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導演 ·楊小凱· 宋紹文是一九七二年政治犯和刑事分編分管後從十大隊調到三大隊來的。這次分 編分管後,一至五個大隊專關反革命犯(政治犯),六至十共五個大隊專關刑事犯 。通常同案犯是不能在一個大隊的,但是可能因為可容納政治犯的大隊從十個減為 五個,我們這兩個「同案犯」被關到了同一個大隊。老宋(我這樣稱呼他)比三年 前我在左家塘看到他時更像一個勞改犯了,講話不再完全是那種上層社會的書生腔 ,語言中夾雜著一些下層社會的俚語。他原來膚色白嫩,現在已經變得又黑又粗, 加上那身勞改服,沒有人可以從他的外表看出他過去是那種拿高薪的高級知識分子 。他過去是劇作家,也當過導演和話劇演員,每月工資三百來元,相當於一位省委 書記的工資水平。加上住房,用汽車等方面與他的等級相應的無形收入,他過去屬 於中國的特權階層。不少犯人因為他過去的職業而稱他為宋導演。 我第一次看到宋紹文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底。他那時被湖南省話劇團的當權派和保 守派打成反革命修正主義份子,受過無數次批鬥。而他一直支持和同情造反派。一 九六七年「一月革命」中造反派佔了上風,他就從省話劇團的軟禁室逃出來,在造 反派朋友中躲藏。有天夜裡,他躲到長沙一中造反派學生的一間辦公室,我正好也 在那裡,因此碰到了他。他那時穿的一身很考究的衣服,講話有時熱情而激昂,聲 音卻細聲細氣,一看就是那種很有地位的人。他愛人梁器芝也坐在旁邊,她看去很 漂亮,但我那時並不知道她是話劇團有名的女演員,長沙上層社會有名的美人。宋 紹文正在向一中的五六個造反派朋友講敘他被打成黑鬼的故事,一口地道的長沙話 。 「我被打成黑鬼是因為我所在的湖南省話劇團的國民黨背景。省話劇團的前身是 國民黨文化部的演劇大隊。我抗日戰爭時參加過國民黨青年軍,到滇緬邊界參加過 遠征,演劇大隊一成立,我又參加了演劇六隊,專門為抗日軍人演出,鼓舞士氣。 演劇六隊有不少人參加了地下共產黨,所以解放後整個演劇六隊很快就成了共產黨 的湖南省話劇團。文化革命一開始,省話劇團的領導、名演員、名導演全成了反革 命修正主義文藝黑線上的人物,我也成了黑鬼,被批鬥過無數次,失去了行動自由 ,被軟禁在機關裡。 「去年(一九六六年)十月毛主席中央文革小組支持被當權派打成反革命的造反 派平反後,話劇團被迫害的人組成了省文藝界紅色造反團,支持湘江風雷,為『黑 鬼』平反。造反派逐漸得勢後,我就從機關裡逃出來,機關裡的保守派到處追捕我 ,我是兩三天就搬一個地方,在造反派朋友家裡躲藏。」 宋紹文那天夜裡告訴我們,他預見保守派馬上會利用軍隊的支持對造反派進行報 復,重新把造反派打成反革命。我當時正和一些造反派學生張貼大字報,提醒人們 軍隊與保守派觀點相同。 他們捲入文化革命後(當時毛澤東正命令軍隊捲入文化革命),保守派在軍隊支 持下重新大規模迫害造反派的局勢馬上會出現。由於我對政局的看法與宋紹文非常 一致,他留給我很好的印象。那天與宋紹文交換觀點的中學生都很尊敬他,像尊敬 老師一樣。宋紹文當時是被保守派「通緝」的「反革命」,那晚的見面也是在一種 緊張、秘密的氣氛中渡過的,在場的學生都在出主意怎樣幫助他找到可靠的秘密地 點,躲過保守派的搜捕。 幾天以後,全國性的大規模鎮壓就開始了。每個省有名的主要造反派組織都被打 成「反革命組織」,湖南的湘江風雷被打成反革命組織,保守派帶著軍隊抓人,長 沙有幾萬人被逮捕,像我和宋紹文這種支持湘江風雷,但並不是湘江風雷成員的學 生和知識分子都被關進了監獄。那是我第一次坐監獄。我和宋紹文都被關在省公安 廳看守所——「模範監獄」,但不在一個號子。我們於一九六七年二月四日被關進 去,三中月,我和所有學生都被釋放,宋紹文大概是六、七月份,毛澤東支持所有 被打成反革命的造反派平反後才被放出來。