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龐嶺下 曠世奇冤 ·林 可· 本文是根據六千五百名被害者的材料整理而成的紀實報導。如今,這三百餘頁材 料的八名作者半數已不在人世。這篇文章是對六千五百名冤魂的悼念,也是對八名 作者的淡遠安慰。 紮在熊丙恩眼中的一顆釘子 一九六七年,整個中國都處在文化大革命的奪權高潮中。道縣是湖南西南部都龐 嶺下一個荒僻落後的小縣。這個小縣的奪權鬥爭是在兩個人中間進行的。一個道縣 原縣委書記石秀華,一個是原縣委副書記熊丙恩。一月奪權風暴後不久,石就被打 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靠邊站了。而熊丙恩表態支持「紅聯」,被捧為革 命領導幹部,成為道縣黨政大權的第一把手。 熊丙恩打倒了石秀華之後,就在道縣的黨政機關中來了一個大換血。他自己親自 擔任道縣文革小組組長,縣生產指揮領導小組組長,縣貧協會主席這三個職務,其 餘部門大小頭目,全部安插自己的親信和「紅聯」的頭目擔任。於是,熊成了這座 山區小縣的太上皇,他一跺腳,道縣就會地動山搖。 可是就在熊丙恩的眼皮底下,有一顆拔不掉除不去的釘子:道縣第二中學紅衛兵 造反兵團。這是省造反派「湘江風雷」的一個分支組織,是「紅聯」的死對頭。裝 在道縣二中教學大樓屋頂的四個高音喇叭對著過往行人叫個不停:「熊丙恩是道縣 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堅決與熊丙恩血戰到底!」熊丙恩的所謂罪行材料一批一 批從二中紅衛兵的油印機裡印出來,散發到道縣各區各縣,揭得熊丙恩心急火燎, 如坐針氈。 熊丙恩決定拔掉這個釘子!他指使「紅聯」組織了數百名人的武鬥隊,裝備了洋槍 土炮,包圍了道縣二中。可是從七月到八月中旬,這座武裝起來的堡壘卻屢攻不下 。熊丙恩無奈,只好採取圍而不打的戰略,把注意力轉向農村,以農村包圍城市的 辦法解決問題。 殺出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 隨著對二月逆流的批判和給「湘江風雷」的平反,道縣部分群眾組織中出現了對 熊丙恩二月上台的質疑,有人甚至提出了石秀華的問題。熊丙恩感到焦慮和恐懼, 他知道如果再不採取斷然措施,自己的寶座就會在一夜之間顛倒過來。零陵地區, 衡陽地區好幾個二月份成立的新政權,就是這樣垮掉了。 於是,他以縣文革領導小組的名義召集各地區和各公社黨委負責人會議,提出將 原來的「貧協」改為「貧下中農最高人民法院」。八月十日,熊在縣委新樓召集「 法院」頭頭開會,會上他說:「現在上面癱瘓了,我們不能耽誤。殺人的問題是民 主革命的補課。地富反壞右以及二十一種人現在都活動起來了,正在向新生的革命 政權猖狂進攻,再遲疑我們共產黨人就會像四十年前在武漢長沙那樣被國民黨反動 派屠殺。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農村殺人,只要貧下中農討論通過就可以了 。」 會後,道縣城鎮居委會一夜之間準備好了兩千條繩子。並把記錄在案的二十一種 人全部看管起來,只等攻下道縣二中,就全部處決。 從知識分子頭上開刀 八月十三日,熊對四馬橋的王甫昌,一區的武裝部長劉善厚,七區副區長宛禮甫 以及由縣裡派去大坪鋪的張望恥和其他各區的「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的負責人只是 說:「告訴下邊,一隊可以先殺一兩個。」 六區武裝部長鄭友志與縣法院幹部周仁表兩人聞風而動,立即組成殺人現場會, 爭取在全縣搶個先手,立個頭功。 六區各公社民兵營長集合在區公所開會。久佳公社的武裝部長蔣百柱一面組織手 下的幹部鳴鑼集合群眾,自己親自動手,把本公社團結大隊一生產隊的民辦小學教 員唐義(當時唐正放暑假,在家勞動)五花大綁地捆起來,插上死刑犯標子,押向 刑場。 殺人現場選在一面是山坡,一面是池塘的開闊地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四五百 男女老幼散亂地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會場用兩張方桌搭成了一個監斬台。「堅決鎮 壓現行反革命分子唐義」的白底黑字大橫幅用繩子扯在會場中央,被風吹得呼呼作 響。 唐義押到之後,會場響起一片「打倒」的口號聲。鄭友志和周仁表走上監斬台宣 布鎮壓反革命現場會開始。