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我的丈夫陳子明 ·王之虹· 【編者按】 去年年底陳子明生日之際,王之虹寫下了「我與我的丈夫陳子明」一 文,作為生日禮物送給獄中的丈夫。本刊輾轉取得了這篇文章及王之虹的一封附信 。因全文較長,現分兩期發表。 王之虹給陳子明的信 明明,我親愛的丈夫:你好! 四十歲已步入了人生不惑之年,在你四十歲生日之際,請接受我送給你的這份珍 貴禮物。 我知道我的文筆很笨拙,我對你的感情、思念、你對我的影響,我們十幾年來的 共同工作、學習、生活等等,我是很難用文字表達的。我知道這篇散文雖然寫得不 令人滿意,但為它我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它是在用我的心來寫我真實的感受和體會 的。並以此寄托我對你的思念。要知道心靈的共鳴是最值得珍愛的! 願愛的美麗甜蜜,既保留在幸福的記憶裡,更充盈在未來的生活中,成為春天裡 不凋謝的鮮花,願咱倆在人生的航程中永遠並肩前進! 祝你 生日快樂! 你的愛妻:虹 1991年12月29日 我與我的丈夫陳子明(上) 當一根紅線把我和他悄悄栓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似乎都沒有感受到愛情的神秘 天作之合,我倆從小長大,在上海就是比鄰而居,兩家走動頻繁;遷到北京後, 又是鄰居。也許是太熟悉太親密的緣故,當一根紅線把我和他悄悄栓在一起的時候 ,我們似乎都沒有感受到愛情的神秘。 事情來得很突然。當我對愛情還處於一片朦朧之中,它就悄悄地來到我的身邊。 那是1979年春天,我剛剛考上「電大」,脫產學習三年,子明在北京化工學院,已 經讀到四年級了。我們都住校,平時難得相見。一個星期天,我母親去子明家,他 正在看書。母親說:明明,最近人怎麼瘦了?有什麼發愁的事,跟王家姆媽(結婚前 ,子明對我母親的稱呼)講。子明說:「王家姆媽,我快三十歲了,還沒有朋友。」 母親問:「你想要什麼樣的呢?王家姆媽給你介紹。」子明說:「就要你家小妹那 樣的。」母親笑了。這是一種允諾,一種鼓勵,一種準確無誤的信息。子明正是這 樣理解的。過了兩天,他就以一種外交大使呈遞國書的方式向我表達他的愛情了。 「我很愛你。」他接著就大談自己的缺點和弱點,「但為我妻是很難的。也許你 是選擇了苦難,背起了一個沉重的十字架……。」 我沒有被他嚇跑,因為我深知他的為人,我喜歡他的聰明、勤奮,我更喜歡他為 人忠誠善良,當時我選擇伴侶的一個標準是不著重他待我怎樣怎樣好,因為這可能 是假象,而更看重他對周圍的人怎樣,這才是真實的。為我喜歡、我信賴的人我願 意承擔一切。 如果子明與客人談得投機,我公公便在一邊微笑著傾聽他們的談話 子明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庭,他的父親(我的公公)中等身材,與子明相彷彿 ,但稍矮一、二公分。從照片上看,年輕時也是風采翩翩,但人到中年後一切稜角 都磨平了,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們絕對不會多向他瞥上一眼。大概是祖傳的 緣故,子明的祖父、伯父、堂伯父都不善言辭,父親當然也不例外。在會議室裡, 人們不大可能注意到他,即使在家裡,來了客人,也多半是聽客人高談闊論,或者 由子明的母親越俎代庖。