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我的丈夫陳子明(下) ·王之虹· 子明的計劃是:大學讀工科,研究生學理科,將來從事社會科學的研究 一九七九年,子明大學沒畢業(因「四五事件」使他學習時間延長了一年),決定 考研究生。第一年沒有考取,在這年的研究生考試中他的政治、外語都在八十分以 上,但專業課成績較差。他很沉著,並不覺得這是什麼挫折。當時我勸他,應該改 個專業,因為他大學與研究生的專業差距太大,有兩門課根本沒學過,難度太大。 子明說:我將來準備要搞社會科學領域方面的研究,大學設置專業面狹窄,不利於 科技發展,所以我準備大學學工科(化學工程),研究生讀理科(生物物理),將來從 事社會科學的研究,有理工科的數學基礎、邏輯思維、方法,對於將來研究是極有 利的。對於這種說法,我雖很不理解,但現在看來,他立志作學問,是經過深思熟 慮的,邁出的步子都是踏踏實實的,並不企求僥倖成功。經過他個人努力,在一九 八零年畢業前他參加了第二次研究生的考試並獲成功。 我這個人性格外向,開朗,男孩子氣很重,喜歡各類文體活動,子明對我和男孩 子交往,從來不以為意,給予我充分的信任,也許是樂感不那麼靈敏,他不愛也不 會跳舞,起舞也像走正步。這似乎使他感到歉疚,有時在我工作十分緊張繁忙、勞 累時,他就主動約他的朋友接我去跳舞,我同他開玩笑說:你就不怕我被別人拐跑 嗎?他一笑說:我對你還不瞭解。倆人的感情好,拆是拆不散的,打是打不跑的; 感情不好,捆也是捆不住的。「捆綁不成夫妻」,這句老話是一個真理。倆人的感 情是建立在充分信任、理解的基礎上,防範戒備必定扼殺了愛情。 子明很勤儉,從不亂花錢來顯示自己的大方。他似乎從來沒想過請我在外面吃頓 飯。所以落得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的美名。但我很能理解,窮學生沒什麼錢,大 學生期間每月十五元助學金,研究生期間每月三十幾元,向家中伸手,是他的自尊 心不能允許的。況且他很愛書。但是有一次我幾乎使他們破產了。我們去圓明園晚 ,回來路上,他忽然說,「我請你吃飯。」我們走進北京大學對面的一個西餐館, 子明知道我愛吃蝦,居然叫了一份,最後一結賬,一共花去十元。這頓飯給我留下 深刻難忘的印象,因為它是唯一的一次。 我們幾次相約去圓明園都沒去成,因為子明那時已考上中國科學院的研究生,每 次去圓明園的途中經過中關村,他就對我說,跟我去實驗看看。就這樣,我不是成 了他的實驗員,就是他的後勤兵。一到實驗室,他馬上就把我撇在一邊了,注意力 全被什麼小白鼠、眼鏡王蛇蛇毒、大分子結構、結晶等等所吸引。我看他洗試管的 動作很笨拙,也情不自禁地要幫一下,這樣就充當了他的「實驗員」,洗試管、用 天平稱物品,分份搞細胞培養等,有時不免還要對他笨手笨腳的動作評價一番。有 時在實驗室裡我幫不上忙,就到他的宿舍幫他拆洗被褥,整理內務等。這當然令人 掃興。也許他感到過意不去,這一次不但陪我去成了圓明園,還請我下了飯館。對 於一個嗜書如命的窮學生,飯菜雖不算豐盛,但已經可以算是一次空前的消費投資 了。他事後給我來信中說:「過於順利的婚姻是否可能潛伏著致命的裂痕呢?所以 ,我從來不願意用層層偽裝把自己的弱點掩蓋起來,博取你的好感,我倒寧願層曾 剝筍,讓你看清我的信念和為人。推心置腹,真誠相待,是我對待所有朋友的態度 ,更不用說對待愛人了。清醒的刺痛和甜蜜的夢幻,你更願意要那個?