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八九民運」紀實 ·吳華辰· 【編者按】 傳播界對「八九」民運的報道一般集中於運動之中心北京,而對外地 城市注目較少。上海作為在「八九」民運規模上僅次於北京的城市,其運動發展的 軌跡應當被記入歷史。上海的運動開始時與北京同步,結束卻與北京大不相同。其 中原委,令人深思。本文詳細記載了上海民運發展的始末,值得一讀。 一.八九年初的形勢 在經過短期的受壓制後,一九八七年開始,中國思想界又重新活躍起來,至八九 年初,思想討論空前繁榮。人們的認識水平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突出表現在以下 幾點:(一)對「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猛烈批判,提倡「全盤西化」或「全方位 改革」,甚至直接了當提出「政治體制改革」「政治多元化」。許多文章公開討論 多黨制的可行性。這實際就是明確否定了鄧小平提出的所謂「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建 設道路」,論證了只有政治上實現民主化,中國才真正有可能在經濟上實現現代化 。《河殤》這部公開的形象化的政治電視片,借宣傳揚棄傳統黃色文明「迎接新世 紀的藍色文明」之名義,隱晦但有力地表達上述思想。這一層的認識,不僅在知識 界幾乎成為「共識」,而且亦頗深入一般市民階層之「人心」。(二)普遍認識到所 有制必須改革。中國目前的國家所有制是整個中國經濟問題的基礎,中國目前的經 濟問題最後癥結也歸結到「公有制」這個根本問題上。因此,當小打小鬧「責任制 」效力顯盡之後,只有改「公有制」為「私有制」,才能使改革出現「豁然開朗」 的新天地,才能使經濟發展有永不衰竭之強大動力。上海的《世界經濟導報》連續 刊出幾篇來自美國的文章,諸如《如何一跳過河地實現資本主義》等,詳細討論了 變「公有制」為「私有制」的幾種可行方案,我甚至看見幾篇文章認為,現時中國 的「官倒」雖然在道德上不足取,但其「化公為私」,使意義重大的私人原始資本 得以積累,這對於將來社會成功地象「私人資本社會」轉變功莫大焉……當然,第 二個問題的討論遠不如第一個問題那麼充分。(三)明確提出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和 所扮演的獨特社會角色這問題。眾多的文章認為,所謂知識分子是這樣一種人:他 們的肉身生活在現世,但他們的精神存在於他世,他們對世界的觀察如置身河之彼 岸對此岸的觀察。用中國話說,這叫「清高」,用外國話說叫「獨立人格」。由於 他們置身於彼岸的他世,不受此岸現世中的嘈雜紛擾,因而他們能夠更清晰地觀察 、更正確理解現世。他們總是象公雞一樣在人們甜睡時,令人討厭地預知、預報著 黎明。因此知識分子永遠都是人群中先知先覺的一部分,知識分子永遠都是與當局 保持距離的(如果,他投靠政權,當了官,實際他已不是知識分子而成了官僚了。) 因此,每當重大的歷史轉折時期,知識分子總是喚醒民眾,指導民眾;而同時為統 治者所痛恨。這是一個在八六年之前很少討論的題目,而在八九年時已成為思想界 的熱門話題和被知識分子所廣泛接受的思想。 然而,與思想界大步前進相對應的卻是,中國政治界的步步後退。在八七年趙紫 陽的「闖物價關」失敗後,經濟改革陷入進不得退不得的兩難境地,於是,以李鵬 為代表的保守派全面反撲,趙紫陽的所謂「改革派」只得無可奈何地退讓,結果宣 布改革進入「治理整頓」階段。實際上是經濟改革停頓甚至開始走回頭路。