當子明年齒漸長後,父親也不反對子明擠進會議的行列, 如果子明與客人談得投機,公公他便在一旁微笑著傾聽他們的談話,就像是在欣賞 自己精心製作的工藝品。從天性上講,子明像他的父親一樣是性格內向的人,然而 ,或者是由於母親的影響,或者是由於後者的歷煉,卻顯得在談吐上勝過父親一籌 。 我公公的經歷,沒有多少一波三折、大起大落的說書人的關節,也沒有多少或喜 或悲的戲劇性的場面,即使與他的先人後輩乃至同胞兄妹相比,也可算是最為中庸 持平,恰如他在兄妹五人中排行第三一樣。但平淡不等於沒有滋味,只不過是生活 中的甜酸苦辣鹹五味得到了某種平衡而已。公公的生活道路與他的那個時代充滿著 同樣多的坎坷和曲折。他生逢直皖、直奉戰爭,上小學時代趕上「一二八」抗戰, 上中學時正值「七七」事變,大學從雲南一直上到上海,日本剛剛投降,內戰接踵 而來,故而比平日多上了兩個年頭。他像同時代的少年一樣逃避,由武漢經河內, 到昆明;他像同時代的青年一樣抗爭,反獨裁,反內戰,爭民主,爭自由,由於公 公是一位出名的孝子,也由於他的大哥、四妹英年早逝,被病魔奪取了才華橫溢的 青春,他的二哥幼致殘疾,不能侍奉雙親,本身還需要他人照顧;他沒有像自己的 小妹那樣毅然投奔解放區,因而也沒有像他的大學同班同學那樣在後來當上了處長 、局長、經理乃至共和國的最高職務。解放後,公公因為家庭出身的緣故甚至始終 不能參加共產黨,而同樣的出身卻沒有妨礙他的小妹在國民黨統治區被地下黨組織 吸收為中共黨員,也沒有妨礙他本人參加共產黨的外圍組織。當然,有所失就會有 所得,公公有嚴父、慈母、賢妻、愛子,有風雨同舟的伴侶,有溫暖寧馨的避風港 ,有美滿和諧的小家庭,這正是許多名門貴人所缺憾和企盼的。這筆得失帳是很難 算得清的,因為對於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乘法口訣表,公公對他的運算法則則是 深信不疑的,對其結果則是安然自得的。 公公對子明很少有親暱的表示。由於子 明的外祖母、祖父母同他們住在一起,因此不需要公公來負擔子女的責任。但是不 能說父親對於子明的成長沒有什麼影響,書香門第的教育風範大概都是相似的,無 聲勝過有聲,身教重於言教。哈爾濱的單人照片、新鄉的題字茶缸,奉新的竹器擺 設,桂林的破舊籐椅,記錄了公公與家人的一次又一次的別離,也烘托出他任勞任 怨、事業第一、國家至上的本分。公公利用星期日和晚上的時間在家裡加班加點, 端端正正,一絲不苟的抄寫科研報告的情景,在無聲的告訴子明,一個科技人員應 當怎樣工作和生活。遇到單位分房、提薪、晉級一類的情況下,他都不張一口去詢 問一下,也不允許婆婆過問此事,活脫脫的體現了老一輩工程師只問貢獻、恥談報 酬的高風亮節。子明正是從父親身上,最早受到中國知識分子的高貴品質和道德風 范的熏陶。 公公對子明的影響,顯然不限於文化的範疇,而且深入到性格的層面。又怎能不 是這樣呢,在子明全身每一個細胞的染色體中,不都有公公的脫氧核糖核酸(DNA)大 分子的拷貝嗎。婆婆生子明時是難產,一天一夜還沒有生下來,子明的外祖母和我 公公一起在醫院走廊上等待子明的降生,外祖母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而我公公 卻在醫院長椅上進入了夢鄉,連子明這個小生命在人世間的第一聲啼哭也沒能把他 喚醒。