在我看來, 坦率的言語是溝通心靈,灌溉情感的唯一渠道。」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四日,我和子明正式結合了。沒有度蜜月,甚至一天假也沒請 記得還有一次談話,他提出了他所追求的事業在今後的生活中要遇到的曲折和艱辛 ,甚至危險。就這個問題他讓我認真考慮。他講咱們要結合,就意味著彼此對對方 要負有責任,所以這個問題要充分考慮,考慮好後就要有思想準備。他還說,雖然 我很愛你,但我絕不強求,給你充分的時間、機會選擇、考慮,我會尊重你的意見 的。「我是一個很有意志和思辯能力的人,這就決定了我在諸如愛情的問題上,也 是理智型而不是感情爆發型的……。真正的愛情或者更恰當地說理智的愛情不應只 考慮使自己得到快感,更要考慮到給對方帶來幸福,我自己知道,你也許知道也許 不知道,社會上像我這樣的青年不是很多的,我可以給你的生活帶來別的許多人不 可能帶來的一些方面的新的、豐富的、甚至是高尚的境界,但這不一定就是幸福, 因為幸福來自每一個人不同的主觀感受,不存在什麼統一的幸福標準。在此同時, 我也可能會使你的生活在另外一些方面缺少色彩。我對你的內心世界瞭解得還不深 ,因此我不能把握我的介入是否會給你的生活帶來幸福,而我是不願意給別人帶來 不幸和後悔的……。我知道,我想你也知道,我們不是具有同樣的經歷和思想類型 的人,但我認為這並不一定對建立愛情或者家庭有妨礙。不同類型的人的結合可能 使生活更豐富、更美麗,但這要有一個起碼的前提,就是相互諒解和寬容。由於我 知道你的一些優點,所以即使你不告訴我,我也會預料到你有眾多的追求者。在我 真正瞭解你的幸福觀之前,我只能說,我希望你幸福,不管是不是我賜於你的。如 果我自認為抓住了你的內心世界,我就會抱一種更有競爭性甚至咄咄逼人的態度。 」 一次次的推心置腹的深談使我們彼此之間加深了瞭解。我們從思想、事業、學習 、工作、社會公德、為人等到尊敬贍養雙方老人、教育子女、處理家中經濟、家務 等各種關係一一都交換看法,甚至相互辯論。就這樣我們在相互信任、相互瞭解的 基礎上,於1982年3月14日正式結合了。我們沒有舉行隆重的婚禮,也沒有像當年時 興的出去旅行結婚度蜜月,我們甚至連一天婚假也沒歇,只是利用了一個星期日, 結完婚我們就各自返回了緊張的工作、學習中。因為我們太忙了,當時我正在進行 畢業設計,子明正在讀研究生,同時還承擔著大量的社科方面的研究課題。難怪我 結婚後回到班裡,請大家吃喜糖,告訴他們我們結婚了,大家不信,說我星期六走 是這個樣,星期一回校還是這個樣,一點也沒變化,怎麼可能結婚了呢?結婚新娘 總要有個新娘的樣,最少也要打扮打扮。有的男生說:有的女孩談戀愛親親密密分 也分不開,一有空就往家裡跑,與班裡同學疏遠,說我連談戀愛的痕跡也看不出, 對我有男朋友都表示懷疑,怎麼可能結婚了呢?……最後還是在我的同桌好友的解 釋下,大家才信了。更有意思的是我婚後一、二年後,我的幾個球隊球友(當時我是 羽毛球、籃球隊的隊員)還要給我介紹朋友。 在秦城監獄中,子明讀書三百冊,撰譯五十五萬字 子明雖然是個性格內向的人,但他有廣泛的興趣,他讀書的範圍很廣,政治、經 濟、哲學、歷史、社會學等廣泛涉獵,他雖是個書獃子,但他對於文體活動還是有 廣泛興趣的。他喜歡旅遊、摔跤、騎馬、踢足球、游泳、玩麻將牌等。你們想不到 吧!他的嗓子雖不好,但唱歌唱的音很準,我當團委書記的幾年,每年的紅五月歌詠 比賽組織合唱隊,他在家是我最好的「音樂老師」。 