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三) ·胡 平· 二十一、家庭對個人的影響 問:你的家庭背景對你政治思想的形成和發展是否產生過什麼特殊的影響? 答:幾乎沒有。 一般來說,社會對個人的影響力要遠遠大於家庭。這在我們那個時代尤其如此。 我們那個時代不同於古代的家族社會。在傳統的中國社會,家庭、家族的地位十 分重要。長輩們享有相當高的權威。盡孝被視為人生第一義務。個人首先地、主要 地被視為家庭或家族的一份子因而與整個家庭或家族共命運。當一個人走上社會謀 求事業的發達時,其動機之一也常常是為了光宗耀祖。進入近代以來,傳統的家族 制度,家族觀念遭到了強烈的衝擊和破壞。共產黨革命更進一步用「階級」、用「 革命」取而代之。因此,家庭對個人的影響便削弱到最低點。 另一方面,我們那個時代也不同於現代的多元社會。多元社會裡公開而合法地存 在著多種多樣的價值體系,所以,具有某種政治或文化背景的家庭就可能對子女產 生一種特殊的影響。譬如說,你父母是天主教徒,你很可能從小就接受洗禮,被父 母送入教會學校;你父母在政治上傾向於某一黨派,你很可能從小就對這一黨派有 親近感。如此等等。我們的社會卻是個高度一元化的社會。我們每個人在社會上只 聽得到唯一的一種聲音。這當然就比你僅僅在家裡聽到的不同聲音有力得多。更何 況,在當時,即使在不同的家庭內部,你也幾乎聽不到什麼不同的聲音。 問:你實際上說到了兩個層次上的問題。第一,在當時,社會對個人的影響力遠遠 大於家庭;第二,在所謂非無產階級家庭內部,長輩們通常也並沒有向子女傳授過 什麼不同的政治意識。 答:是的。據我所知,絕大部分所謂「非無產階級」家庭的父母,都沒有教育或鼓 勵子女們對「新社會」不滿或反抗。這未必是因為他們的思想都被徹底的改造。僅 僅是出於對新政權強大力量的畏懼,便足以令他們在那些敏感而危險的問題上三緘 其口。共產黨大力鼓動「黑五類」子女「背叛」家庭。假如你對子女講一些不合潮 流的話,孩子們不懂事,很可能把這些話傳出去,甚至向組織告發,到頭來給自己 、給子女都會帶來極大的麻煩。再說,在父母對子女的愛中,往往是柔情多於剛毅 。不少做父母的,自己敢於堅持固有的信念並為此甘願承受嚴酷的打擊,但他們常 常不能忍心讓自己的兒女們遭受同樣的命運,所以他們寧肯讓子女們去適應新的環 境。 二十二、「自我實現的預言」 問:如你所說,對於一般所謂「黑五類」子女,家庭本身其實並沒有教給他們什麼 「反動思想」。但是,既然共產黨實行「階級路線」,對他們百般猜忌、歧視和打 擊,那是不是反倒刺激了他們反叛思想的萌生? 答:這就叫「自我實現的預言」。毛澤東說:「階級鬥爭,一抓就靈」。此一「靈 」字,可有二解。共產黨抓階級鬥爭,懲一儆百,殺人立威,別人不敢不從。當然 靈得很。此其一。第二,共產黨預先就斷定「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根 據這個假定,它把別人整得死去活來;有些被整者忍無可忍,官逼民反,於是共產 黨就以此為證,回過頭來宣佈階級鬥爭果然「客觀存在」,不抓不行。當然也很靈 。 話是這麼說,理是這麼講。但實際情況卻還要複雜得多。問題在於,當「黑五類 」子女遭到歧視、排斥時,一般人最初的反應還不是感到憤慨不平,而是感到很委 屈。他們以為那是由於黨對自己有誤會或不瞭解。因此他們常常會更急切地向黨表 白,力圖用雙倍的忠誠去贏得黨的信任。等到後來,碰釘子的次數多了,有些人終 於發現,不是黨誤解了你,而是你誤解了黨。你把自己歸入黨這一邊,黨卻早就打 定主意把你們劃入另冊。不過即便到了這一步,不少人也還不是馬上就起身抗爭。 他們自認倒楣,在政治上消沉下去。畢竟,黨顯得太強大了,黨對反抗者的懲罰太 可怕了。當人們不去改變現實,他們就只好改變自己。 問:那些不甘消沉的人呢? 答:不甘消沉的人當然是有的--我想我就算一個。