當子明在十五年前的「四五」運動前夜被捕入獄時,婆婆她的滿頭青絲突添 白髮,一夜一夜地輾轉難眠,公公在白天耐心地勸慰她,開導她,到了夜晚則照樣 自顧自地打呼嚕。子明在這方面太酷似他的父親了,活到四十來歲,也經歷了不少 風風雨雨,但從未因為發愁而耽誤過一宿睡眠。這只能說是一種獨特的性格,談不 上是好是壞。過分沉穩會使人覺得你不食人間煙火,過分豁達會令人懷疑你缺乏責 任心,弄不好還以為你是虱子多了不癢,債多了不愁的阿Q精神。家庭的培養、後天 的煉造、給予子明純真、樂天、隨和的素質,造就了他隨遇而安,奮鬥不息,學習 不懈的優點。 從我懂事起,就在爸爸的書櫃中發現書上有爸爸的名字 我也出身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我上面有兩個哥哥,媽媽很想要一個女孩。我的 降生,給家中帶來無比的喜悅,我無形中就變成了一個寶貝兒。(媽媽、爸爸很開通 ,並不認為女兒是為人家養的)。雖然我出生在三年自然災害中,但並沒有吃過什麼 苦,父母的愛給了我的一切,使我有一個好身體。記得我三歲的時候,用剪刀將媽 媽做的新的絨布窗簾和我的小棉襖剪下一塊,給娃娃做衣服。氣得媽媽要打我,可 外公外婆護著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從此我更有了依仗。雖然毀了不少物 品,卻培養出我動手能力強的個性。 爸爸是一個書獃子,一天到晚在書房中看書,對家務及孩子不太過問,但對我不 同,有時看書看累了,也要過來親一親,抱抱我,難怪媽媽說幾個孩子中爸爸最喜 歡的是女兒。直到現在要想讓爸爸幹什麼只要讓女兒去說准行。與子明一樣,書香 門第的教育風範給予我很大的影響。我對爸爸很尊敬,覺得爸爸有才能,從我懂事 起,有時在爸爸的書櫃中發現書中有爸爸的名字,而且知道爸爸能用英、德、日、 俄、法五種文字進行翻譯工作。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臭老九」不吃香,我也沒 有放棄「好好讀書,做一個有才能的人」的想法。記得我四五歲時,媽媽給零花錢 ,我拿著錢到商店,不買別的,會直接到櫃檯上去買紙啊、本啊、筆啊。這恐怕就 是爸爸對我潛移默化的影響。 我的母親是一個賢惠善良的女人,她為了家庭、丈夫、孩子不惜犧牲個人的一切 。她對我們幾個孩子在如何做人方面要求很嚴格,比如,從小教育我們要誠實,不 說謊,對別人熱情、善良、助人為樂,寧可自己吃苦,也不要讓別人吃虧,工作要 認真負責等等。同時對我們的個性發展又不限制,我們想做的事,只要有道理,媽 媽就會大膽支持,以致毀壞物品,媽媽也不會罵我們。比如二哥從小學半導體,把 家中的一個老收音機拆了裝不上,使家中唯一的一個收音機也沒有了,媽媽不但沒 責怪二哥,反而告訴他拆之前應注意什麼。我學織毛衣、裁煎時也遇到過此類問題 ,媽媽還以自己的行動影響著我們。幾十年來,不論住在哪,媽媽總是與鄰居相處 和睦,從未與別人吵過架,發生過矛盾,別人有什麼困難,媽媽總是熱心地去幫助 。甚至現在身體不好,別人找到門上,媽媽也是盡力幫助。媽媽在加工工作服時, 稍不如意,也要返工重來。媽媽的這些品質對我的個性形成了深刻、重要的影響。 我從小活潑、大膽、潑辣,在幾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場合,讓我跳個舞,我會毫不 害怕地上去就跳。