不論從個人的興趣和特長來說,子明都是屬於學者型的,他思路敏捷、文筆流暢 ,他做研究工作是最合適不過的了。但這幾年來,為了給知識分子創造一個良好的 研究工作環境,他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割捨自己的所愛,從事他從不擅長的研究、 組織管理工作,甘當鋪路石。我們幾次談到這件事,他對我的抱怨總報以一笑:「 總是要有人做出犧牲的。」他認為:「專門考慮組聯方面的規劃、設計、運行的人 要有自我犧牲精神,要付出相當大的學術成果方面的代價,這是關鍵性的有是高風 格的責任。」為此他付出的心血,所經歷的艱辛以及他的心願,也許只有我--他的 妻子最清楚。 他從小就與書結下了緣分,從小學三年級他就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如《三國演 義》、《水滸》等等,他的三個同學的家中的藏書是他的三個書庫,伴他度過多少 個日日夜夜。在我們家中是書的世界,不論是桌上、床邊、廁所還是廚房,到處都 是書籍,他經常一邊看書一邊作飯,以致燒壞了好幾個鍋子。 子明愛書如命,盡 管他一貫把錢當作身外之物,卻把書視為生命的組成部分。因此他對於這次雙泉堡 (工作單位所在地)的私人藏書受到的損失十分惱怒。他在來信中寫道:「家裡的書 大都是我已看過的,雙泉堡的這一部分書卻是我挑出來準備要看的新書和好書,是 與我近年來的研究關係密切的書。私人財產受到國家法律的保護,不允許任何人隨 意侵犯。這些書是你我的共同財產,我委託你代表我通過法律渠道解決這一問題, 不論侵犯者是誰。當然,我的這一希望以不增加你的精神和身體負擔為絕對前提, 因為書雖然是我的生命的組成和延續,而你卻是我的生命的價值和本體……」 在獄中,他仍然保持著讀書的習慣,他給我的信中說:「……這樣一種生活方式 是我多年來求之而不可得的。如果不為國家利益和父母家人著想,我真要仿陶淵明 吟歸去來辭,效劉後主樂而忘蜀了。你瞭解我,我說的是真心話。但我又是一個典 型的中國人,炎黃子孫,雖身在山林亦不能忘懷忠孝二字。」「……一年來,我已 閱讀圖書近三百冊,寫作二十萬字,翻譯三十萬字,記讀書筆記幾十萬字,比前幾 年在讀和寫兩方面都有了發展,心中甚慰。尤其是補習了以前掌握不精的《概率論 和數理統計》、《數理邏輯》、《社會統計學》、《經濟計量學》和四大力學等, 潛心品嚐科學的甘甜,比起陶淵明輩沉醉於詩詞山水,又另有一種美感和充實的升 華。如前所說,只是對你和家中老人感到惦念和一種不易表達的心理。這裡既有感 情又有責任。」這些言語是真誠的,發自內心深處的。看著他的這些話我心裡很不 是滋味,子明愛他的妻子、父母、兄妹、家人及朋友們,他希望有良好的讀書、寫 作的條件和環境。在獄中這種艱苦的條件下有時間來讀書他都感到滿足,那麼之前 他為此做出的犧牲是可想而知的。 在經營活動中經手幾百萬,我們相約:不多拿一分錢 這幾年,我們共同創辦了北方書刊發行社,又創辦了北京社會經濟研究所,嘗遍 了人生的甜、酸、苦、辣。僅僅是想按自己設想的方式從事學術活動。因為研究最 忌標準化。實踐證明,不要國家撥款,自力更生搞科研是可行的,效益也是不錯的 ,能調動多方面的積極性。按常人的看法我們積資上千萬,一定都發了。政府三次 派審計組來查帳,都沒有發現任何經濟問題,但有的人就是不相信事實,不相信這 個社會還有這樣的傻瓜。但凡是到過我們家的人一看就明白了。我們追求的是另一 種東西,一種精神上的充實和滿足。