至於這 之前曾被提起的政治體制改革,則更是渺如黃鶴了。 如此一來,到了一九八九年,中國思想界與政治界已拉開了相當大的距離。知識 分子的期望與政治家作為之間存在著相當的差距。激進的青年一代知識分子,尤其 是大學生,急切真誠地想把已出現停滯趨勢的中國政治再次推向前進。 二.胡耀邦逝世 八九年四月十五日,胡耀邦逝世消息傳來,我正在單位(華東政法學院)宿舍。電 視播完哀樂和公告之後,我看見許多人已眼含熱淚,人們雖沒有忘記他在臨下台前 所做的《新聞是黨的喉舌》的強硬派講話,但仍然對這位因八六學運而下台的「開 明派」領導人抱有強烈的同情心。對其逝世亦頗感惋惜和憤慨。「死錯了」是當時 學生、知識分子發洩這種感受的標準語。 這次知識界的反映相當迅速,悼念胡與評價胡的文章、大字報當天出現了。不久 ,焦點集中到了對胡的評價,導致其下台的八六學運評價和胡下台的非程序化和黨 內民主建設等問題上。早在四月中,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就出現了第一張號召遊行的 大字報。 在這一段時期,中共黨局亦萬分緊張。對胡的逝世,中共中央本欲大事化小事。 在關於胡逝世的公告中說:胡耀邦同志追悼活動由中央統一安排……言下之意,各 地均不得組織追悼活動。當時,對於胡的逝世,不僅保守派試圖盡量縮小影響,就 連趙紫陽也不希望多扯胡的八六年下台這個問題,因為他曾是八六年的倒胡主力。 至於他後來竭力捧胡和支持學生運動,又是後來為了保持地位而與鄧小平較手勁的 後話了。 上頭緊張,下面更緊張。因為早就盛傳:「今年五四要大搞」,現在胡耀邦突然 逝世,人人都有預感:「大搞」可能要提前了,學潮隨時將爆發。這期間,上海市 委幾乎每天召集高教局與各院校領導開會,各院校又召集下面各系開會,各系又召 集各班……總之,要層層實行責任制,哪個學校「出問題」要由哪個學校領導負責 ,哪個系「出問題」,哪個系負責。那幾天,那些平時一貫板著「馬列主義面孔」 踱方步的黨委、總支書記、政工幹部們,每天在學生宿舍,滿臉堆笑,四處亂竄。 試圖發現「苗子」,及時「疏導」,通過軟硬兼施的思想政治工作「防止衝動,維 護寶貴的安定團結的局面」。對於我們這些平時「比較激烈」的青年教師,亦自有 領導一一找去分別「談心」,曉以「安定團結、四化建設」之大義;喻以提職評薪 分房出國之實利。要求無論如何在這幾天內講課時不要隨便講一些不負責任的話, 以免挑起學生「情緒」,否則,後果自負,云云。此刻,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 了。 三.上海學運的爆發 四月十八日晚,上海復旦大學,在同學們熱烈掌聲中,選出了二十個勇氣非凡的 「出頭鳥」。其中一位香港籍的學生張才,即後來大名鼎鼎學運領袖姚勇戰,以一 句「我是從香港來的,將來運動萬一失敗,請你們把責任往我身上推,我一人承擔 所有責任」,而被公推為這二十人中之首領。在當時的高壓氣氛下,此姚確為勇敢 者中之勇敢者。 當晚,以二十人組成遊行領導指揮小組(這一名稱是沿襲自八六年學運,當時同濟 大學首先採用這一組織形式),決定第二天遊行。大家還具體討論了所用的標語、口 號及遊行線路、糾察隊等。議論停當後,只等第二天「豁出去」,拚死一搏了。 不料,第二天,黨的強大的政工隊伍顯示出了最高效率。據張才回憶: 到了第二天,所有上海學生的家長都來了。一位成員的母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勸自己的孩子不要這樣做。外地學生在滬有親戚的也紛紛趕來,要對這些成員「盡 義務」。有的更是從家裡打來長途電話,命令我們的成員「不得上街」。