我的童年就在這樣的一個家庭中幸福度過。上小學我是班裡的班 長,學校的中隊長、大隊長,學習成績在全年級都是數一數二的。文化大革命來了 。父親受到了衝擊,我這個學校的寵兒也一落千丈,變成了「黑七類」子女,在學 校、在家中的院裡沒人理,大家都要與我們劃清界線。這時我弟弟剛剛兩歲,我們 只有兄妹幾人相伴。看著父母被鬥,看著家中被抄,這些,在我們幼小的心中留下 了深深的創傷。原來,我們一家六口生活來源靠父親一人的工資,這時父親被關押 ,工資被扣發,家中的生活用品許多被抄走了,家中一下子進入了貧困。為了生活 ,媽媽拖著帶病的身體被監督勞動,一清早要去掃院子,白天去一個縫紉組作縫紉 工掙點錢以貼補家用。到我大一點(十二歲左右),媽媽承接加工工作服拿回家,我 開始幫著做,直到後來能自己完全獨立操作,家務活全落到了只比我大幾歲的大哥 身上。我除了幫媽媽做針線活,也幫哥哥做飯買菜。每年冬天,要儲存大白菜,我 就帶著弟弟去卡車上幫人家卸白菜。然後把拾來的菜葉子抱回家交給大哥,大哥將 這些葉子洗淨,分類,有的醃起來,有的喂雞鴨兔。這樣一來二去,我和商店的叔 叔阿姨都很熟,如果有人欺負我,他們還護著我呢(當時白菜葉子也搶得很厲害)。 碰上院裡上歲數的人買菜拿不動,我就幫他們送回家,還經常幫他們買糧食。 儘管生活坎坷、艱苦,但在溫暖的家庭中生活並沒有使我感到不幸,心靈也沒有 受到扭曲。真誠--開朗--助人,這是父母給予我的無價之寶。 子明的大學課程是在監督勞動,打掃廁所時學的 我的直覺告訴我,子明是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同他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安全感。我 相信我的直覺不會有錯。子明在小學讀書時,就勤奮好學,手不釋卷。他很自信, 不盲從。記得有一次做數學題,三個同學答案相同,只有他一個人得數不一樣。他 不服氣,不認輸,連著又做了六七遍,用了七張草稿紙,最後證明還是他對了。老 師說他課堂上表現很沉著,估計一般同學能回答的問題,他不搶著舉手,必要時他 才發言。老師反覆和成績差的同學講題,他也用心聽,他不以自己懂了而感到不耐 煩。當然,在和同學相處時,也難免要以「知者」的姿態出現,不免要刺傷一些同 學的自尊心。總是別人來請教他,而他只請教自己的頭腦。 子明在八中的三年,只上了一年課。當時八中實行程序教學實驗,在第一學期時 ,他的數學已經自學到初二、初三的課程。在十幾年後考研究生時,他的數學又獲 得九十六的高分,這在研究生考試中是不多見的,通常的分數不過六十分上下。其 實子明根本沒怎麼讀大學課程,他剛進「工農兵學員」的大學沒多久就被捕了,到 他被平反時他們那屆的學生已經畢業了。功課的掌握靠的是自學,中學的課程是在 插隊時學的,大學的課程是在一九七五年監督勞動打掃廁所時學的,有人時沖洗廁 所,無人時就從兜裡拿出美國人寫的物理學偷偷地看,居然把一套三冊都看完了。 十五年後的今天,他在獄中完成了「四大力學」的學習,學習數理邏輯和計量經濟 學。勤奮、堅韌不拔的精神使他的自學能力日益增強,對於這點我十分敬佩。 他很喜歡弟弟,但小時候常和弟弟打架。後來和好了。也許和好的轉機是弟弟帶 病做作業。「那次,他做一道題,做了兩個鐘頭,只做了一半,我看他著急的樣子 ,就說,我替你做。」誰知他拒絕了:「哥哥,我自己做!」「我聽了他的話,感到 慚愧了,他就跟卓婭一樣。」