這幾年在從經營活動中我們夫妻有約定,不多 拿一分錢,帶個好頭,把錢投入擴大再生產和科研之中去。這幾年中我們夫妻倆每 人只拿一份工資,不拿兼職工資。特別是創業的前兩年我在鐘錶公司,他在社科院 工作,機關單位和科研單位的工資是很低的,在這種情況下雖然經過我們手的錢有 上百萬,但我們從未對之動過心。當時對我們來說付出的工作量大多了,但生活水 平反而下降了,工資收入不變,又因為子明沒有時間寫作,稿費收入沒有了、人際 關係廣泛,社交費用增大。《北京青年報》的報道就說明了這點。有一次子明晚八 點才回家,我問他吃飯了沒有,他說:你問的是中飯還是晚飯。聽了這話我很心疼 ,弄了半天,他早上離家吃了點東西,到現在還一直餓著呢!但這種事,餓兩頓,幾 天不合眼,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了。 為這攤事業子明付出了許多,但他從不自認為自己是功臣,他反對有的人把他當 做老闆,而是認為這是咱們大家共同的事業,事業的成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結果。 他常同朋友們談論如何做人:「一個人格,一個人心,這二者是做人不可缺少的。 前者用以律己,後者用以待人。」「嚴格要求自己,不愛財,不好色,不屈從於權 威,不畏懼於艱險,任何時候都能把握自己,堅守信念,便是一個有人格的人。正 因為恪守人格之不易,它也就具有極大的社會價值和感召力。」事業上的豐碩成果 就是對子明的辛勤勞動的最好獎賞。只以子明組織領導的北京社會經濟科學研究所 為例:它是一所民辦的社會科學研究機構,在成立一年多之後,形成了擁有社會科 學部、經濟學部、政治學部、心理學部等學術研究部門和辦公室、科研處、計算機 室、編輯部、公共關係部等科研和行政部門的科研機構,研究所開展了29項學術課 題的研究,舉辦了9次大中型學術討論會,撰寫和編輯出版了社科著作和譯作100餘 種,在國內外學術界、輿論界贏得了一定的好評。 如果有機會讓我再次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親愛的子明 人們說愛是自私的,尤其喜歡充當自己所愛的人的保護者。但是子明總是鼓勵我 獨立做決定。1985年我在單位裡報名獻血,但又擔心獻血後會影響身體,心裡還真 有點緊張。子明知道後,便鼓勵我說,不會有什麼問題,不要怕。同時給我講了他 在內蒙的一件事:那是他在赤腳醫生的培訓班上,一次搶救危重病人,病人需要輸 血,他毫不猶豫給病人輸了血,緊接著又投入了日夜連續奮戰搶救病人的行列中, 最後病人得救了。他以親身的體驗來打消了我的顧慮。第二天我以良好的精神狀態 去獻了血。我們相親相愛,但這種愛從來也沒有摻進姑息、溺愛的成份。 記得還有一次我的生日(一九八六),子明送我一張小卡片放在我的寫字桌的檯燈 上作為我的生日禮物,卡片上寫著: 「願你在年華飛逝的人生中,與你所愛的那位女子幸福地生活吧,因為上帝賜給 你這位妻子,就是對你在塵世中所歷艱辛的最好獎賞。」 --舊約 《傳道書》第九章第九節 這是他對我們滿意婚姻的表示。 正如他在獄中給爸爸、媽媽的信中寫到:「請轉告婆婆,她是我現在最想念的人 ,我在夢中唯一見到的就是她老人家,……我常常感激她,一言定乾坤,使我終於 獲得了天上少有、世上難尋的終身伴侶。」他在獄中,還頻頻表示他的愛心:「我 對你們大家的愛一如既往,愛是世間最偉大的力量,它能夠融化岩石和冰冷的心房 。」