面對著一次又一次的挫折,我們 不能不感到不公平。我們不能不苦苦地思索這是為什麼。但是,作為一個嚴肅的思 考者,我們在思考那些重大的社會問題、政治問題時,總是力圖站在一種更全面、 更具普通性的立場。因而在開始萌生某些反叛意識時,我們尤其小心,唯恐那是出 於個人遭遇的偏見。換句話說就是,由於個人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們或許比別人 更努力的思考;而在這種思考的過程中,我們又力圖排除個人遭遇的特殊因素。我 們常常要比別人經歷更多的自我懷疑,所以,我們未必比別人更早地確立反叛的觀 念。 問:我發現很多老資格的不同政見者是「紅五類」出身,像魏京生、王軍濤還是干 部子弟。 答:是的。張郎郎把這種人--那大概也包括他自己--比之為俄國的十二月黨人。這 並不奇怪:最早的反叛者未必都是受壓制最深重,而是對自己更自信。因此不少人 倒是出自社會上層。 另外,有反叛思想,這是一回事;把反叛思想付諸於某種公開的行動,這是另一 回事。誰都知道,表達同樣的觀點,做出同樣的事情,「出身不好」的要罪加三等 。這就使得他們在投入行動之前更猶豫退縮,一旦投入了更容易遭到嚴酷的扼殺, 所以一般人反而不大聽得見他們的聲音。 二十三、為了讓兒女有個安寧的童年 問:可以想見,為了讓你們有一個安寧的童年,你母親付出了極為英勇艱辛的努力 ! 答:正因為如此。我們也只是在長大成人之後,才能體會到母親的英勇艱辛。 在童年的記憶中,母親永遠是慈祥的,從容的。母親從不對我們訴苦。別的且不 說,單單是她一人照料我們三個年幼的兒女,家務就已經是相當繁重的了,而母親 從不曾有過任何抱怨。母親也從不對我們疾言厲色。如果你要是想到很多作父母的 ,雖然根本沒有受過什麼大不了的打擊,也難免有時心裡不痛快,因而對孩子們發 脾氣,或者至少是顯得不那麼有耐心,那你就會理解到,在我母親那份對兒女的永 恆的溫柔與關切中,該是蘊藏了何等的愛、何等的辛酸和何等的堅毅! 還記得在小時候,偶爾我夜間醒來,會見到母親獨自坐在床頭,背對著我們。我 輕輕地喊一聲她,她轉過身來,微笑著哄我入睡。現在回想起來,一定是母親痛苦 無眠,背著我們傷心落淚。後來母親講起,就在那段時期,母親每天都要暗中哭泣 ,但當著外人、尤其是當著子女。她又絕不流露出半點悲傷,以致於我們子女竟然 都毫無覺察。 八七年我赴美前夕,母親對我們講起過一段原先誰也不知曉的往事。大概是在我 六歲的時候吧,母親極度傷心絕望,深感自己再也無力支撐下來。她打算把我們子 女三人分別托付給親戚撫養,然後自己隻身回許昌老家投井自盡。但是,母親沒有 走出這最後的一步。僅僅是因為我們還太幼小,母親終究放心不下,所以她才強忍 著痛苦,頑強地活下來。 二十四、母親的教育方式 問:胡適在《四十自述》裡寫道,胡適年幼時,父親病故,家道衰落,孤兒寡母, 生計維艱。胡適的母親把生活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一身肩負起慈母與嚴父 的雙重職責。每天凌晨,他母親把他叫醒,母子對坐,督促著小胡適溫習功課。有 時小胡適的功課溫習得不夠好,他母親也不厲聲訓斥,怕驚動鄰居,只是用手狠狠 地擰他,然後自己背過臉去默默地流淚。我想,你家的遭遇要比胡適家更不幸,你 母親也是把子女當做生命的全部寄托。你母親是不是也格外地激勵你們發憤向上? 答:我們的情況不大一樣。胡適的父親生前死後都是受人尊重的。在當時,傳統的 價值觀念並未崩潰,一般人都相信,一個孩子天賦既好又肯努力,日後總能出人頭 地。而在我們的童年時代,這兩條因素都不存在。 母親是出於對兒女的割捨不下的愛而選擇了生,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兒女就成為她 生活的唯一內容。你一旦接受了生活,你也就接受了生活的多樣性。母親當然懷有 望子成龍的夢。