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陸政治的鐵四面體模式 ·徐邦泰· 任何譬喻都是跛腳的。然而貼切的譬喻卻能讓人對事與情一目瞭然。 哈佛大學政治歷史教授瑪克費卡哈在《崩潰的剖析》一文中對已經崩潰和正在崩 潰的斯大林主義政權的特性用雙三角形的模式來加以描述。在他看來，在三角形頂 尖上盤踞著共產黨的領袖，支撐領袖的一條邊是黨政官僚，另一條邊是馬列主義毛 澤東思想之類的教條，而底部的第三條邊則是政權結構的最後保障--軍隊。在三角 形裡套著另一個三角形，則是形形式式的警察系統，它的功用在於增強外面三角形 ，以保持整個社會的封閉。 瑪克費卡哈教授雖然有許多精彩的論述，但是，對和「共和國」同年的一代人來 說，他的三角形模式的最大不足在於把共產黨政權「平面化」了。這可能是遠距離 觀察的結果。 在我看來，以中國共產黨政權為例，斯大林主義政權不是平面三角，而是鐵四面 體，是由六條邊四個三角面組成的「超穩定實體」。以這種模式分析中共政權的昨 天，今天和明天，我們的感受是具體的，我們的視覺是立體的。 四項基本原則即四面體的四個面 在瑪克費卡哈的雙平面三角里，他列出的斯大林主義政權要素有四點：1.黨政官 僚，2.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3.軍隊，4.各種警察。而阮銘先生在他紀念天安門悲 劇三週年的《擺托奴役走向自由》文章中，指出「中國大陸奴役制度的建立」有賴 三大支柱：1.經濟的奴役，2.意識形態威懾體系，3.軍事鎮壓手段的控制(見《中國 之春》一九九二年六月號)。 其實，對中國式的斯大林主義政權要義的描述，最準確和完整的還是鄧小平。一 九七九年，鄧小平在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工作務虛會上代表中共中央把中共長期以來 一貫堅持的「四項基本原則」作為一個整體重新提出來，並使其成為中共立黨立國 的基礎。中共十二大通過的黨章總綱寫道：「在現階段，堅持社會主義道路，堅持 人民民主專政，堅持黨的領導，堅持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集中力量進行 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是全黨團結統一的政治基礎。」一九八二年的《中華人民共 和國憲法》序言中也列入了「四項基本原則」。 「四項基本原則」正代表了我所描述的中共政權「鐵四面體」的四個面，「鐵四 面體」的底部的三角面，代表著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經濟基礎。按照馬克思主義原理 ，經濟是基礎。其他三面是豎立在經濟基礎之上的上層建築，它們分別是：人民民 主專政，黨的領導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如果我們把瑪克費卡哈和阮銘的用詞重 新組合一下，那就是：1.軍警鎮壓手段的控制，2.黨政官僚的控制(中共長期黨政不 分)，3.意識形態威懾體系，而基礎一面即4.經濟的奴役。 這一紅色的鐵四面體，也就是共產黨常說的鐵打的紅色江山。它是以毛澤東為代 表的中國共產黨經過血與火的內戰在千百萬中國人的屍骨堆上營建起來的。由於當 時中共的宣傳符合中國人傳統的依附文化心理，中共一開始尚取得相當的成功。 毛澤東果如其言，比秦始皇厲害一百倍，他早年的「自由民主」變成「人民民主 專政」後，又變成「無產階級專政」，「文革」中則發展到「全面專政」。他發起 的鎮反，三反五反，思想改造，「引蛇出洞」，整風反右，運動連運動，鬥爭接鬥 爭。中國國民黨在大陸被共產黨徹底醜化。中國人民在鐵四面體裡脫胎換骨，觸及 靈魂，變成了億萬顆螺絲釘。中國共產黨在神州大地上建立的「國家機器」，對人 民控制之嚴密已經達到空前絕後的地步。 正如等邊四面體的重心最低，下大上小，以及底部三點成面最具穩定性那樣，中 共鐵四面體在五十年代世界性戰爭風雲中充分體現出它的超穩定性。經過小米加步 槍打敗飛機和大炮，毛澤東盤踞紅色四面體的頂尖，從「韓戰」到「越戰」，幾乎 成了「戰無不勝」的神。 但是，杜勒斯卻從另一個角度提出了「和平演變」的預言。 四面體的四個面都在變 毛澤東非常重視從杜勒斯的烏鴉嘴裡叫出的不祥之聲，動員全黨反「和平演變」 。中國大陸上下幾十億人反了幾十年卻很少有人知道杜勒斯預言的根據是什麼。其 實，杜勒斯並非出於詛咒之心，他只是依據一個簡單的事實：共產黨無法兌現自己 的諾言，它的第二第三代一定會「和平演變」。 講到事物的變化，毛澤東有句名言，那就是：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 根據。這裡，我們不妨亦活學活用一下，以毛之矛攻毛之盾，看看中國大陸這個鐵 四面體是如何「演變」的。 國共內戰期間，中共的黨政軍和意識形態方面幾乎是渾然一體的。