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真複雜 ·房志遠· (一) 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民族像中國人這樣,對政治既愛又恨,既熟悉又疏 遠,既想關心又要表示冷漠,總之,所有這種對政治的複雜感情匯入口中總是一句 話:政治真複雜。 我在上北京大學時讀的是國際政治系,也算學過政治。在我眼裡,我看不出政治 有哪一點複雜之處。如果說當今世界各領域中有哪一個領域是男女老少都能明白, 都能涉足,都能關心,都能談論的,那我看非政治莫屬。要知道,這世界上不是什 麼人都可以當物理學家、生物學家、經濟學家的,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去編電影劇本 、考證歷史、談論藝術的,可是什麼人都可以評論政治、參與政治、甚至當政治家 。在百萬人的天安門廣場上,誰能搶到話筒講幾句慷慨激昂的話,就可以頃刻成為 政治明星。你瞧,什麼還能比政治更簡單? 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政治化的民族,或者換句話說,中國政治是最平民化的政治。 你看看西方的歷史,政治只是貴族才能涉足,國王的位置也只有貴族才有權問鼎。 可是在中國哪一個市井流民都可以投身政壇擠身仕途,任何一個平頭百姓都有可能 當皇帝。秦始皇可謂威儀天下的人物,可是連劉邦那樣的布衣無賴都敢指著他說: 大丈夫生當如此。在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中,毛澤東向八億人民提出偉大號召: 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於是全國每一個角落,每一個百姓都投入了政治。中國人對 政治的關心,舉世無雙。可是為什麼偏偏在這樣一個政治最普及的國度裡,人民對 政治卻視若畏途,把政治看得高深莫測呢? (二) 「政治黑暗骯髒」,這是那些認為政治複雜的人的主要論據。 不過他們想過沒有,這世界上什麼不骯髒?政治之所以顯得黑暗骯髒,是因為它 黑暗骯髒的一面是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能看到,都能理解的。而很多被人看得很神聖 的學術領域和藝術領域,其黑暗和骯髒一點不亞於政治領域,但它們之所以在外人 眼裡顯得很聖潔,是因為所有的外行人都看不出其中的歪門邪道而已。 誰敢說諾貝爾獎光環的陰影下沒有骯髒的小動作,誰敢說奧斯卡金像獎背後就沒 有卑鄙的交易,誰敢說那些冠冕堂皇的學術活動之中沒有結黨營私、相互排擠、做 假剽竊的庸俗之風?過去那些偉大的科學家,牛頓、伽裡略、哥白尼、達爾文、哈 維、弗洛依德等在同行中所受到的攻擊、排擠、暗算、迫害,一點也不亞於當今任 何一位政治家。幸運的是,他們成名成家了,他們是作為勝利者揭開了學術界醜惡 的一面。可是還有千千萬萬個被黑暗吞掉的失敗者呢?他們的委屈有多少人聽得到 ,有多少人聽得明白,又有多少人有興趣聽? 有一次我和一位學物理的朋友說起政治的黑暗,誰知他長歎一聲,道:「其實, 學術領域同樣黑暗。要不盧剛為什麼不將他的委屈訴諸公論,而寧願用子彈來尋求 公正呢!」我們倆都沉默了,他沒有再說下去,我也沒有再問下去。因為我知道, 他覺得說下去我也聽不懂,而我問下去也聽不明白。我不得不為那些搞政治的人感 到幸運了,因為他們即使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們還可以訴諸公論,他們的委屈至 少普通人是聽得到而且聽得明白的。可是盧剛們呢?這可憐的小伙子,儘管我至今 也搞不明白他受到的待遇是公正還是不公正的,但至少我是理解了他當時的絕望的 心情了。 如果說政治黑暗,至少這黑暗是可以看見底的,可是殊不知世界上還有很多領域 的黑暗是深不見底的。 (三) 既然政治是這麼簡單的領域,那為什麼中國人還把它看得如此複雜呢?道理也很 簡單。政治這東西,人們把它看得簡單,它就簡單,人們把它看得複雜,它就複雜 。中國的政治之所以複雜化,恰恰是因為人們認為它複雜的緣故。 政治家說一句話,也許是隨口而出,開開玩笑或發發牢騷,人們就會認為其背後 有多少層含義,有多少層陰謀。大大小小的作者,形形色色的刊物,會把這句話反 復嚼磨,分析出不下數百種含義。其實這些分析結果,與其說是說話者的智慧,還 不如說是這眾多政治評論家集體的智慧。例如,這次鄧小平跑到廣州、深圳轉了一 圈,不過講了幾句話,這些話任何一個人都會講,也未見得有什麼高明之處,結果 就掀起了軒然大波。人們從中分析出了那麼多深刻的動機、那麼多偉大的戰略部署 。可是,鄧小平不過就是個中共老資格的普通黨員,也許他不過就是到南方散散心 ,應地方官員的邀請,信口講幾句話自己的心裡話而已。 還有很多政治評論家們,喜歡人為地把政治人物分成這個派,那個幫,其中哪一 個人說了一句什麼話,一定是出於對付對立幫派的目的,一定是某個戰略部署的一 環。