「我理解和體諒與我有關係和認識我的人在困難條件下所作出的任何言論,也 願意盡可能地維護他們的利益和人格,除了對他們遭受的不幸的深切同情和我引起 麻煩的真誠歉意外,我不可能也不應當產生其他任何的情感。我希望你能把我的這 種歉意帶給每一個受我牽連的朋友。」 現在回想起我們的生活時,我珍惜我們之間摯愛的感情,懷念我們昔日和諧的生 活及美滿的家庭,特別是在失去了人身自由的日日夜夜裡,我更加珍惜懷念我們相 處的一切一切。一九九零年,我被關押在半步橋看守所,當號裡人聽到我介紹子明 的情況和我們的生活時,有的人就問我:「王姐,你和大哥結婚這麼多年,該享受 的你都未享受到,要吃沒吃,要喝沒喝,還這麼勞累,你覺得後悔嗎?」我回答: 「我不後悔,而且我覺得我的眼力很不錯,我在眾多的追求者中選中了他,我幸運 的是這輩子我與他結合,由於與他的結合,對我的人生是一個大的轉變,雖然我們 在物質上不富有,但是我們的精神充實,我們的生活和諧,我們有比物質更豐富的 精神財產,這點用金錢買不來的,這也不是一般人都能享受到的。如果有機會讓我 再次做選擇時,我會毫不猶豫的選擇他——我親愛的子明。」 「六四」之後,子明和軍濤相約:寧可坐牢決不流亡 一場歷史悲劇終於發生了。我們現在無法估量它對歷史進程產生怎樣的影響,但 是縱觀歷史,用暴力方式解決民主化進程問題是不幸的。 「六四」之後,子明和軍濤相約,寧可坐牢決不流亡。子明幾次對我說,他要為 生他養他的祖國獻身,不會做流亡者。但那時北京非常混亂,所謂戒嚴狀態,就是 一切法律都失去效力,每個人都失去安全保證。這種恐怖緊張氣氛,使人感到壓抑 。我們決定擺脫它,鬆弛一下神經。六月七日,我們乘車去內蒙。 從子明來說,這次出遊是要「還願」,因為我們結婚時,倆人都很忙,別說度蜜 月了,連婚假也沒歇一天。子明一再許諾,一定要陪我作一次旅行,但我們沒料到 命運竟給我們安排這樣一個機會。我要求沿著他的足跡走一趟。所以我們選定的第 一站,就是內蒙大草原。 美麗的內蒙古大草原,是子明的第二個故鄉,在那裡他生活了近七年,他對內蒙 有著深厚的感情。常常給我講在大草原上,他所經歷的一切一切,令人神往。但是 當我們來到呼和浩特附近的烏蘭察布草原的時候,卻使我大失所望,既沒有一望無 際的草地,也沒有雪白成片的羊群。子明也不無遺憾地說,這是內蒙大草原中草場 稀疏的部分,草場也退化了。越往東草越茂盛,他曾插隊過的阿巴嘎旗草場可比這 茂盛得多。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去爬山,到放牧區於牧羊人交談,看了小水電站, 和蒙族老人一起喝磚茶。他們熱心招待每一個過路的客人。 我們又向寧夏出發。這裡最使人難忘的是沙坡頭。沙坡頭是流沙自然形成的一座 沙山,坐在山頂上,順著流沙由上向下滑去,沙子在耳邊沙沙作響。滑到沙底,眼 前是一片樹林,穿過小樹林就到了黃河邊,坐著羊皮筏子過黃河,又是別有一番情 趣。 子明像是一部「活字典」,一路走一路滔滔不絕地給我講,從呼市的昭君墓講到 西安的華清池、兵馬俑,從廣西的地形特徵講到寧夏的紅、白、蘭、黑四大特產, 一套一套的。我們的話題很多,總有說不完的話。六月底,我們來到了廣東省湛江 市,湛江有我家的親友,我們可以在這裡好好休息一下,安靜地讀讀書,思考問題 。湛江具有南方特有的風景,也值得一遊。況且我還要經廣州到蛇口為我們單位辦 理一些業務,從湛江再到蛇口比較方便。 我們在湛江住了兩個月,當時形勢很不穩定,我心中很不踏實。