從校黨委 書記、副校長、教務長,到各系黨委書記、輔導員紛紛赤膊上陣,把我們的成員能 拖就拖,能困就困,不讓他們出寢室。我本人從一清早到中午接受了十多批「領導 」的輪番轟炸,好言相勸者有之,惡言相逼者有之,口吐苦經者有之,更有那些恩 威並濟,雙管其下的「談心專家」,把我搞得精疲力竭。在這種情況下,二十人中 散了一大半。我和剩餘的幾位協商後,終於向校方妥協,放棄了當日的遊行計劃。 然而,這些技術性手段,畢竟不能壓制火山的噴發。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九日,復 旦大學終於有數百名大學生,不顧一切地衝出校門。從此,揭開了驚天動地的上海 八九民主運動的序幕。 在四月十九日復旦大學遊行之後,從第二天開始,復旦大學、華東師範大學、同 濟大學、交通大學等在滬幾所著名院校都出來遊行了,初期的口號主要集中在悼念 和重新評價胡耀邦以及反腐敗、反官僚上。 這一段時期,雖然北京、上海的首批學生遊行示威發生了石破天驚的社會效果, 但總體上來說,當時的社會風氣還是沉重壓抑的。在趙紫陽「五四」講話之前,上 海除一些名牌大學之外的大部分大學並未出來遊行。廣大市民驚喜、佩服而又擔憂 地注視大學生的行動,雖然讚賞這些替人民抱打不平的「綠林好漢」,但他們不敢 ,也不知怎樣去支持這些學生。 值得注意的是上海幹部階層的心理狀態。上海沒有太多的高級幹部,主要是中層 和基層幹部,他們中除一些極端頑固的老幹部外,絕大部分對胡耀邦有好感,對學 生憂國憂民勇敢舉動懷有敬意。特別是其中那些在十年「年輕化」、「知識化」干 部政策下提拔起來的新幹部。但是,他們畢竟對中國的現實政治有更多的瞭解,胡 耀邦死後的政治形勢,用台灣報紙的大標題來說,是《胡死、趙危、鄧落單》。再 加之八六年前車之鑒不遠,所以他們一般都是「謹言慎行」地「靜觀待變」,以防 「犯錯誤」。所以學運剛剛興起時,幹部階層雖然心裡想的個個不同,但嘴上都說 :「遊行示威不解決問題。」即反對學生遊行。因為,學潮隨時會結束,而他們宦 海生涯卻是要堅持下去的。 當時的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是個油滑而又官欲極強的新派技術官僚。他既不像 一些老幹部那樣帶有對改革開放直覺式的憎惡,也不像近年一些從大學生中提拔起 來的青年幹部那樣熱衷於時髦的新觀念。他當了幾年上海市長,毫無政績,現在剛 剛讓出市長職位改任市委書記,他似乎覺得在這場學運中有表現一下的必要。回想 八六年,天津市長李瑞環曾因對學潮態度強硬而受鄧小平表揚。學潮掀起後,上海 《世界經濟導報》與北京的《新觀察》等單位,聯合召開了一個座談會。這個座談 會最後得出結論:八六年的胡下台事件,完全由一個人說了算,未經過中央全會, 一個黨的總書記就輕易被一個顧問、普通黨員罷免了。這是個「非程序化」的過程 。因此,無論是胡耀邦的悲劇也好,目前中國最普遍的官僚、腐敗也好,直至最近 的學運也好,一切問題的最後癥結,歸結於黨內缺乏民主制度。《世界經濟導報》 打算刊登這次座談會的主要發言。 這時江澤民正探到北京方面打算「對學潮態度要堅決」的內幕消息。於是,江決 定「露一手」。四月二十四日,中共上海市委下令當期《世界經濟導報》禁止發行 ,強制另發新版(刪去座談會內容)代替。實際上,當時全國的不少報刊都在刊登這 類文章,《世界經濟導報》雖然一直在思想界扮演衝鋒陷陣的角色,但也決非獨此 一家。在「四.二六」社論尚未發表、全國都在觀望情況下,江澤民此舉可謂「露臉 」,搶下了頭功。 不過,如此一來,剛剛開始的學運之火立即被澆上了一瓢油,學運多了一個直接 目標--聲援《導報》,譴責江澤民。