從那以後,他對弟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子明就是這樣 一個人,他以為對的事,別人說服不了他。顯得非常不謙虛,甚至近似頑固。但如 果他認為錯了,無論你怎樣批評,即使語言有些尖銳,他也能夠心悅誠服,不辯一 詞。他善於發現別人的長處,也勇於承認自己的不足。 一九六八年八月七日,星期三。「今天,是我一生中的一個轉折點,學生時代過 去了,開始走向社會,走上了新的征途,於工農相結合的革命道路。」--他在日記 中這樣寫著。他說服了學校、家庭,提前和六六、六七兩屆畢業生分配去內蒙農村 「安家落戶」。9時25分,火車從北京站出發,親友、同學都來送行,場面激動人心 ,人人熱淚盈眶,不禁使人聯想起兩千年前的壯士豪情:「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 一去兮不復還。」然而,他不是去做除暴扶弱的英雄,而是去做「防修反修」的牧 人。 火車經過張家口、大同、集寧,於夜2時15分到達賽漢塔拉。又坐了一天汽車,傍 晚到達阿巴嘎。一路上的顛簸,沒有使他們散架。當看到一望無際的荒無人煙的大 草原的時候,毛頭小伙子不禁放聲高歌:「中華兒女志在四方;哪裡有荒原,就在 哪裡生產棉糧;哪裡最艱苦,就在哪裡奮發圖強;哪裡有困難,就在哪裡百煉成鋼 。」 他們一行四人,分配到額爾登高畢公社,這裡面積300多平方公里,人口800多, 四個大隊,有牲畜四萬九千頭。第二天,他們搬到馬尼浩特,那裡原有兩戶人家, 一戶本地蒙人,一戶東北蒙人,懂漢語,加上知青,共是三戶。他們一落腳,就給 他們分羊,公羊、母羊、老羊、羔羊,都搭配成群。他們依然興奮莫名,當他們吃 上自己作的第一次飯,用現時報紙上時興的詞兒來形容:興奮情緒「進一步達到了 高潮」。 一場大雪使在蒙古包裡的子明兩天沒飯吃沒水喝 子明這個人的生活能力是很差的。記得68年8月中旬,他們分到浩特第一天,生牛 糞灶火,需要引火柴,他自告奮勇去七八里外的「淖爾」邊割芨芨草,結果因馬肚 帶沒繫牢,上馬轉了鞍,人摔馬跑。這時天黑了,馬也跑沒影了,他只得朝著有一 星燈光的地方走,摸到別的浩特,方由牧民老鄉把他送回家。這時知青夥伴正四處 尋找他,搞的大家虛驚一場。(因他們到達草原第一天就有知青騎馬摔死了。) 接著新的考驗就來了。冬天到了,刮了一場八級風,飛沙走石,水也結了冰,穿 著棉褲,還凍得發抖。接著,又下了一場大雪,足有二寸厚,氣候降到零下34度。 同一蒙古包的夥伴在下雪前到別處開會,因下雪,被主人留宿兩天。當時只有他一 個人看家,由於對下雪沒有思想準備,下雪後牛糞都被覆蓋和淋濕,生不著火,結 果兩天沒飯吃沒水喝。事後一位大兩歲的同學嘲笑子明說:「你在北京還號稱知識 淵博呢,實際上你最無實際生活知識,」他翻翻眼皮,無言以對。他在日記中這樣 寫道:「這話雖不入耳,卻是實話。這對我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光讀書本子,沒有 實踐經驗,只能培養書獃子,決不能培養出真正有創造性的勞動者,更培養不出無 產階級接班人。我一定要改掉書獃子習氣,多參加實際鬥爭,取得實踐經驗,才有 可能對人民有所貢獻。」 當時內蒙古自治區領導人滕海清發動了一場「挖烏蘭夫黑線肅烏蘭夫流毒,」打 擊「內蒙古人民革命黨」活動。這個組織早已併入共產黨,滕海清卻認為它一直在 從事秘密活動。