但她深知,在那樣的社會條件下,實現這個夢的機會是多麼微小。 母親並不把我們僅僅當做實現她自己夢想的寄托者。我們在母親的教導下努力上進 ,但我們從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外在的壓力。我們做得好,母親很欣慰;我們做得不 夠好,母親並不責怪。我小時候很要強,總想當第一。要是沒有當上第一,心裡就 非常難受。不過我難受並不是由於我覺得自己辜負了母親的願望,怕母親傷心。事 實上,每逢遇到這種情況,母親總是寬慰我的。我純粹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現在 回想起來,一方面,大概是我們幾個孩子都還算聰明,都很自覺,「響鼓不用重錘 」;另一方向,母親愛我們,只是讓我們能順其自然地健康成長,母親對我們並不 嚴峻苛刻。 問:如果是不嚴厲,會不會過份嬌寵呢? 答:也不嬌寵。母親的教育,總是和風細雨的,但堅持一貫。我常說,教育子女好 比鍛煉身體,難的是持之以恆。母親正好是做到了這一點。 母親的教育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對我們很信任。我從六、七歲起,就常常一個 人出門,去交朋友,逛大街,看小人書,看戲看電影。母親從不干涉。有位親戚見 到後忍不住對母親說:你就這麼一個兒子,也不怕他出麻煩?母親笑著回答:這孩 子懂事,不會出麻煩的。我相信,母親的這種態度,對於我養成獨立和自律的習慣 幫助極大。 二十五、在達觀的背後 問:你母親相當達觀。 答:這一來是天性如此,二來恐怕也是現實使她不得不如此。如果你看淡世俗的榮 辱沉浮,自己也放棄了對善的堅守,那就成了玩世不恭,隨波逐流。達觀則不同。 達觀意味在自己始終執著於善的前提下不計較世俗的成敗得失。這當然是一種極高 的精神境界。不過我總疑心在一般的達觀的背後,往往隱藏著深刻的無奈。我們都 很推崇「只問耕耘,不問收穫」的態度。但反過來想想看,「耕耘」難道不正是為 了「收穫」嗎?只有當人們不斷地辛苦耕耘而又總是得不到應有的收穫時,善良的 人們才會念念不忘「只問耕耘,不問收穫」這類話,用以自慰自勵。不錯,善是自 足的。它鄙棄骯髒的勝利,不貪圖急功近利的成功。但是,善不能僅僅是潔身自好 、與世無爭。善自身要求成為普遍的價值。因此,真正的達觀永遠包含著內在的緊 張:爭,還是不爭?爭,爭到什麼程度?不爭,不爭到什麼程度?我從母親身上常 常能發現這種緊張。由於母親的影響,我的個性也有幾分達觀,我在自己身上更能 強烈地體會到這種緊張。古話說「謙謙君子」。不謙讓不成其為君子,但一味謙讓 勢必連君子也當不成。從我懂事以來,我時常為此困惱和焦慮。 二十六、從「模範兒童」到反對派 問:這樣看來,你小時候不算淘氣。 答:我想我小時候是挺循規蹈矩的。證據之一是,在我幼兒園畢業那年,全園評選 出九個模範兒童----那年月時興叫「模範」,我是其中唯一的小男孩。 問:這麼一個聽話守規矩的小孩,長大變成持不同政見者,變成反對派。 答:這可是沒有辦法的事。在共產黨專制下,一個人只要不肯放棄獨立思考,他就 不可能不變成持不同政見者。「無不同政見」----這是索爾仁尼琴發明的術語--不 過是無獨立思考的同義詞而已。「反對派」這個詞或許會使人產生鋒芒畢露、咄咄 逼人的印象,有人還會聯想到所謂「頭上長角、身上長刺」。其實未必然。共產專 制下的反對派,與其說他們是為了獲取什麼,不如說他們首先是為了保持什麼。就 拿「守規矩」來說吧,我們正是因為要守規矩才成為反對派的:我們看不慣權力的 無法無天、姿意妄為,所以我們成為了反對派。 二十七、「你少年時代最崇拜誰?」 問:在八0年北京大學競選活動中,一些同學發下一份對競選人的書面調查。其中 一個問題是「你少年時代最崇拜誰?」你好像是填的「孫悟空」,對吧? 答:對。這一半是認真,一半是幽默。既然我不願意填「毛澤東」,我乾脆用一個 玩笑把這個問題打發掉。