當時遊行隊伍中一個常見的標語是「江澤民賣 報求榮」,可謂一針見血。 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報》發表《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的社論。洋洋得 意的江澤民於當天下午,在可容納萬人以上的上海體育館召開幹部積極分子大會, 宣告上海「反動亂」。此時,氣氛一片肅殺,幹部與社會上的一般看法是,同八六 年一樣,隨著中央表態,學運也到此結束了。 四.民運高潮與各界聲援 出人意料,這次學運的成熟程度大大超過了八六年。四月二十七日,在北京爆發 了一九四九年以來場面最大、歷時十四小時的群眾遊行,抗議《人民日報》社論。 二十萬學生參與,百餘萬群眾夾道吶喊助威,迫使中共國務院同意與學生對話。二 十八日,成立了「北高聯」。 上海亦出現相似情況。四月底五月初,復旦大學的張才、文江平,華東師範大學 的沈軍、黃松等與各校學潮中湧現出來的勇敢的學生領袖一起,創建了上海高校學 生自治聯合會,即「上高聯」,張才當選為主席。五月二日,上海各大學聯合發動 了規模空前的大示威,遊行的標語口號有:「打倒官僚」、「還我導報」、「恢復 欽本立職位」、「新聞要講真話」等。遊行隊伍開到外灘的市政府門前靜坐,並遞 交了請願信。其中有四點要求:(一)恢復欽本立職位;(二)修改遊行條例容許真正 的遊行自由;(三)保證這次學運參加者不受清算;(四)客觀報道這次學運。市政府 接受了信件,但無回復。 五月四日,上海各高校又聯合發動紀念五.四大遊行。這次上海的高校基本上都出 來了。人數達數萬,遊行結束後,有上萬名大學生在市政府門前靜坐,要求就「四 項要求」與江澤民對話。同一天,趙紫陽發表著名的《對亞洲發展銀行成員講話》 。 此講話一發表,政治氣候開始轉向,上海的知識分子、學生、市民無不歡欣鼓舞 。善於辨別「風向」的幹部們也似乎第一次發現「中央聲音」竟與自己的良心趨向 一致。於是,在此後的兩周中,上海的學運蓬勃發展,知識分子、幹部、市民各階 層紛紛介入,原來的單純學生運動轉化為有各階層民眾來參與的民主運動。與此相 映成趣的是:原想看準風頭搶頭功的江澤民等異常尷尬,再不露面了。遊行隊伍中 有標語嘲諷說:江澤民不是模子——縮(不是「模子」是滬語「沒種」的意思)。 五月十三日,北京高校學生開始在天安門廣場絕食。 五月十六日上海高校幾百名學生開始在外灘市政府大門外靜坐絕食,聲援北京同 學,要求對話。 此後十七、十八、十九三天,上海民運達到了高潮,上海的兩條主要道路南京路 、淮海路上,遊行隊伍前望不見頭,後望不見尾。人民廣場、外灘為絕食、靜坐學 生和各階層聲援遊行隊伍擠得水洩不通。整個上海如同沸騰一般。 至此,上街參加遊行的高校已達百分之一百,不管是軍隊院校,還是警察院校, 無不打著本校的大旗,上書如「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軍醫大學」、「中國人民解放 軍海軍艦艇學校」等,列隊上街遊行。同時,罷課的高校幾乎也達百分之百。參加 遊行的除大學生外,還有小學生、中學生、研究生、教師、記者、編輯、民主黨派 、幹部和工人、市民等。其中工人、市民的遊行隊伍往往籠統地打出「工人聲援團 」、「市民聲援團」等旗號,而不標單位(因為普通的工人、市民最缺乏安全感); 而學生、知識分子和民主黨派,則必須打出本單位的大旗,因為他們所代表的單位 ,往往具有很大的權威或影響。如共青團上海市委、解放日報、上海電視台等。十 七日在外灘,我看見了一個戲劇性的場面,當一支小小的遊行隊伍打著「中國國民 黨(革命委員會)」的旗號,經過靜坐絕食圈時,同學們掌聲雷動,表現出異乎尋常 的激動。