我後來碰到了一個曾與他關在一個號子 的中學教員說,宋紹文非常勇敢,在號子裡絕食了三天,抗議軍隊的無理逮捕。他 後來被士兵強行灌食物,最後腳上釘了鐐,手上戴了手銬。一九六七年夏天,宋紹 文出了監獄後,又支持造反派中的激進學生貼大字報反對周恩來,因為周恩來是二 月份直接指揮軍隊逮捕造反派,把他們打成反革命的主要保守派首領。宋紹文雖然 不是省無聯的領導人,但因為他所在的「文藝界造反團」參加了「省無聯」,他自 己又直接參加了省無聯反對周恩來的活動,所以他被以「反革命黑手」的罪名判了 十五年刑。 由於我對宋紹文的這點瞭解,我相信他是有自己頭腦的人,雖然聽到他那個中隊 的犯人(我們在同一個大隊但不在一個中隊)說他是個「積極份子」,我總認為他 的「積極」是表面上的,他這種人心裡總不會真正認罪。 從小組長傳來的消息也說明當局並不信任他。這消息是由一個小組長告訴他的好 朋友,而他又告訴他的好朋友,最後傳到我耳裡來的。宋紹文所在的二中隊中隊長 召集過一個二中隊所有犯人學習組長的會議,會議上中隊長特別問宋紹文所在的小 組長:「宋紹文最近講了些什麼?」小組長想了半天說:「宋紹文摘棉花時指著葉 子都掉光了的棉桿說,『這些棉花桿都成了光桿司令!』」二中隊隊長從鼻子裡哼了 一聲說:「他可能是對共產黨把他這造反派的『司令』變成『光桿司令』不滿吧!」 一九七三年,復舊正是高潮時,我在一個下雨的休息日子去宋紹文的號子去看過 他一次。他睡上鋪,我爬到他床上,上鋪只有他一個人,其他犯人都在下面下棋, 打撲克和做別的事情。 「老宋,你注意沒有,江青最近灰溜溜的,而批判『極左』,周恩來卻是『眾望 所歸』,得意得很呀!」我壓低聲音,用只有我倆聽見的聲音問他。老宋的反應比我 預期的要遲鈍得多,「嗯」了一聲,眼睛裡沒有過去那種分析政治形勢時的敏銳。 我又輕聲說:「我最近看完了範文瀾寫的《中國通史》。毛澤東現在玩的權術很像 歷史上帝王在『後黨』和『朝官黨』之間玩平衡術的手腕。」我看看老宋的反應, 他眨眨眼,眼神裡似乎有了一點火花。我想他一定明白「後黨」是指江青、姚文元 、張春橋這幫原來中央文革小組的人,而「朝官黨」是指周恩來派。看到老宋眼裡 有了點火花,我又解釋:「毛澤東在後黨與朝官黨之間見風使舵,看見後黨太強就 抬朝官黨,而看見朝官黨勢太盛就抬後黨。目前朝官黨勢太盛,毛澤東很可能會支 持後黨反擊朝官黨。」我知道老宋在文革中是支持毛澤東,反周恩來的,我這樣直 呼「毛澤東」,對毛澤東算是很不尊敬了,老宋能接受嗎?但我一轉念,他也是有 知識懂歷史的人,我的討論是不帶褒貶的客觀分析,他應該能懂吧。老宋向我靠了 靠,面色由麻木轉活躍,十分有興趣的樣子:「那江青他們可能反擊嗎?」我馬上 解釋:「以往的經驗,凡是江青太活躍,很少公開露面的時候,她一定是在策劃什 麼大行動。這次我看她和毛澤東最好打的政治牌就是清查五一六問題。周恩來清查 五一六時那麼活躍,林彪垮了以後,他把清查五一六運動推得更遠,好多造反派因 此受了打擊和迫害。」「是的,去年外調我的人多得不得了,都是查造反派與五一 六的關係」。老宋看來在一九七二年與我一樣有很多外調的經驗。我輕輕歎氣,心 裡感到沉重,不知如何解釋對江青正在策劃的陰謀一半是喜一半是憂的心情。我知 道自己已不是當年的造反派,經過復舊的秩序,讀過很多世界歷史後,我已是一個 政治上對一切革命反感,而懂得保守派的價值的人。但我很懷疑老宋也能理解我這 種心情。我試著用他能理解的造反派的感情向他解釋,「這兩派由於捲入了為被打 成反革命的造反派平反的問題,因此與歷史上的後黨,朝官黨又不同,平反問題與 人權問題有關,造反派也很像法國革命時的第三等級,英國革命後的『輝格黨』, 而周恩來支持的保守派就很像英國革命後的圓顱黨,這兩黨要能共存政局才會穩定 下來,一派壓一派總會留下動亂的禍根。」老宋看去對歷史沒有興趣,對我的評論 沒有多少反應。他打斷我的話,問我家裡的情況。