接著,蔣百柱從口袋裡掏出事先寫好的材料,讀道:「 現行反革命分子唐義,出身地主家庭,思想一慣反動,文化革命以來,上竄下跳, 書寫反革命口號,瘋狂反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對無產階級專政。在生產隊擔 任教師期間,多次向學生宣傳封資修黑貨,多次在課堂上影射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 ,惡毒攻擊新生的縣革命委員會。實屬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整個會場鴉雀無聲,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嚇蒙了。兩個民兵架起跪在地上的 唐義,向山坡下的池塘邊跑去。池塘早已乾枯,只見蔣百柱揮起一棒,朝唐義後腦 打去。堂義頓時像個肉團似的滾到池塘裡,蔣接著又補了幾棍,把唐義打得腦漿迸 裂,嘴臉稀爛,血肉模糊,滿身爛泥。山坡上,婦女的尖叫聲,孩子的哭聲夾雜在 稀稀落落的口號中,令人秫目驚心。 六區開了殺戒,其它各區也不甘落後,於是在一場革命的名義下進行的慘絕人寰 的大屠殺在道縣的各公社瘟疫般地蔓延開來。 百人殺人團與打「土圍子」 祥霖鋪區的宛禮甫(後提升為紀檢委秘書)在六區的示範下深恐落後,立即在該 區的上渡公社召開殺人大會。被殺的有的是從床上拖起來的,有的是從田里叫上來 的。他們還莫名其妙,衣衫不整,打著赤腳,根本不知道犯了哪條王法,糊里糊塗 還以為是去挨一場批鬥。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甚至還來不及見上親人最後一面,就 被綁上了刑場。 宛禮甫在上渡的現場會一下就殺掉了七人。緊接著,他又成立了一個百人殺人團 ,分赴各個公社和大隊組織更大規模的屠殺。祥霖鋪區在那段日子裡整日陰風慘慘 ,成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屠場。 宛禮甫殺紅了眼,從八月十三日到八月底這半個多月的時間裡,據他自己註冊上 報的名單,一共殺掉了一千多人。屠殺的方式叫人不忍聽聞:用自製的土槍崩、沉 河、斷頭、截肢、開膛、腰斬、投窯火燒、集體爆炸,年輕的婦女則集體輪姦後殺 害。據全道縣統計,屠殺的方式共有一百零八種。 與祥霖鋪區相鄰的公霸地區也不甘落後,來了一個殺人競賽,在那段時期也殺了 一千多人。這兩個地區地處瀟水上游,這段時間內,沿瀟水漂流而下的屍體堵塞在 雙牌水庫的大壩前。雙牌水庫電站因此而中斷發電半個月之久。沿河居民,三個月 不敢吃水。 鳳成洞、中文洞大隊殺了四十多人,當數字報到熊丙恩這個殺人魔王面前時,他 頓時凶相畢露,厲聲斥責道:「你們那裡就那麼清白?你們的階級立場到那裡去了 ?」於是,這些地區的幹部為了保住自身的平安,只好回去補殺人課。 在這位殺紅眼的魔王的督促下,油鄉公社躍進大隊支部書記何方前竟然一個晚上 就殺掉了九十多人。大坪嶺公社土地塘村蔣漢正全家和同村幾十人,被殺人團的凶 手作為反革命一齊趕下巖洞,摔得半死,然後活活餓死悶死在巖洞裡,據該村的老 百姓說,淒厲慘烈的哭叫聲持續達兩天兩夜,令人聞之喪膽。 洪塘營公社的殺人團則採用更簡單的辦法。他們把兩百多名反革命綁到附近的礦 坑旁邊,殺人團的李波清等先用槍打,然後不管死活,一律推下礦坑活埋。 據調查資料,道縣屠殺的一個特點是,被殺的人大多是滿門抄斬,有的大隊甚至 株連族人。這很有點封建王朝「誅九族」的味道,為的是斬草除根,免除後患。熊 丙恩和他的手下把這稱為:「剷除資產階級的社會基礎。」可是這句話在道縣那些 還沒有見過資本主義為何物的土包子眼裡顯得洋味太足,他們不習慣。所以在大小 的殺人會上,他們還是喜歡用帶有土味的「國貨」,叫「打土圍」子。只要殺人團 說打「土圍子」,就意味著要將被害人全家一窩端了。 蓮花塘,一個多麼美妙的地名,這是宋代著名的理學家周敦頤先生的故里。就是 在這裡,在周先生身後的一千年後,共產黨的父母官們舉起了屠刀。這個大隊總共 有六百餘人,而被殺的高達一百二十多人,佔全村總人口的四分之一,其中周姓就 有二十多戶被端了「土圍子」。 殺人團不但殺本地人,外地人也不能倖免。出差的、探親訪友的、做生意的,都 一一盤問。查出身、查觀點(是湘江風雷派還是紅高司派)、查組織、查到道縣來 的目的,查探訪什麼人。查出嫌疑,不問青紅皂白,交由貧下中農最高法院登記注 冊,拉出去就槍斃了。謂之格殺勿論。這些被殺的外地人就達七百多人。真是殺得 昏天黑地,日月無光。 三個不同的統計數字 道縣殺人的消息傳到長沙,當時的省革委會籌備委員會同支左的四十七軍派出劉 兆豐副參謀長於八月三十日趕赴道縣,召開各區各公社幹部會議,宣佈命令停止殺 人,敦促他們立即趕回去制止屠殺。