學生糾察隊伍還破例允許這支隊伍進入靜坐圈內聲援。(一般聲援遊行隊伍 都只能在外圈經過。)顯然,同學們也許認為「民革」同共產黨的對頭--中國國民黨 似屬同宗。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個人亦身背著寫著自己名字的布條,趕來聲援靜 坐絕食學生。他們往往是一些知名人士。如八六年被開除黨籍的自由化分子王若望 、著名作家草明等。 這時候,在外灘絕食者已有幾百,靜坐者數千。此外人民廣場還有另一個靜坐場 地。外灘靜坐絕食的具體組織者是上高聯與復旦高自聯的幾百名學生領袖,大致說 來,他們表現了相當的組織能力,學生糾察忠於職守,也表現了相當的權威。在外 灘的狹長地帶上,他們設置了兩道糾察線。第一道是絕食圈,圈內有用毛竹和蘆席 搭成的小棚,供絕食同學躺著休息,保存體力。此外還有一個廣播站和一些醫務人 員,這是內圈。第二道糾察線是外圈,也就是靜坐圈,圈內有絕食圈和幾千名靜坐 學生。在這到外圈之外,他們留出半條馬路,供源源不斷的聲援遊行隊伍通過。 作為「教師顧問小組」成員,我在這高潮的三天一直在絕食和靜坐圈內。拍下了 大量珍貴的歷史鏡頭,看見了無數催人淚下的感人場面。下面是我親眼所見的其中 兩個。 場面之一: 有三位身著工裝的中年婦女,不知怎麼穿過了學生糾察線,進入了靜坐圈,將一 些麵包、飲料分發給同學們,當時,來自社會各界川流不息的聲援、捐贈早已令學 生領袖應接不暇,所以,這三位自己鑽進來的普通婦女實在不可能有人專門接待, 於是分完之後,她們就站在一邊看著學生吃。我上前攀談之下,得知他們是上海某 工廠女工,當天早上,車間裡的小姐妹自發捐了些錢,讓她們三個買了麵包、飲料 利用中午休息時間來慰問學生。剛才為了進入靜坐圈與糾察足足磨了十分鐘嘴皮子 ,現在總算如願以償了,當被問及為什麼要送這些食物來時,她們說:「(他們) 大學生這樣子也是為了我們呀!」約半小時後,大概上班時間到了,她們做出想要離 去的樣子。但似乎又意猶未盡。突然其中一個說「我們能同你握握手嗎?」說完, 她自己也哭了起來。我們感到了某種責任。於是,我非常認真地與這三位女工一一 握手,並斟字酌句地說「我代表這裡的同學和教師,向你們和廠裡的工友們表示感 謝!」直至今日,我仍恨自己,當時怎麼除了一句「官話」就想不出更好的語言。最 後我為她們拍了照片。這樣她們才滿意地離去。 場面之二: 外灘,一位兩鬢斑白的女教師,挎著裝滿麵包的大籃子,一言不發,淚流滿面地 將籃內的麵包一一分給靜坐的學生……她無論走到哪裡,同學的掌聲就跟到哪裡, 我聽見有的同學輕輕對她說「謝謝你,媽媽!」我攝下了這一感人場面,可惜出國時 「反動照片」不敢夾帶太多,這張照片被精簡掉了。 像這樣的感人場面,出現得實在太多了。當時事實上是所有的階層都捲入支持民 運。 出現這一局面,除了人民對共產黨的不滿外這一根本原因之外,還因為趙紫陽的 講話和當時的宣傳媒介導向,使人們減輕了恐懼感,各階層人民(主要是知識分子) 終於敢於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政治見解了。正是由於趙回國後中央高層似乎出現了政 治轉向,於是以「官」為職業的幹部層便跟著轉向。原來本來就同情學生的幹部現 在公開「緊跟黨中央」;原來對學運反感及至憎恨的幹部現在或者皮笑肉不笑地學 一句「學生是愛國的」,或者不吭聲了。這樣一來,可以說當時整個幹部隊伍茫然 不知所措,黨的機器似乎暫時對民運失去了控制。一股本來威力強大的對民運的基 本壓制力量,暫時消失了。 五月十九日凌晨,趙紫陽、李鵬在天安門廣場探望學生。