我告訴他,我母親在文革中被逼 自殺後,我兩個妹妹就沒有了家,我父親被關在「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一個妹妹 下放到湖南西部的山區去了,另一個妹妹跑到山西去投靠親戚去了,哥哥也被開除 公職趕到鄉下去了。老宋告訴我,梁器芝與他離婚後不久,他老母親就因為又氣又 急而去世。他的兒女有一個女兒被法院判給他,其他都屬於梁器芝。這個女兒最近 有了男朋友,女兒曾來農場看過他。 大約一個星期以後,我發覺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幹部看我的眼色似乎比以前嚴厲 ,特別是對我非常關照的關教導員,見了我,眼色也變得十分嚴厲。我憑自己勞改 的經驗,感覺到這一定是因為有人打了我的小報告。這會是誰呢?思前想後,很可 能是宋紹文。事態的迅速發展終於證明了我的判斷。兩天後的一個夜間,中隊長把 我叫到監房內的值班室,我走進值班室內,關教導員已經坐在那裡,陰沉著臉。關 教導員以審訊的口氣問:「楊曦光,你最近有什麼反改造行為要向政府交代呀?」 我回應道:「我天天出工,沒有反改造呀!」關教導員把臉一沉,「楊曦光你不老實 ,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在犯人中散佈反革命言論,以古諷今,攻擊黨中央無產階級 司令部和毛主席。」我身上冒了冷汗,看樣子宋紹文把我與他的談話一字不漏地報 告了當局。我心裡直罵:「這個該死的宋紹文想不到你是個這樣的傢伙!」這種罪名 要加刑真是容易得很。很多人比我講的話溫和得多,都被判了七年、十年的徒刑。 我也知道,只有宋紹文一個人聽到我的話,如果他們找不到另一個證人,我又一口 咬定沒有講過這類話,他們也不容易加我的刑。我於是一口咬定我從未講過攻擊無 產階級司令部和毛主席的話,心裡卻恨死了這個宋紹文。關教導員看起來聲色俱厲 ,但卻不像要找證據加我的刑。他惡狠狠地把我訓了一個多小時,然後由中隊長給 我上了一付土銬子,宣佈我被「戴銬反省」。這是屬於比戴腳鐐和關小號子輕一點 的處罰。戴銬反省有兩種,一種是雙手反銬在身後,另一種是雙手銬在身前。前者 比後者更令人痛苦,因為無法自己吃飯,睡覺時也極不舒服。而後者的麻煩卻是大 便時要人幫忙擦屁股。戴銬反省無疑是種精神上的羞辱和打擊。對我們這些對迫害 和歧視非常敏感的犯人來說,一付手銬已足以使很多勞改朋友用驚懼的目光看我, 文化革命中我被關在左家塘時,被抓出去批鬥遊街過無數次,但精神上並沒有感到 這次戴銬反省的壓力,因為文化革命中那麼多人被批鬥,使人不覺得孤獨。而這次 戴銬反省是在秩序恢復,當局似乎越來越理性的時候,很少有人受到這種懲罰,因 此一旦一個人受到這種懲罰,一定會感到比文革中挨批鬥更大的壓力。 幸好同組的犯人都十分同情我,早上洗臉,每餐吃飯時,以及大便時都有人來幫 忙。「戴銬反省」的第三天,全大隊犯人被召集開大會批判鬥爭我。批鬥大會開始 時,由大隊楊管教宣佈我的罪行,他首先列舉我的階級背景:「反革命份子楊曦光 出身於反動的地主資產階級家庭,其父是右傾機會主義份子,其母在文化革命中畏 罪自殺,其兄其舅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份子。反革命份子楊曦光對我黨和社會 主義制度刻骨仇恨,惡毒攻擊和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和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書 寫反動文章《中國向何處去》,妄圖推翻無產階級專政,重新建黨,重新建國,重 新建軍。……」 我一邊聽楊管教的宣佈,心中湧起仇恨。我開始懂得為什麼「雷大炮」和「沈子 英」如此仇恨這個政權。我戴著手銬站在操坪的前台,看看黑壓壓的犯人是如何反 應,他們象歷次批判會一樣,面色麻木,但每當他們跟著值班犯人的呼喊舉起手來 附和「打倒反革命份子楊曦光」時,我卻感到這種麻木也是對被批鬥者的一種壓力 。