子明告訴我不要 這樣,暫時的困難是有的,中國要改革,要發展,我們要抓緊這寶貴時間努力學習 來充實自己,不斷提高自己的理論水平,當中國建設需要我們時,我們得拿出本領 來,不能到時又恨自己知識不足。在這段時間裡,儘管湛江的氣候很炎熱,我們還 是每天緊張地學習,子明每天看書學習多達十多個小時。有時他看書,我負責做筆 記、摘抄,在一個月裡他讀書五六十本,讀書筆記有過六十萬字,並開始構思他的 寫作計劃。在緊張的學習之餘,我們游完了湛江市的主要公園、風景區,並隔些日 子去游一次泳。跑圖書館、新華書店是我們的另一項經常性的工作。 有一次在湛江寸金橋公園的鴛鴦島上,我們倆靠著坐在一棵大叔下,我講起了我 去過子明的祖籍,浙江省海鹽縣,那裡新建了一個圖書館,有些名人捐獻了一些書 ,有些書還是很不錯的,由此子明講了他的設想,在上海、南京等地的圖書館內也 有許多珍貴的書籍,特別是和歷史有關的當地的文獻資料,這是北圖所不具有的。 於是我們又計劃去這些地方走走,看看那些藏書。不料還未成行我右手長了蛇頭瘡 ,很嚴重,一沾水就流膿,需要治療。湛江很熱,每天都要洗澡,為了讓我不沾水 ,子明把每天做飯、為我洗澡的任務全包下來了,特別是為我洗澡洗頭髮,我們結 婚以來,我第一次享受到夫妻生活的情趣。然而,不久我們就被捕了。 被捕後在押送的路上,子明得到兩個桔子,他將其中一個大個的讓押送人員轉交給 我 那時天氣已漸漸涼爽。在押送回來的路上,子明有機會得到兩個桔子,他將其中 一個大個的一定讓押送人員轉交給我,押送人員告訴他「你妻子也有。」子明說: 「我妻子最愛吃水果,這一個一定要省給她吃。」當我接到這個桔子,心中很激動 ,我們不能見面,我只能面對他所在的方向,默默表示感謝。 我們被押送回京已是十一月份的天氣,離開廣州時,氣候還很炎熱,可穿裙衫。 可一到北京,溫度差異很大。我們的行李裡只有夏季的衣服,政府工作人員只給買 了一條薄毛褲,考慮到下車後天氣冷,我將薄毛褲通過押送人員轉交子明,並轉告 他,我有一條絨布睡褲,加上外褲,有兩條褲子,而他只有一條外褲,毛褲讓他穿 。不一會兒,押送人員又將毛褲拿回來了,因為子明擔心我身體不好,怕我凍著。 他身體好,可以抗得住,結果他只穿了一條單褲下了火車。 … … … … 我們是青梅竹馬的恩愛夫妻,回想相伴的歲月,怎不令人斷腸。儘管我知道幾句 違心的假話,幾滴不值錢的眼淚,幾條不負責任的承諾,能換得寬恕,但我更理解 子明的價值取向,他有著一顆中國知識分子的赤誠之心,他信守「富貴不能淫,貧 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古訓。從十幾年的朝夕相處中,我清楚地知道,子明是 在傳統的教育下形成自己服務人民,貢獻社會的人生信念的。不過他是按照他自己 認為最好的方式去做的,他是根據自己的良心判斷去扮演自己的角色的。像他這樣 的學者,還需要別人去給他找一個保姆,告訴他只要放棄誠實,保住別人的臉面就 可以得到獎賞嗎?他的根已深深地植入祖國這一片熱土之中,將這樣一個幾乎將全 部心力關注於社會的穩定於發展的人誣為「顛覆者」,豈不是神經過於脆弱了? 我愛我的丈夫--陳子明,我深信不疑:他是清白的。子明是在為我們國家前途及 民族未來奉獻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與良知。我盼望著早日於子明團聚,回到他的懷 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