上海市委書記江澤民到 這時不得不跟著轉向,於是,當天他與市長朱熔基也學趙、李,去外灘慰問絕食學 生。 實際上,這時中共高層的權力鬥爭已見分曉,試圖利用學潮而對學生采同情態度 的趙紫陽派已失勢。 五.戒嚴與空校運動 五月二十日凌晨零時,電台、電視台轉播了李鵬、楊尚昆的講話,宣佈北京市實 行戒嚴。頓時,外灘絕食、靜坐場地一片悲憤。 這時,以張才為首的上高聯審時度勢,認為試圖以和平手段來感動黨和政府,推 動國家進步的學生運動至此正式宣告失敗。因此,外灘絕食、靜坐的組織者下令, 結束絕食、靜坐,同學們撤離外灘,全體回校。 但是,這一決定並未獲得全部同學的認可。當時,在絕食、靜坐圈內,有些同學 在悲憤地哭泣,有的同學激動地呼喊著口號,少數不同意撤離的同學與多數同意撤 退同學出現嚴重分歧。而牆外則是大量團團包圍的軍警,同時,高音喇叭反覆播放 李、楊戒嚴講話,令學生離開,氣氛緊張恐怖。這時負責外灘的上高聯與復旦高自 聯的學生領袖們表現出相當的成熟度與組織能力,他們一方面組織絕大部分同學有 秩序地撤出(其中大部分同學乘坐當局提供的公交車回校);另一方面,給少數剩下 的「堅定分子」一個台階下,讓醫務人員用擔架將這些「絕食暈倒」(其中可能確有 幾個因氣憤加體弱而暈倒的絕食同學)的同學送往醫院。在學生們撤離後,原來攀爬 在建築物,防風牆和梧桐樹上的市民也都「撲通、撲通」地跳下來,逐漸散開。至 凌晨二時,外灘市政府外團團包圍的軍警開始壓向空無一人的絕食、靜坐場地,實 施象徵性的清場。 是夜,未發生流血衝突。 此後的形勢發展有些出乎人們的意料。戒嚴令傳來,激起了上海各階層的普遍不 滿。五月二十日,從上午九、十點開始,竟掀起了一次新的與前三日不相上下的游 行高潮。這次高潮有個特點,大家情緒都很激動。市民對學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同 情和支持。公共汽車司機遇到學生遊行隊伍都自動停車、鳴笛,以示支持。外灘與 人民廣場外雖然都有列隊警察組成的封鎖線,但形同虛設。人們在這些組成封鎖線 的「警察樁子」之間穿來穿去,肆無忌憚,警察心中有難言之隱,個個都自認木頭 人,面無表情,只是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此後,從五月二十日到二十九日,幾乎每天都有大規模的遊行,外灘、人民廣場 的靜坐也恢復如前。其中規模最大的是「討李(鵬)大會」。但是,在這十天內,每 天聲嘶力竭毫無希望的反覆遊行,也令學生們的精神和肉體極端疲勞,熱情也開始 下降,更重要的是,由於趙紫陽的倒台,整個幹部階層又轉向了鄧、李、楊的新黨 中央。儘管許多幹部內心仍是同情學生、支持民運的,但整個幹部隊伍開始按照黨 中央的指令,轉到了堅決反對民運的立場上去了。 在學校,表現為黨委和政工幹部又重新「站出來」,理直氣壯地「勸阻學生」, 制止動亂。立即停止上街遊行,恢復上課。部分小的高校開始復課。而面對這種情 況,上高聯決定採取針鋒相對的行動。 五月二十九日,上海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號召全市高等院校實施「空校運動」, 即要求大部分同學暫時離開學校,返回家鄉。這樣,一是徹底否定了「黨中央」和 學校當局的「學校要堅持正常的教學秩序,凡罷課的應一律無條件地復課」(李鵬戒 嚴講話)的命令;二是使身心俱疲的同學得到一段時間的休息;三是將民運信息擴散 到同學的家鄉去。 此號召發出後,復課趨勢完全被制止了。高校學生大約有一半回了家。剩下的同 學仍在堅持著遊行,抗議,聲討李鵬、楊尚昆、鄧小平,反對戒嚴令,此間還發生 了幾次「軍隊坦克出現在市郊,即將入城」的誤傳(事實是有一批出口坦克開往碼頭 裝船),導致同學們深夜起床,集隊前往交通要道阻擋,結果虛驚一場。