再說,我小時候本來也沒有崇拜過毛澤東。 問:這倒很奇特。我們這代人,原先不是都很崇拜毛澤東嗎? 答:我說的是少年時代和童年時代,也就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期。 這裡有幾個問題需要說明。 第一,孩子們的崇拜對象,總是很具體、很生動、很親切的。因為唯有借助於這 種生動具體親切的形象,才能激發孩子們的想像力。而在當時,市面上既沒有象「 開國大典」一類電影,也缺少關於毛澤東青少年時代生活的文藝作品,因此,「偉 大領袖」在我們心目中其實是很抽像的。 第二,在孩子們的崇拜感中,往往帶有較多的審美的情調。孩子們最看重的是那 些充分展示出人類的諸如意志、勇氣、智慧和力量一類品質的東西。而在當時,官 方對於「偉大領袖」「豐功偉績」的八股味十足的宣傳,反而很難引起孩子們的興 趣。 第三,孩子們對真人的崇拜,常常也包含著一種角色認同,一種效仿的意願。在 美國,有不少小孩子崇拜華盛頓,這表明他們希望自己長大後能夠成為華盛頓;而 在中國,我們從不被鼓勵成為毛澤東。我們只是被鼓勵成為毛澤東的好戰士。這兩 者之間的區別是十分關鍵的。 所以我說,在我們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恐怕並不存在著普遍的毛澤東崇拜。 二十八、孫悟空與諸葛亮 問:你在小時候真的很崇拜孫悟空嗎? 答:那倒未見得。西遊記的故事既是家喻戶曉,我想,很多小男孩----我不知道小 女孩怎麼想----都幻想著自己能有孫悟空那種七十二變的本事。這和美國小男孩崇 拜「超人」很類似。不過話說回來,我們都知道西遊記是神話,所以我們自己都知 道這種崇拜是當不得真的。 問:那麼你當時真的崇拜誰呢? 答:小孩子的崇拜對像和小孩子的理想志願一樣,既非單一的,又是易變的。在我 十歲上下,也許持續有一兩年之久,我很崇拜諸葛亮。 問:哦,一位政治家。 答:其實我倒不一定是把諸葛亮充當作一位政治家來崇拜。因為當時我對政治、對 政治家都還沒有什麼明確的概念。吸引我的是人格、事跡,而不是身份或職業。我 主要崇拜諸葛亮的是足智多謀,還有他的賢明、公正,對事業的忠誠;他的瀟灑、 淡泊;最後,也許還有他那「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的令人悵惘不已 的結局。這種遺憾使你對他產生同情、感到親近。我那時住在成都。成都是古代蜀 漢的首都,在南郊有著名的武侯祠----就是杜甫詩歌中寫到的「丞相祠堂何處尋? 錦官城外柏森森」。我很喜歡那裡遊覽。 問:成都還有著名的杜甫草堂。你為什麼不嚮往做一個詩人? 答:我也喜歡詩。那時候我也偷偷寫過不少詩。不過我似乎真的不從有過當詩人的 衝動。我想,讀中國的古詩,大概並不容易刺激你去當詩人。中國古代的「士」幾 乎都是詩人,也幾乎都不是詩人。這就是說,他們都寫詩,但都不把寫詩當作平生 的最高追求。像杜甫,他最高的願望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他們對詩歌 的看法也許更接近於古希臘的柏拉圖。柏拉圖批評荷馬對英雄並無真正的認識,否 則他就會寧願做詩人所歌煩的英雄,而不會滿足於做歌頌英雄的詩人了。 二十九、共產黨倡導什麼英雄榜樣? 問:看來,你當時的崇拜還是十足中國式的、很傳統化的。你為什麼不崇拜共產黨 倡導的那種英雄榜樣嗎? 答:共產黨倡導了什麼英雄榜樣呢?馬恩列斯、毛澤東、周恩來嗎?他們對我們顯 得太抽像,不是有血有肉;戰鬥英雄、勞動模範嗎?他們又顯得很單薄,不夠豐富 多采。少年人的崇拜,往往反映著他們不知天高地厚的萬丈雄心。共產黨大概不喜 歡我們有太強的個人雄心,所以它沒有給我們提供什麼令人心馳神往的榜樣。我上 小學的時候,學校常常請一些戰鬥英雄、勞動模範來作報告,事後免不了要寫作文 ,表決心。