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黃土地 ----台灣行札記 ·孫曉光· 去台灣看一看的夢想在我腦子裡已經轉了有年頭了。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大陸的經 濟日報社工作,以後調職到發展研究所,一直從事農村經濟的調查研究,時常間接 地讀到一些內部消息介紹台灣的經濟發展,由於工作緣故,我特別注意搜集有關台 灣當年進行土地改革的情況。記得當時為了搞清楚「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 和「耕者有其田」三項重大土地改革的措施,真是頗費了一番周折。在當時海峽兩 岸完全相互為敵、互不往來的情況下,對台灣的瞭解和認識,真是膚淺得可笑。記 得那時就歎息:如果能在大陸推行聯產承包制時參考一下台灣的經驗和教訓,我們 也許能避免許多政策失誤並對以後的農村工業化發展趨勢更多一些把握和預見性。 土地改革訓練所 從台灣桃園中正機場一出來,就有人把我從特別通道接出海關,行李只動了一下 拉鏈就算過了關。大約開車三十分鐘後,我就被迎進了土地改革訓練所,並且在這 裡一住就是十天。 土改訓練所,故名思義,因土改而生,台灣土地改革的成功,舉世公認其設計巧 妙,政策有效,特別是它奠定了台灣隨後經濟現代化的基石,更成為各國之倣傚的 對象,因而每年都有來自世界各國,特別是來自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官員來土改所受 訓,我們也算是一批特別「受訓」學生吧。整整一個星期,我們一行十人(實為十 二人,有兩人遲到)每天與台灣農業經濟學家坐在教室裡,聽他們介紹台灣經濟發 展和農業政策,特別圍繞著土地改革的主題。我們一行人當中,也有幾位算是經濟 學者吧,因此雙方在討論細節時也能彼此深入地進行思想交流,我萬沒想到,台灣 和大陸,如果政府允許的話,學術交流、文化交流和經濟交流,真是毫無困難可言 。由於土地改革訓練所有自己的圖書館,因此晚上我也有機會翻閱一下資料和數據 並做些複印,以備日後有用之時。 在土改所,不僅學到了知識,更對那裡的同胞留有好印象,那裡的每位先生和小 姐,對我們一行十二位大陸客真可謂是待為上賓,常常使我惶惶,張訓舜所長的平 和與寬容的氣度,李培樾教授的幽默和馬嘉延先生的耐勞,都使我感動。有涵養, 有學識,踏實作事,是我對土地改革所的整個印象。 土改所比較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那位平凡的老周。他很平凡,沒太多文化,是一位 當年隨蔣介石到台灣的一名老兵,今年已經六十三歲了,在所裡也作不了什麼大事 ,跑前跑後地做些勤雜事務。我們住在桃園的那些日子裡,中餐和晚餐是說不准在 哪裡吃的,早餐卻是固定在所裡食堂用的。每天早上都是他在餐廳裡等我們一個個 來,他一份一份地從廚房裡把早點準備好,端出來。標準豐盛的早餐,中西結合式 的。牛奶、咖啡、麵包、粥和鹹菜,外加一支香蕉和一隻甜橙。我們這些人裡,有 人常會吃完拍屁股就走。留在餐桌上的一片狼藉,總是老周先生給端走。他不和我 們一起用早餐,卻陪著我們用早餐,他常常坐在我們旁邊,一邊看我們津津有味地 用餐,一邊和我們嘮家常。老周先生原是江蘇人,最近兩年,他已經幾次去大陸探 親並在家鄉的湖畔建了一棟四層的小樓,以備晚年回大陸與親人們住在一起,安度 餘年。他那種強烈的落葉歸根的意識,常使我替他擔心,看上他口袋裡的錢的人, 實在是大有人在。老周先生實在也沒幾個大錢,一生的積蓄,經不起折騰,「榮歸 故里」真不知是福是禍。也許用不了兩年,鄉里鄉親就可能把他那點錢吃光、「借 光」,在一切向錢看的大陸農村,(城裡也一樣),沒有錢就要有點權,或反過來 也行,一樣沒有,真是寸步難行。