這一期間, 各校還組織了宣傳隊深入工廠、街道、公共汽車站等地宣傳。其中有個幽默活報劇 式的東西是這樣的:一人抬著一個巨大的仿「腸蟲清」廣告,一人拿電喇叭喊,有 人(指鄧小平)得了老年性癡呆,不用愁,有藥能治,只須兩片,一片「民主」,一 片「自由」。最後,拉長聲唱出那家喻戶曉的廣告詞:「兩——片」。 總的說來,這是學生運動自掀起後最艱苦的一段時期,同學們憑著追求民主、自 由的理想的決心,與掌握無限權力的共產黨當局進行了一場韌性與意志的較量。 最後,在這場較量中,共產黨終於失去了耐心,同時,也失去了理智。 六.大屠殺之後的全民抗議與鎮壓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晚至四日晨,中共最高當局不顧一切地悍然下令軍隊開槍, 血腥屠殺要求民主的學生和市民。 這一震驚世界的消息是通過美國之音、英國廣播公司等外國電台傳至上海的,立 刻激起了上海各階層人民的極大義憤。 在各大學,師生悲憤欲絕。他們立即設置了靈堂,悼念為民主事業捐軀的自由烈 士。上海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號召全市罷工、罷市、堵塞交通,抗議北京的大屠殺 。在上高聯的領導下,各校師生上街遊行抗議。憤怒的師生含著眼淚冒死喊出、打 出「打倒鄧小平」,「打倒李鵬」,「打倒楊尚昆」,「打倒共產黨」,「血債血 還」,「為六四烈士報仇」等口號、標語,驚天動地。 與此同時,各校自治學生會還派出宣傳隊,上街演說,播放錄自美國之音等外台 的大屠殺現場錄音。從中可以聽見陣陣槍聲,救護車笛聲等。散發、張貼來自海外 的報導,傳真複印和來自北京的電話記錄等。號召廣大市民罷工、罷市、架設路障 、堵塞交通,使上海這個全國最大的工商中心癱瘓,以期向北京的執政者施加最大 的壓力。 六月四日下午開始,市民響應上高聯的號召,自動聚集在各交通要道口,用身體 阻擋車輛,使交通斷絕。上海公交公司工人(他們是工人中響應學生呼籲最積極的一 群)將兩車廂公交車開到各交通要道、十字路口,一轉方向盤,長長的「巨龍車」就 橫在了路口,再寬闊的路口,一部這樣的長公交車橫在那裡都綽綽有餘。在從市區 通向機場的延安西路與上海唯一的環城路中山(西)路交叉口,像這樣的「巨龍車」 竟停了四部。在被堵塞的十字路口附近,被攔下的各種車輛也紛紛自動或被迫放了 氣。除了汽車路障外,原來的車道隔離欄等也被橫了過來,擋在馬路正中,成了路 障。 不僅公路,連鐵路交通也一度為學生、市民所阻斷。六月六日,在北部光新路道 口,一輛從北京開來的客車面對臥軌的學生和市民竟不停車,當場活活壓死六人壓 傷幾十人。憤怒的群眾即燒燬了這輛列車,並與警察發生衝突。這就是所謂的「光 新路事件」。 在這一期間,上海各高校與許多企事業單位、外資企業、外國領事館都下半旗致 哀。 在上高聯號召設路障,堵塞交通的三天內,整個上海陷入半癱瘓中,由於沒有公 家車,工人無法上下班。由於主要道路堵塞,外面貨車進不來,市區貨車出不去。 上海市民開始恐慌性地搶購油、鹽、醬、醋、米、面等基本食品和生活用日用必須 品。坊間盛傳軍隊將開進上海,「制止動亂」。 這時,指揮上海民主運動的上高聯領袖們再次表現出理智與政治智慧。六月七日 ,上高聯下令停止架設路障與阻塞交通。因為嚴酷的事實是,隨著北京的大屠殺, 八九民運已宣告失敗,並在總體上已經結束。上海民運這支「餘部」即便可以再堅 持一段時間,但無法挽回全局。故癱瘓上海根本不可能使正握屠刀的共產黨最高當 局立地成佛,相反倒給上海人民帶來很大痛苦。