一九四九年， 中共在大陸先架起了鐵四面體的上層建築的三個面，然後再「三面緊握槍，只准走 中央」，進行社會主義改造，開展人民公社運動，把四面體的底部三角面「公有制 化」。一九五九年，鐵四面體已經密不透氣(唯有遺留了有塞的小針孔)。毛澤東的 烏托邦運動不僅是在「剝奪剝奪者」，這個運動造成「全民被剝奪」的悲慘局面： 農民失去土地，工人沒有工廠，知識分子喪失自由，國際間中蘇交惡，帝修反的「 反共反華」氣候，觸發了中國大陸社會和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等邊四面體是穩定 的，但是一旦上層建築任何一面擴張的話，都會影響四面體的穩定。毛澤東高踞四 面體的塔尖上，他感到「黨」的那一面膨脹，有頂掉他寶座的可能，於是他決定「 炮打司令部」，發動基層群眾和紅衛兵造各級黨委的反，一時間下自黨支書，上至 劉少奇鄧小平，都成了革命群眾游鬥批判的對象。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 ，毛澤東依靠軍警代表的「無產階級專政」一面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一面相 依，在砸爛和改造「黨政官僚」一面時，還能夠保持政權不垮。 但是，不管怎麼說，「文革」已經摧毀了中國共產黨的神話，毛澤東在擊敗自己 的黨內對手的同時，把整個黨的信用也丟失了大半。鐵四面體的一面已經變成脆性 的易碎物。而另兩面：無產階級專政柱石軍隊和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反而得到了 某種程度的強化。「文革」沒有動搖軍隊和意識形態的控制，只是衝擊了共產黨組 織體系。 十年改革中，鄧小平奉行「貓論」，一面高舉馬列毛的旗幟，一面在全盤修改毛 澤東的路線。改革開放，西潮東進，台灣開放黨禁報禁，也影響大陸。結果出現「 三信危機」：信仰、信心和信任危機。 鐵四面體的第二面已經發生了脆性變化。所謂人心變天下變。一旦意識形態威懾 體系失靈，社會就會發生變動了。尤其是當經濟改革走到一定程度，鐵四面體的社 會主義經濟基礎一面同時在變化時，鐵四面體裡的社會若干階層便開始在體制內四 面撞擊。中國不再穩定了。世界的氣候，內部的衝擊，終於在一九八九年爆發了大 規模的民主運動和「六四」慘案。共產黨動槍，實在是合乎邏輯的事。當鐵四面體 的底部和另兩個面都在變化摩擦之中時，唯一可以依靠並起穩定作用的就是「軍警 鎮壓手段的控制」這一面了。老鄧真有魄力，他把這一面賭上了。結果，這把雙刃 劍，一面鎮壓了八九民運，另一面亦把中國人民解放軍人民子弟兵的面目砍得血腥 可怖。鐵四面體三面上層建築中的最後一面--無產階級專政強化的時候，也同樣自 我脆化了。 老鄧南巡講話說明了什麼 「六四」以後，李鵬曾以整頓為名，回頭走老路。如果這種勢頭保持不變，幾年 下來，勢必會讓鐵四面體的底層基礎也趨向脆性化。如果四面體的四個面都脆的可 以，我們可以預見，這個四面體就不再會堅不可摧了。 但是，老鄧在最後一搏時，到南方又大講起改革開放來。只是他仍然是重談老調 ，講經濟改革，不講政治改革。即便如此，這股「鄧旋風」在海外也發生了相當的 影響。有人甚至迷惑起來：你看，鄧小平是要改革開放的，八九年的民運是否搞錯 了?海外民運是否還有存在的必要? 我們先不講「鄧旋風」是否能摧毀陳雲的陣營，我們假設鄧小平完全能如願以償 ，十個香港搞起來，鐵四面體上千窗百孔，社會主義經濟基礎在「利用資本主義」 的幌子下，快速私有化了，按照馬克思主義原理，豎立其上的全部上層建築也不可 能不發生相應的變化。如果四面體的底部已經「自由化」成一灘稀泥，你還能指望 脆性的建築體能長治久安嗎? 海內的民主運動和海外的民主運動，代表著中國公民社會的利益和願望，代表著 未來中國新框架的方向。民主運動是中國大陸異化的必然結果，你不搞，我不搞， 總會有別人去搞。民主運動的主戰場在國內，但並不在天安門廣場。如果中國大陸 的民主運動能植根於農村、工廠和學堂，能在中國大陸形成公民社會的基礎，那麼 中國大陸的民主運動就算進入了成熟期。沒有公民社會的國度不可能存在反對黨， 如果有，只能是反叛黨。我認為，不管鄧小平如何動作，中國大陸的民主運動都可 以因勢利導，有所作為。 一個由剛性逐步轉變為脆性的四面體政權，如果它拒絕改革，那麼它就難逃災難 性的崩潰。這種崩潰可以是由內力外張的結果，也可以是由經濟基礎變化所致，還 有一種可能，在鄧小平時期，四面體上層建築中的一面，譬如軍方的惡性膨脹導致 四面體重心外移而使四面體坍倒。如果它接受改革(包括政治方面)，中國大陸的民 主運動就獲得了良性發展的空間，所有的政黨(包括國民黨，共產黨等等)就有了一 個全新的大舞台。而原先的脆性四面體將變成一個柔性的可塑體。全中國的政黨和 利益集團將代表全體國民以民主的方式重建中國。 能夠長期穩坐在四面體頂峰上保持幾方面消長平衡的，只有兩個人：毛澤東和鄧 小平。我真懷疑，在他們之後，還會有誰能具備他倆的才略，而且兼逢相應的天時 地利與人和條件。在這一點上，我與瑪克費卡哈教授所見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