其實,我一直懷疑陳雲是否在有組織、有計劃地對付鄧小平,江澤民是否有必 要和李鵬爭風吃醋,事情總是越分析越複雜,越繞越糊塗。 其實,搞政治的也是凡人,沒有三個腦袋,五副腸子。他們的智商不見得比一般 人高,甚至可以說,他們的智商一般都偏低。既然政治這麼簡單,男女老少皆宜, 那麼凡落到去搞政治的人,大多都是其他領域混不下去的人。要是一個人經商賺不 到錢,行醫治不了病,數學拎不清,小說也編不成,那麼除了去搞政治,還能幹什 麼呢?共產黨內如此,民主運動也如此,不信你看看那些現在仍在吃民運飯的人, 大都是在社會上找不到工作的主兒,我自己就算一個。要搞政治的人得具備政治信 念,對智力可不能強求。 儘管我心裡明白自己是個多麼智力平庸頭腦簡單的人,可是只要在政治圈子裡, 仍不免被人看成滿腹韜晦,一肚子謀略,以致一些莫名奇妙發生的事情,也竟然算 在我的帳上,成了我策劃的陰謀。你要是想用一個人,就被說成結黨營私;你想解 雇一個人,就被說成是排除異己;你給某人打電話,會被說成搞串聯;你想改革財 政制度,說你想控制財權;你想調整組織結構,說你想為了下次代表大會競選作準 備。哪怕你作一件事僅僅出於一個非常簡單的動機,也會被猜成是居心叵測。好像 你在下棋,本來只想活動一下馬,可是大家卻都認為你一定要來個臥槽馬加馬後炮 ,後面還跟著將軍抽車,結果是看棋的人比下棋的人還高明,至少他們替你想到的 高招,你自己都沒想到。 海外還有不少總遭人猜忌的政治人物,彷彿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意味著某種權術、 某種手段。其實,從我自身的體驗來看,他們當然會有心眼,但絕對不會比人們想 象得更多,他們也許會有點手段,但絕不會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有三頭六臂。說不定 他們做的某件令人費解和猜疑的事情只不過出於一個非常簡單的動機,說出來都沒 有人相信。而那些把政治看得複雜的人們寧願相信他們肚子裡的腸子繞了幾千道彎 。 在政治中,無論是朋友還是對手,取得信任都是最重要的。朋友之間的合作建立 在信任之上,對手之間的比賽規則也建立在信任之上。如果大家都能夠把對方的動 機想像的簡單一些,信任就容易建立,政治就會變得簡單起來,而如果都把對方的 動機想像得很複雜,信任就很難建立,政治就會變得非常複雜,以至你想像它有多 複雜,它就會有多複雜。 (四) 政治之所以變得複雜起來的另一個原因是搞政治的人太多,而搞政治的人太多又 是因為搞政治太容易。過去曾有人問李鴻章什麼職業最好做,李鴻章毫不猶豫地回 答:當官。 中國歷史上沒出幾個科學家,可是政治家卻層出不窮,我想大概是世界上出產政 治家最多的國家了。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官本位制,從政當官幾乎是光宗耀祖的唯一 途徑。就連李白杜甫這樣天下聞名的大文學家,竟然也為沒有當上個芝麻綠豆大的 小官而牢騷滿腹,悔恨終生。好像他們把中國的文化發展到了一個世界性的高度不 算報國,反而當個無足輕重的諫官為皇帝出幾個餿主意就叫做報國。 官位自然是有限的,這麼多人要爭那幾把交椅,僧多粥少,自然要打得頭破血流 ,況且打起來總免不了使出些手段,便使政治複雜起來。都說中國人喜歡內鬥,這 也難免,人口眾多而資源有限嘛。毛澤東說:「八億人,不鬥行嗎?」真乃至理名 言。 要想使政治不再複雜,就得使社會多元化,這樣人們的出路就多樣化了,不必非 入仕當官方能出人頭地。有能耐的人都去賺錢發財,研究學問、治病救人、著書立 說、當歌星影后去了,剩下智商比較低的人搞政治,政治空間比較大了,鬥爭就不 會太複雜了,至少也會比其他領域裡的競爭簡單多了。 退一步,即使政治家們還要爭鬥,那也得立下規矩。就像武俠小說中的武林高手 ,首先要使明招,不用暗器,即使不得已使用暗器,也不准下毒,退一萬步,就算 下了毒,也要備好解藥。如果大家都能夠遵守一個底線,事情就會變得簡單得多。 一些搞民運的人總是抱怨中國人對政治漠不關心。不過依我看,若為此痛心嫉首 、悲觀失望則大可不必。其實中國人對政治是過於關心而不是漠不關心,過多人過 份的關心會使政治變得凶險、複雜、容易走向極端。那些埋怨政治複雜而表示對政 治厭惡的人,絕非對政治冷漠,而恰恰從另一個方面表現了對政治熱衷。就像那些 整天厭惡銅臭的人恰恰是老想著錢的人,就像那些不停詛咒天下女人壞的人恰恰是 最渴望女人的人。相對於冷漠,愛和怨從來都是站在一邊的。 廣大群眾都去關心政治的局面並不是民主制度的最佳土壤,反而是暴民政治的土 壤。建立民主的最佳土壤是胡平曾經說過的:人們用積極的態度去關心他們消極的 自由(或利益),也就是說,除非政治關係到他們的利益和權利,否則他們就不會 對它表示興趣。在這樣的社會狀態下,政治就會變成一件最簡單的事情。 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