但六月七日後,學生和市民仍繼續 遊行、集會、甚至衝擊公安局強迫市府下半旗等。 六月八日,上海市長朱熔基,一個當過「右派」,與江澤民相類似但又比江更滑 頭、更老謀深算新技術官僚,在電視上露面表態。在「擁護黨中央」的同時,又肯 定學生「愛國熱情」,保證上海不會戒嚴。朱在講話中巧妙的穿插了一句準備為將 來留下退路的話:北京發生的事已成為過去,是無人能隱瞞的事實,將來真相終歸 會大白的(大意)。最後,他宣佈要動員工人、組織糾察隊,上街拆毀路障,恢復秩 序。這樣,他就把上海「平定動亂」的功勞全部攬到自己頭上。於是,朱熔基既是 現在鄧小平手裡「反動亂」功臣,又是將來「六四」平反後,有「言」在先,韜光 養晦的「開明派」。可謂為官有術。 六月九日,鄧小平露面,接見軍人,發表關於民運是「反社會主義暴亂」的定性 講話。至此,所謂鄧死、李傷、楊逃及所謂二十七與三十八軍爆發內戰等謠傳不攻 自破。最後鄧小平對鏡頭面露自信的笑容,表示大局已定。 然而,就在這樣形勢下,六月九日上海高校自治學生聯合會在市中心人民廣場舉 行了全市追悼大會。五萬學生及各階層人民參加了追悼大會,參加追悼會的有華東 師範大學的學生,以花圈與哀樂為先導,十人一排,臂戴黑紗,列隊而行。隊伍的 兩側是醒目的黃色布帶,長長的黃色帶包裹著隊伍,從頭至尾。在哀樂聲中,這支 莊嚴肅穆得令人敬畏的悼念遊行隊伍緩緩地從西郊華東師大校門口流向人民廣場, 沿途路人、車輛自動閃避,人們肅立路旁,無人喧嘩,無人走動,大家屏聲靜息地 注視著他們……在追悼大會上,人們面朝對面建築上居高臨下的攝像機,面無懼色 ,慷慨激昂,譴責北京大屠殺,控訴共黨四十年暴行,審判鄧、李、楊,追悼「六 四」死難烈士等。 正當追悼大會開至高潮時,突然,人民廣場兩側入口處駛進十輛大卡車。車上滿 載頭戴籐條帽,手持鐵棍、梭標的「上海民兵」,人群一陣騷動。「文攻武鬥!」「 文攻武鬥!」人們發出驚呼,有些人開始向廣場外奪路而逃。但是,絕大部分聚集在 廣場上的上海市民這時表現出異常的道德勇氣。他們非但沒有逃散,反而立即衝向 廣場兩側,將十部大卡車團團包圍。車上是手持鐵棍、梭標的所謂「上海民兵」, 車下是手無寸鐵的上海市民。雙方對峙著。卡車無法前進,但也不願後退。車上的 人雙手緊緊地握著手裡的「傢伙」,兩眼發直驚恐地望著車下黑壓壓的一片人群… …這時,有人大喝一聲:「回去!」於是,人群開始跟著高喊「回去!」「回去!」我 第一次聽見百條嗓之間同時吼出一個相同的聲音,這個聲音震撼人心,其力量強大 得無法形容。「回去!」「回去!」人群吼聲持續了五分鐘之後,卡車開始慢慢地一 點一點地向後退,最後,終於掉頭一輛一輛地開出了廣場。人群歡呼起來:「人民 萬歲!」…… 然而,這一輝煌的場面只不過是上海八九民主運動臨終前一次耀眼的迴光返照。 六月十一日,上海民運的核心——上海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的領袖張才(姚勇戰 )被秘密警察逮捕了。此後,陸續有幾十名師生被捕。另外也有一些市民被當局投 入監獄。我所在的華東政法學院有兩名教師被捕。我本人亦被問了四天話。各校高 自聯按照預訂方案,向同學們宣告完成了一階段使命,自動解散。成員「集體自首 」。六月二十一日,三名因「光新路事件」被捕工人被上海當局槍殺。 至此,波瀾壯闊、驚天動地的上海八九民主運動終於在當局的血腥鎮壓下結束了 。然而,歷史在翻過舊的一頁的同時,必然掀開新的一頁。中國的民主運動也進入 了新的階段。□ (原載《中國之春》澳洲版一九九二年七月號,照片由澳大利亞嚴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