我們委婉地勸誡他凡事要小心些,他端詳著他拿 來給我們欣賞的小樓的照片,終於決定接受我們的勸告:把小樓的底層出租,形成 穩定的收入來源。由於我們這幫人是來自美國的大陸客人,在台灣也還算是稀有吧 ,故約請我們走訪的電話特別的多,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只要是老周接的,他一定 是一路小跑地找到你去聽電話,然後氣喘吁吁地再跟在你後面,顛顛地回到值班台 。在一個看上去很有現代化味道的台灣,像老周這樣的人,反而會留給你更深刻的 印象,一種安祥與和諧的感覺。 土改所的馬先生和李教授,風趣而有涵養,他們倆位幾乎全程陪同我們在台灣島 上「走南闖北」,一路上,他們給我們講了不少有關台灣政治、經濟和社會的情況 ,時不時也講兩個葷味的笑話,以解舟車之勞。想想在土改所的那幾天,完全沒有 陌生感,似乎就是中國大陸南方的一個小城裡的一個招待所。除了禮堂和前廳各處 可見的青天白日旗和領袖像,真不敢相信我是在台灣。 市民生活中的政治 台灣政治民主化的程度遠比我去之前想像的高。老百姓有言論自由不說,輿論也 對政府運作起了很大的約束作用。雖然一黨專政的色彩依然很濃,但你能深深地覺 得一種力量在推動台灣政治的進一步民主化。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這些來自極端專 制社會中的大陸人,對台灣的政治進步要求的格外苛刻,本來台灣的政治民主制度 已和中共政權形成天壤之別,可我們偏偏有意無意地在各處尋找那些不民主的地方 。台灣的農會組織是一種十分成功的組織方式,類似日本農會,因此我們這些大陸 來的農業經濟學家就專程去拜會了一下觀音鄉農會並和總幹事黃盛煥先生進行了坦 率的交談。觀音鄉農會的規模十分壯觀,經營得十分有生機,信用社、圖書館、夜 校和商店,一切都看上去令人振奮。可偏偏在我們離去時,我們發現了牆上的標語 ,「剿共肅匪,反攻大陸」和歷任中華民國總統像掛在農會大禮堂的四周高牆上, 「我們是否也在『剿肅』之列呢?」代表團一成員詼諧地問黃先生,他趕緊抱歉並 解釋那些標語掛了多年,從無人仰望,並立即指示手下人拆下。可見當年國民黨的 宣傳機器也是蠻厲害的。另一件最使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是在公共電影院裡。在台灣 每一個電影院裡,放映正片之前,全體起立唱國歌,台灣人已經習以為常,我卻很 不舒服,大陸也未「進化」到這份呀。雖然可以入鄉隨俗地站起來,但實在不是該 繼續下去的一件事。與此類似的另一件事就是年號,民國多少年多少年,從來不用 公元,好像清朝時代的感覺。雖然都是小事,但總讓人覺得略感不快,好像沒有完 成現代化進程。 台灣政府機構、民間及學術單位的素質,特別是平均受教育的水準之高,大大出 乎了我的意料。大多數與我們約談的政府官員一見面就問各位是從美國哪間大學畢 業,並希望能找到一、兩位校友,大家互相介紹時,校友的情誼遠勝於籍貫和姓氏 。如此高的教育水準,大概只有日本可以和台灣相提並論。如此眾多的博士和碩士 ,雖然並不保證政府政策一定是有百分之百的正確,但高教育卻是高質量決策基於 理性對問題做出判斷的條件之一。相比之下,中國大陸在這方面恐怕至少還要等二 十年。教育在台灣,無論是民間還是政府,都是十分受重視的方面,這不僅是「萬 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而且台灣經濟高速成長的歷程已告訴我們,正是 教育水準的提高才使得台灣的整體對外反應能力提高和適應高科技工業發展的要求 。有了較高的教育,才有較高的涵養和風度,政治發展過程也會少一些暴力色彩。 在野黨 台灣在野黨中,數民進黨勢力最強大,鬧得也最凶。