熊丙恩在散會之後示意這些幹部故意在路上拖 延時間,有的甚至在路上打電話通知劊子手抓緊時間在一天內把該殺的人殺光。 下面讓我們看一看統計數字:第一次統計,共殺四千五百人;第二次統計,共殺 六千五百人。第三次調查是由四十七軍劉副參謀長負責,由原檢察院檢察長閻維勝 任組長。調查結果顯示,確切數字是兩萬人,包括本地和外地立案註冊的人和本地 和外地失蹤的人。這最後一次調查因為是由軍隊的代表負責,同時還有原來就反對 殺人的閻維勝等人參與,應該是比較接近事實的。 把皮球踢來踢去 道縣的鄉村已經被殺得雞犬不寧了。當熊丙恩等人回頭去「包圍城市」,攻打道 縣二中時,閻維勝、周志清、蔣良信、何適、王恩昌、周家豐、周賢維、劉香喜等 八人,冒著生命危險,進行著一項生死攸關的調查。他們走訪了一百多名當事人和 目擊者,走遍了道縣的村村落落,含著熱淚聽那些孤兒寡母敘述他們親人慘遭殺害 的經過。最後寫出了道縣屠殺經過大事紀三百多頁,記錄了有名有姓的六千多名死 者的全部材料。前後半年,用多種方式向湖南省委和黨中央匯報,控訴熊丙恩等殺 人魔鬼的罪行。 然而,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他們的願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了。六千 多個冤魂冤沉海底。 中央著令湖南省委調查上報,湖南省委又批轉零陵地區,零陵地區又批轉道縣縣 委。材料就像一個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最後又回到了被告熊丙恩手上。熊丙恩和 道縣縣委向零陵地區報告:死人是實,是兩派群眾組織武鬥時被打死的。零陵轉報 省委,省委再轉報中央,皮球按照原來的路線又轉了一圈。一個圈的時間是整整一 年。於是,一場中國有史以來最野蠻、最無人性的大屠殺,就這樣草率地了結了。 調查者的下場 我們沒有看到劊子手的下場。不幸的是我們看到了那幾位冒死上書者的悲劇結局 。 閻維勝,因為姓閻,又是北方人,被扣了一頂閻西山特務的帽子,關押了一年, 在監獄裡受盡了毒打和折磨。 周賢維、周家豐兩人,曾任大屠殺專案調查組副組長,被長期關在牢裡,先後受 迫害死去。 蔣良信,則被定為現行反革命分子,判刑勞改十年。 劉香喜,被判死刑,後改為二十年徒刑,在牢中被打得死去活來。前面幾位,在 粉碎「四人幫」之後先後獲得平反,但劉香喜至今沒有得到平反。 一九七零年,有人在株州把一封匿名信直接寄到北京,控訴道縣大屠殺的罪行。 此人大約是對地省兩級共產黨組織失去信任,卻仍然相信黨中央。中國人一次又一 次相信這樣一樣一個謊言:共產黨是偉大光榮正確的黨,儘管它的局部可能會爛掉 ,但它的總體還是好的。寫匿名信的人就是抱著這樣一種信念投出了一顆毀滅自己 的炸彈。 這封信被送到了康生的手上,又被批轉湖南省委。湖南省委遵照康生的密令,組 織大批人在株州在道縣對照筆跡,最後終於把道縣和平小學教員趙連柏抓獲,從重 、從嚴、從快地槍斃了。趙連柏是道縣大屠殺泛起的波瀾中最後的一點點餘波。他 的一條命,為道縣那六千五百個死者打了一個句號。 事過兩年之後,共產黨在一片申冤的呼聲中,複查此案,定為錯殺。於是,給趙 連柏的家屬賠了八百元,並把趙的兒子安排在供銷社任職了事。 當然,這筆債也算不到共產黨的頭上去。後來查明,康生也是國民黨混進共產黨 內的內奸。不過筆者感到惶惑的是,為什麼在國民黨丟掉大陸三四十年之後,還有 那麼多共產黨員願意暗中為它效勞呢? 中國人的生存權何在? 不久前,為了回應西方人權組織和聯合國人權委員會對中國人權狀況的批評。中 共拋出了一篇《中國人權狀況》的白皮書。白皮書說:「中國人民……人人有權享 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的權利。最近,鄧小平和李鵬在談人權時又說:中國最 基本的人權就是生存權。按照這種解釋,道縣的屠殺告訴我們,中國人就是連起碼 的生存權都沒有。 道縣屠殺過去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個世紀不是一個很短的歲月,光榮、偉大的 共產黨依然沒有什麼進步,七六年在天安門廣場鎮壓中死了多少人至今還是一個迷 。八九年的六四屠殺至今血腥仍在。如果加上它在新疆、西藏的屠殺,和對少數民 族的鎮壓,那麼這個黨欠中國人民的血債就太多了。難道真能把這些無法洗刷的罪 惡都潑到海峽另一邊的國民黨身上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