩 掩藏在它之下,人也都消失在其中。現在這個煙幕消逝了,然而顯露出來的又是一 種很不人性的狂熱的民族主義。 希:這是不能避免的。我要說,面對大俄羅斯民族主義我是很恐懼的。俄國人和我 們波蘭人一樣都是民族主義者,但是小國家的民族主義和大國家的民族主義是很不 同的,後者意味者:我們要征服世界!這是一種古老的俄羅斯傳統。這個民族是如此 自大,他們要征服世界。 問:你在那個解體了的東方大帝國和波蘭與歐洲之間劃清了界線。 希:是的,俄國擁有雖然偉大,對我卻陌生的文化,對我們波蘭人來說,西歐代表 羅馬式的法統,希臘的哲學和羅馬的基督教傳統,這是西方。俄國可就完全不同了 。 問:波蘭既要重返歐洲,你認為哪兒是歐洲的精神中心? 希:你要套我什麼話? 問:你們對法國的認同。 希:不對,才不是法國呢。我很坦白地說,毫無疑問的是德國。德國在歐洲中心, 也是歐洲最重要的經濟夥伴。 問:這兒的公路是一流的。 希:不僅如此,沒有德國我們無法融入歐洲。波蘭通向西方的唯一路徑是經過德國 。我們當然也非兩手空空。比如說,西德的文化生活已全盤美國化了,這並不難解 釋,戰後的四十年一個德國人要想抵制美國化,就會遇到很多困難。他如果持著德 國的歷史為盾牌的話,人們立刻會懷疑他是個不肯悔改的國家主義者。要是波蘭想 投入歐洲,我們將會是一種「非美國式」的社會,這對德國人來說,並非沒有意義 。 問:波蘭偏偏得通過曾經對它製造了巨大苦難的德國來靠近歐洲,這不是個悲劇嗎 ? 希:請告訴我,悲劇在哪兒?德國和波蘭之間難道只有陰暗和殘忍的一面嗎?不對 吧,這可是偽造歷史了。以往一千年的歷史中,有七百年是沒有衝突的共處… 問:但其它那三百年裡有的是互相殘殺。為什麼民族之間總有衝突?人類哪兒出了 毛病? 希:我認為大家都對人類的理性過分地信任,對它抱著過高的期望,而人的理性的 確是很有限的。因為人都得死亡,因此也就很脆弱,不願去思考這個問題。老實說 ,不願接受死亡的現實意義,乃是人的第一個毛病。其次,人必須承認,跟馬兒相 比,他體力弱;跟狗兒相比,他跑得慢;同母鹿相比,人又很醜陋;同驢兒相比, 他經常愚蠢多了。但是人一概不肯承認這些事實,他偏要扮一個並非他的角色—— 萬物之主。 問:在你的書中對二次大戰和戰後人的悲劇命運著墨甚多,你其它的小說中也充滿 了歷史,特別是波蘭的歷史題材。另一方面,你在新書結尾處說,我們都不能從過 往之中吸取教訓。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寫那麼多關於以往的題材呢? 希:我得糾正你的說法。我並不寫歷史,我全部的文學素材都得自於個人的回憶, 這是我文學的「煤礦」。我向自己記憶的最底層的幽暗之處去挖掘,並把得到的文 學素材提升到意義層面。這些記憶當然來自往事,但我要強調,我只描寫自己的記 憶,而不描寫歷史。 問:我們究竟為什麼不能從以往中吸取教訓? 希:你得瞭解,魔鬼的時刻真要來到時,不管我們願意不願意,它都會來的。我們 無力去預測和造就未來,這就是共產主義者最深的罪孽,他們要安排設計未來,因 此遭到巨大的挫敗。 問:你聲稱人們不能從以往吸取教訓,那麼德國波蘭的恩怨也可被忘記掉嗎? 希:不,不,慢點兒!一種是集體方式的回憶,另一種是單獨個人對往事的記憶。我 寫作固然只挖掘自己的記憶,但作為一個國民,一個波蘭人,而不以一個作家的身 份,我的回答是:我們應該討論以往的歷史,我們已經這麼作了,我認為這是值得 的。 問:既然你的主題來自記憶,今後你的寫作前途如何? 希:未來嗎?我可不是先知。作為一個住在波蘭的波蘭人,心裡不懷抱著希望,那 是不可能的。這個國家之能存在,就是因為人們沒有放棄希望。失去希望,我們早 在幾十年前就已亡族了。 我盼望波蘭今後能建設成為一個正常的歐洲國家。我們國家不僅應該考慮如何求 存。還要想法過得更好,以及怎樣為後代的子孫創造條件。我們只要求一種極平常 的生活,這也許有點兒單調,不帶有莎士比亞式的色彩。 問:你即將放棄你作為議員的政治職位,只當一名作家,但會不會就在此時波蘭的 生活水準將有所提高,文學會對人們變得次要起來呢? 希:會的。 問:你會感到難過嗎? 希:作為藝術家和作家我會感到痛苦,但作為一個國民、一個人、一個波蘭人,我 會很稱心的。 問:希皮奧斯基先生,感謝你接受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