當時,共青團四川省委樹立了一個少年英雄劉文學----一個和階級敵人 鬥爭的少先隊員。你不知道這個名字?我相信現在沒有多少人知道這個名字。這本 身就很說明問題。我那時還是有幾分感動的。不過這比起我進入武侯祠見到諸葛亮 的塑像而生出的景仰之情,可就遜色多了。 三十、認同與困惑 問:現在有一種觀點,認為自四九年以來,中國大陸出現了「傳統的斷裂」。但根 據你對早年經驗的描述,情況似乎還不那麼嚴重。 答:所以在「文革」中才有批判「十七年」一說。 記得在「大躍進」時,流行許多口號和歌謠。有的形容人們幹勁沖天、個個都是 英雄好漢,打的比方是「青年賽羅成,老人賽黃忠,婦女勝過穆桂英。」這至少表 明在當時不少人心目中,這些古代歷史和民間傳說中的人物,要比共產黨倡導的英 雄榜樣更深入人心,更生動親切。等到後來學大寨學大慶的年代,這類比喻就見不 到了。 問:假如說在當時,你既然還不能自覺地拒絕了共產黨文化,而你心中的偶像又和 官方倡導的榜樣不相一致,你是否感覺到其中的矛盾呢? 答:問得好。當時過境遷,人們的思想觀念發生了重大轉變的時候,回首往事,人 們很容易犯兩種毛病。一種毛病是誇大當年的不滿因素乃至反叛因素,似乎我們從 來就沒有認同過官方文化;另一種毛病是忽視當時的內心衝突,好像我們原先都是 百分之百的共產黨信徒。在當時,在明確的意識層面,我自以為是認同共產黨文化 的;然而我又確實有過朦朧的困惑,隱隱地覺得有那麼幾分不自在、不協調。一方 面,我感到黨樹立的榜樣未能激起我全身心的深刻共鳴;另一方面,我又發現,自 己自發崇敬的對象在現實生活中很難有效仿的途徑。我從不曾在課堂上、在少先隊 活動中講起過我對諸葛亮的崇拜。這倒不是處於少年的靦腆,恐怕主要還是由於下 意識地感到某種不協調。當然,這種困惑並沒有時時地攪擾我。在更多的時候,我 把它置之一旁。但它確實存在著。 三十一、科學家夢 問:你對諸葛亮的崇拜只持續了一兩年,那麼後來呢? 答:後來我轉而崇拜科學家。事實上,當科學家曾經是我們那代人少年時期共同的 夢。這種普遍的科學家崇拜現象當然不屬於古代中國的文化傳統。它是近代、尤其 是五四以來中國文化變遷的產物之一。共產黨革命扭曲了、否定了很多近代中國開 始出現的好東西,不過至少是在五十年代,它總算是繼承了那時留下的科學崇拜, 連同著當時對科學的片面理解。再加上「蘇聯老大哥的影響,中共在掌權初期急欲 富國強兵的衝動。於是,科學家就成了我們心目中新的偶像。這比起諸葛亮一類榜 樣更現實、更迫切;比起黃繼光一類榜樣更豐富、更誘人。當時的我們,對社會上 的弊病既是一無所知,對大自然的好奇正當蓬勃旺盛。大凡有幾分聰明、學習成績 不錯的孩子,大約十之七八都是說長大要當科學家的。在這段時期,我開始對《趣 味物理學》、《十萬個為什麼》一類書籍發生強烈的興趣,對各種智力測驗、智力 遊戲的難題樂此不疲。從姐姐的高中物理化學教科書中,我知道了牛頓、羅蒙諾索 夫、居里夫人等一系列科學家的鼎鼎大名。那時,我也喜歡自己動手製作。我和同 學一道製作了掃地機、幻燈機,並被選送到少年之家展覽。我肯定不算巧手--如果 還不算笨手的話。不過對於各種事物的好奇心倒很強,像不少男孩子一樣喜歡鼓搗 東西。記得在上幼兒園時,家裡有一部手搖留音機,我總在琢磨它為什麼會轉。自 己千辛萬苦地做了個小模型。雖然終於也沒能讓它轉起來。但二舅見了卻大為讚賞 。我四舅、五舅,一個是留美博士,一個是留英博士,都是很有造就的科學家。母 親也常常勉勵我學習舅舅們,長大做個科學家。六年級的一次作文課,題目是「我 的理想」,我鄭重其事地宣示了要當科學家的志向,甚得老師褒獎。我的科學家夢 ,一直持續到中高時代。 三十二、兩種理想人格的衝突 問:在五十年代,中共曾經提出過「向科學進軍」的口號。然而即便在當時,共產 黨也從來沒有無保留地鼓勵人們去當科學家。共產黨從來沒有象號召青少年學習雷 鋒、學習黃繼光那樣號召我們學習牛頓、學習居里夫人。這一點你是否有所覺察呢 ? 答:不可能毫無覺察。