於是,蒙族人民就遭殃了。一批知識青年被抽調到公社「挖肅辦公 室」搞運動。其中也有子明。知青在大隊勞動,每月補助生活費十元,而到公社搞 運動一天補助八角。子明到公社當夜,公社婦聯主任被人活活打死了。那些搞運動 的打手白天睡覺,夜晚刑訊逼供,折磨蒙古族牧民。他們將牧民按在火炕的炕頭, 上面壓上幾床皮被,把人燒得大汗淋漓,又剝光衣服,推到土房外,在零下40度的 嚴寒中冰凍。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子明兩天兩夜沒有合眼。第三天,大隊來了一輛 運糧車,子明沒打招呼,就坐著馬車離開了公社。他對同伴說:「我們不瞭解情況 ,不能糊里糊塗地受人指使。」知青們都贊同他的看法。後來,公社又派人來捉大 隊支書吉爾哥拉。全隊知青以「毛主席身邊來的人」的身份把他保住。吉爾哥拉才 倖免於難。用這個名義,他們還救了公社書記勞布森。 然而,他又碰到不愉快的事情。這天中午,來了一隻狼,跑進了羊群,子明騎著 駱駝,急忙去趕,還是咬傷了兩隻羊,一隻羊的尾巴被咬掉了。回來的路上,子明 又流了鼻血。這已經是第四次了。社員馬二愣夫婦勸他別放羊了,這更使他懊喪。 「我真的沒用麼?」他想。 來年春天,草色轉青,知青們參加了蒙古族傳統的打狼圍獵活動,子明縱馬飛奔 ,追趕野狼;不幾天,又為馬群剪鬃烙印,人們追逐著從未馴服過的烈馬,揮動馬 桿套索,草原上煙塵蔽日。一群群烈馬,口噴白沫,嘶鳴踢咬,知青們不知從何下 手,一擁而上,有的拖馬尾,有的拖馬腿,一場鏖戰,幾乎人人帶傷,子明的眼睛 腿也摔斷了。姑娘們嘲弄他們的笨拙,吉爾哥拉卻誇讚子明:「好樣的!」 每天飲一千多隻羊,上百頭牛,往往要把一井水打干。牧區缺水,一年有六、七 個月是化雪水飲用,終生難得洗一回澡,衣服穿到身上直到破爛也不過水,虱子成 團成片抓不過來,索性放在木板上用酒瓶子干。每天隨羊群出牧,方圓幾十里,空 無一人,只有一馬一狗相伴。到了剪羊毛季節,羊毛自然脫落,揚揚灑灑,牧場周 圍都是團團毛絮,遠看白花花一片。 因為子明有一本厚厚的《農村醫藥手冊》牧民們就認為他是「北京醫生」 因為子明從北京帶來一盒子藥品(大約一二十種),一本厚厚的《農村醫藥手冊》 ,有人生病,他就現翻書本,對症下藥,有幾個人犯感冒,居然被他治好了。從此 牧民就奔走相告:知青中有一個「北京醫生」。因此,他就被派到赤腳醫生培訓班 ,回來後就名正言順地當了大隊赤腳醫生,他把知青們帶來的藥品集中使用,背個 藥箱,為牧民巡迴看病,助產、接生。他在自己身上找穴位,練習針灸,扎得他自 己眼珠亂翻,涕淚交流。記得有一次,一位患者宮外孕大出血,當時的子明還不曾 受過訓,想不到婦科方面的病,因此未能對這一急腹症立即做出判斷,幸虧及時送 往旗醫院動手術,才挽救了患者的生命。 子明放過羊,放過馬,晚上值更守夜看 護畜群,白天還要參加巡診看病、剪毛、打井、修蓋棚圈。他每天早上六點便起床 ,一邊跟著收音機學習英語,一邊為貪睡的夥伴做早飯。他笨手笨腳,還要一心二 用。一手拿書,一手添火,嘴裡還唸唸有詞。鍋裡的粥溢了出來,慌亂之中,鍋上 蒸的包子一下翻到粥鍋裡。那些躺在被窩裡的人七嘴八舌笑罵它:「笨蛋!」唉!好 心辦了壞事,竟落得這個下場。整個早晨,他不吃飯,也不說話,生著悶氣。晚間 回來,小伙子還逗他:「你真沒吃飯呀,跟你玩兒呢,怎麼惱了?」半響,他才說 :「誰叫我那麼笨,該罰!」