我在美國唸書時,常看到各 界對民進黨的批評和指責,後來又在電視新聞中見到民進黨大鬧國會的鏡頭,心中 早已存下幾許對民進黨的偏見和困惑。此次台灣行,招待我們的是三民主義統一中 國大同盟和國民黨,很少有機會去見識一下民進黨。臨離台之前,我們有和康寧祥 委員的一次便宴,康寧祥先生作東頃刻,席間我們就兩岸關係,台獨和政治表演技 巧等許多問題,和康先生作了探討。由於民進黨動拳腳的電視形象和提出台獨綱領 等問題,我不能理解這種「無理取鬧」的方式和偏激的觀點。我們這些從大陸過來 的人,大都抱有同樣的困惑。康先生對這些問題似乎已是成竹在胸,他告訴我們, 早期民進黨與國民黨的勢力相差太大,不採取一些特殊的手段,即政治作秀,就無 法抓到大多數老百姓的心,至少大家會要過很久才能知道你的存在,鬧得愈離譜, 知名度就愈高。難怪民進黨中有許多留洋博士竟然也是拳擊手。民進黨在提出台獨 綱領後,曾經一度引發了兩岸關係的緊張,中共不斷宣稱,絕不放棄武力犯台的可 能性,而國民黨也一再以民生需要安定為由對民進黨的台獨綱領和主張進行抨擊。 海峽兩岸的兩個執政黨難得有機會形成共識,難怪民進黨戲稱「國民黨和共產黨相 勾結,把整個中國給瓜分了」。在與康寧祥委員座談前,我只覺得台獨是多麼的不 可行和種種危險,經和康先生的一席談,我看到了事實的另一面,即在台灣本土人 中間,大有支持台獨的基礎,不僅普通百姓,而且有許多高級知識分子。這大概就 是所謂的「兼聽則明」吧。 台灣規矩 我在台灣的二十天和隨後在日本國小住三天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兩地公共衛生和 交通秩序的巨大差別。台灣在許多方面都在學習日本,目前台灣也有很多人會講日 文,只可惜日本民族的精神並沒有與技術一同輸入進來到台灣。日本和台灣,同是 資源稀缺的島國,經濟發展策略必然是外向型,而現代化的標誌不僅是創外匯的高 低和國民人均所得的高低,而且必須反映出生活質量的現代化。台灣人的確有錢, 可生活在擁擠的台北市對身心健康,特別是青少年的健康,卻是一種長期的危害, 因為台北的空氣污染過於嚴重,而政府對此似乎又未採取更有效的措施來防範。台 北的機動車所排放的廢氣,簡直讓人無法忍受。特別是那些摩托車,滿街亂串,沒 人守交通秩序和信號,我在台北的朋友開車,習慣性地騎在分道線上行駛,這簡直 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可是全台北的人都會給你同樣的解釋:「如果遵守交通規則, 那全台北就給塞車堵死了」。果然如此嗎?沒人曉得,而我在日本恰又得出相反的 結論:只要守規矩,車會開得更快更安全。在台灣,稍偏僻地方的停車標誌根本不 起作用,第一次朋友闖停車標誌時,我大驚失色,久而久之卻也能安之若素。奇怪 的是,台灣警察對違反交通規矩的人,除了是在高速公路上,根本就是不理不睬, 任其放肆。中國人不守法的習俗,從台灣的交通方面,略窺一斑。 台灣,一個正在邁向政治現代化而處處展示生機的寶島,如果她永遠是中國的一 部份,我覺得驕傲,因為我有機會以大陸人的身份,一種來自不同政體下的身份, 訪問這片土地,真是一件極為榮幸的事。當然,以後會有愈來愈多的人,從美國、 英國、甚至直接從中國大陸過來到台灣,走一走,看一看。交流愈多,敵意就愈少 ,同是炎黃子孫,同是追求幸福,這是兩岸人民共同追求的生活。中共也不是鐵板 一塊,你愈開放,它和平演變的速度就會愈快。 我在台灣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小計有二十天。期間結識了許多朋友,雖然是新 朋,卻可以像老朋友一樣,無話不說。這是我生活中值得珍惜的一段記憶。希望有 朝一日再見台灣時,台灣能更上一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