就拿共青團四川省委號召學習劉文學這件事來說吧。我的老 師事先對我講起我們四川出了一個很了不起的少年,我們大家都應該向他學習。我 聽了很振奮。在我的想像中,這位少年一定是胸懷大志,全面發展,才智超群,學 習成績相當優異,如此等等。顯然,我是把自己最珍視的東西加到了黨要樹立的榜 樣身上。等到劉文學的優秀事跡發表後,我發現那跟我的想像是如此的不同,暗地 裡不禁很有幾分失望。 還有一件事。在小學臨近畢業時,我偶爾讀到一篇教育部長的講話,其中談到無 產階級教育路線和資產階級教育路線的本質區別,批判所謂資產階級的通才教育, 強調要培養「普通勞動者」--你知道。在中共的詞彙中,「勞動」一詞帶有明顯的 反智色彩。像「知識分子勞動化」這個口號,等於是說知識分子的工作不算做「勞 動」。我讀後心裡覺得有點彆扭。依我當時的認識能力,我既不能斷言官方是錯的 ,又不能肯定自己是對的。可是我不能不感覺到在黨的要求和我自己正在形成的價 值追求之間存在著不容否認的差別。 讓我進一步把當時的感受說得更清楚些。這種說明也許相當困難,而且它極容易 導致誤解。因為當時的感受是很朦朧、很曖昧的。如果我用明確的語詞把它說得太 確切、太明白,很可能會扭曲當時的原始經驗。蘇格拉底的箴言是「認識你自己」 。但是,經過一番認識之後的自己,就已經不再是原先的自己。於是我們便處於一 種兩難的境地:如果我不去分析和說明那種原始經驗,人們怎麼能瞭解它?而那種 原始經驗一旦經過反省就失去了自身的原始性,瞭解豈不又變成了誤解?因此,我 必須提請你注意到這個悖論,穿透我的說明,去試圖把握那種原始經驗本身。 眾所周知,共產黨的教育是典型的權威式教育。對於「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 」的一代人來說,我們從小就是受的這套教育。這套教育一度是如此的成功,以致 於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我們連想都沒想過黨的話也可能是錯的。但是,人心並非一 塊絕對的白板。我們並不是無條件地接受別人灌輸給我們的一切。人心天然地具有 某些秉賦或傾向,它使我們內在地擁有一種選擇性和判斷力。當這種性能受壓抑或 不夠發展時,我們固然還不會對黨的教導發生懷疑;但確實可能出現接受上的困難 。我們可能產生不滿足感,產生沒搔到癢處的不愉快感,甚至產生暗暗的牴觸情緒 。 問:其實,早在「反右」運動中,共產黨就已經嚴厲地批判了所謂「白專」道路, 批判了所謂「成名成家」的「資產階級思想」。但是在那時,這種批判還沒有太直 接、太強烈地波及到對少年兒童的教育。一個孩子表示他長大要當科學家,他通常 並不會受到責備,也許還會受到某種鼓勵。既然如此,你所感到的那種衝突又是如 何發生的呢? 答:問題在於,我之嚮往成為一個科學家,並不僅僅是處於對未來職業的考慮,我 是把科學家當做了一種理想人格。我當然懂得,人們對自己在未來生活中要從事的 具體工作的設想是多種多樣的:張三想當舞蹈家,李四想做軍人,這中間並沒有什 麼衝突。但是在理想人格的問題上,情形就有些不同了。因為它涉及到對人生意義 的理解,涉及到人生的最高價值標準,所以可能具有排它性。共產黨給我們提供了 不少學習榜樣,其實質是為我們樹立它的理想人格。在這兩種不同的理想人格之間 就發生了衝突。你可以批評說當時我心目中的理想人格也未免太浪漫、太片面、太 絕對。我承認的確如此,唯其如此,我才會敏感到衝突的存在。正如在一個宣佈某 種宗教為國教的地方,最容易感到不滿的人總是持有另一種宗教信仰的人,而不是 對各種宗教都沒有強烈信仰的人。 應該說,在當時,這種衝突並不強烈。它甚至還沒有形成明確的意識而只是一種 模糊的感覺。但我要強調的是,這種感覺本身就非常重要。因為它構成了我以後思 想發展變化的一條基本線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