值班犯人看我頭還抬起,就走過來狠狠地把我的頭壓下去。在羞辱感最嚴重時, 我心中有過那樣的念頭,如果我有一支槍在手中,我會開槍把主持批鬥我的人打死 的。 很多人經過這樣的批鬥會後,精神發生錯亂,黃文哲就是一個例子,但我的經受 能力,比黃文哲強得多。特別是一兩周後犯人們知道我被批鬥的原因後,都改變了 批鬥我時的麻木態度。我的手銬被取下後,很多犯人對我都比以前熱情得多。大家 都相信我不是KGB,因此有更多的犯人向我講他們的真正觀點。我因而不後悔自己待 人的誠懇和坦率,我為此付出了代價,但也得到大量收穫,像宋紹文那種人是不可 能像我一樣瞭解到各種各樣犯人的想法和故事的。這些故事只會講給我這種坦誠的 人聽。 宋紹文檢舉我後不久就被幹部「任命」為二中隊的值班犯人,他每天不用出工, 而是在監房裡監督生病未出工的犯人,以及幫助幹部在幹部不在時監督犯人。宋紹 文把他當年在國民黨青年軍和文化革命中造反的熱情都發揮到值班上,他嚴格貫徹 幹部的意圖,對犯人中違犯監規的事嚴厲督察。勞改隊伙食差,吃不飽是個普通的 問題,因此很多犯人都自己自製了煤油爐子,自己向老百姓買些蛋或肉,沒錢的犯 人偷一些農場生產的蔬菜回到監房後趁幹部不在時炒菜吃。有些油滑的值班犯人對 這種「違反監規」的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宋紹文卻是嚴格執行監規,對這類活 動「毫不留情」。他把所有犯人的煤油爐子都搜查出來交給幹部,弄得二中隊的犯 人叫苦不迭。大家都稱他為法家。因為那是一九七四年,報上正在批判儒家,歌頌 「法家」,犯人就把這種嚴格執行監規的人稱為「該死的法家」。一個二中隊的犯 人見了我只搖頭:「宋紹文真是演戲的本色不改,總有點『職業病』」。他是譏諷 宋紹文在裝「假積極」,但我卻不這麼認為,我認為這是他的個人氣質,他有一種 要「熱情、積極」的個性傾向,不管這種積極是當年熱血沸騰抗日也好,還是文化 革命中轟轟烈烈造反也好,還是值日時不折不扣的積極也好,宋紹文有種要轟轟烈 烈,全力以赴,充當英雄的本能的衝動,也許人類社會中的革命和各種極端的社會 運動都與這種人的本性有關。 宋紹文不久就因這種積極被建新農場給以減刑兩年的獎勵。但是他沒有紅多久就 遇到了麻煩。由於他得罪了太多的犯人,二中隊的犯人聯合起來檢舉他陽奉陰違, 幹部們不願觸犯眾怒,於是將他犧牲,首先撤掉了他值班犯人的職位,接著召開批 斗大會批判過他一次。批鬥大會是在二中隊召開的,我們其他中隊的犯人沒有參加 。但據二中隊的犯人說,批判宋紹文,犯人們高興,所以犯人不是應付,而是十分 「積極」。批判大會後宋紹文日子很不好過,因為犯人和幹部都不喜歡他。 我一直再沒有與宋紹文打過交道,很多年後我聽說他在四人幫垮台後被釋放,因 為整個「演出六隊」平了反,他文化革命初被打成黑鬼的事也平了反。但是令我奇 怪的是,一九七九年中國的民主運動中,他又捲入了長沙學生的民主運動。長沙的 學生運動領袖梁恆後來在紐約告訴我,長沙大學生為他們選舉人民代表的權利示威 和絕食時,宋紹文曾找過他,向他建議一些與政府鬥爭的策略。聽到這個消息後, 我更加肯定我對宋紹文的判斷:他是有某種追求轟轟烈烈和英雄主義的精神病,正 象偷竊狂和露陰嗜是精神病一樣。 我在建新農場碰到過因患偷竊狂和露陰嗜病而被判刑的犯人。當局從不把他們的 毛病當精神病,而將他們當做刑事犯。有個有露陰嗜的犯人,平時工作、生活都非 常正常,道德品質也極好,只是見了女人就要脫褲子。因此被判刑二十年。由於工 作努力,被減刑五年,從監獄轉到建新農場來了。在牢裡由於沒有見過女人,他一 切正常,一滿刑見到女人又脫褲子,又被關起來。直到他兒子也出現同樣症狀,也 被判刑,當局仍沒認識到這是種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