小伙子不依不饒:「你真像個小姑娘!」子明說:「就 這一次!」 一九七零年,子明被牧民選進了大隊領導班子,擔任那仁寶力格大隊革委會副主 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帶人在無水草場打了三口井,又組織一班人馬自己 動手在草原上蓋了十間平房。在這一帶的遊牧民族中這還是第一次。隨後,他們又 狂妄地提出一個「改造牧區、改造牧民」的口號,開展社會調查,準備勘察大隊地 形、打井、搭棚、建定居點、搭冬營盤、羊棚圈,擴大基本建設,調整生產勞動組 織,改善經營管理,購買良種公羊,改良品種,推行牧業機械化、集約化、建浴室 ,開辦婦幼衛生講座,……這一次,他們觸怒了蒙族幹部群眾,受到公社指責,旗 縣知青辦也出面干涉,批評知青們把自己擺錯了位置,因為他們是來接受「再教育 」的,怎麼「改造」起牧民來了? 知識青年一個個困惑不解,因為他們看到富裕的草原已經顯露出衰敗的徵兆,糧 食供應也越來越緊張……。草原振興無望,牧業作為一種謀生手段,也幾乎是日暮 途窮了。 在與同學通信中議論了張春橋、姚文元,子明被定性為「反動學生」 1975年我們又在北京重逢了。子明背著內蒙毛氈,進了北京化工學院。他到內蒙 不久,一家人天各一方;他父親下放到江西,母親下放到湖北咸寧,弟弟和妹妹留 在北京,由外祖母照看。這時兩個家庭已經回到北京。後來聽說他被警察抓去了, 因為同同學通信中議論中央文革,對張春橋、姚文元的兩篇理論文章進行了批判被 人告密。他在炮局胡同北京市公安局十三處看守所關押數月後被定為反動學生,開 除團籍、學籍,交學校監督勞動---打掃廁所,監督勞動一段時間後,學校感到不好 處理,又送到公安局,最後決定於一九七六年四月六日送往通縣永樂農場改造,最 有趣的是在他去農場前一天回家收拾行李時,又捲進了「四五運動」,而且被推選 為談判代表,事後他就去了農場,居然逃脫了搜捕,想不到那裡竟成了最安全的避 難所。一九七八年十月北京市公安局對子明問題進行複查,一九七九年三月北京市 公安局對子明正式做出結論,決定平反。 「北京市化工學院陳子明同志,於一九七五年七月,因與內蒙錫蒙師範學校某某 同志交換對當時社會情況的一些看法,被我局以反革命小集團嫌疑拘留審查,定為 反革命性質,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於同年九月二日釋放。經複查,我們認為對陳 子明同志的拘留審查和定性處理完全是錯誤的,應給予徹底平反,賠禮道歉,恢復 名譽。過去的一切結論一律作廢,有關材料統一銷毀,今後在政治上不受任何影響 。建議北京化工學院黨委做好善後工作。」 北京化工學院做出恢復陳子明同志學籍、團籍的決定。 大概子明是屬於一眼看不透的那種人,因此很難博得目光敏銳的女人的垂青。他 既沒有英俊瀟灑的演員風度,也沒有能言善辯的外交機智,更不像心靈手巧的治家 能手。光看外表,他充其量是姑娘們挑剩的「三等殘廢「。我的女伴就指點過我, 千萬不要找書獃子,不會幹家務事,掙的錢不多,你將來少不了受苦。當然,這些 都很重要。但是,愛情不是一條單行道,你選擇對方,對方也在選擇你。因此,你 無法選擇完美,因為你自己也不完美。你只能選擇最重要的。恰恰是子明的人品、 韌性、事業心,還有那股一眼就能看透的傻勁,深深的吸引了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