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哲之死 ·楊小凱· 一九七一年夏忙季節過後,是犯人們望眼欲穿的一個短暫的農閒季節。炎夏的余 熱還未完全散去,水稻田里的水溫中午時分還有點燙腳。剛插下的水稻漸漸加深了 綠色。一天早晨我所在中隊的湯指導員走進監房的鐵門吹響集合哨後宣佈今天不出 工,「政府今天對犯人進行分編分管。」 分編分管:犯人換環境 很多天後,我才明白所謂分編分管是將反革命犯政治犯與普通刑事犯分開來管理 。七大隊新調來我所在的三大隊的姚寶,他的全名叫姚希賢,告訴我,三大隊現在 成了現行反革命的大隊,專關現行反革命份子,一大隊和二大隊成了專關歷史反革 命的大隊。四、五兩個大隊也是專關現行反革命的大隊。七大隊的反革命犯大多轉 到我們三大隊來了,而三大隊的刑事犯也轉到七大隊去了。一位老犯人告訴我,分 編分管是文化革命前勞改隊的規矩,文化革命後,這個規矩就被搞亂了。 從七大隊轉到三大隊我這個小組來的現行反革命犯有三位,姚寶是一個,另外兩 個叫戴雷和曹國。一兩周後,我逐漸知道了他們三個人的一些情況。姚寶是一位前 國民黨高級將領的三姨太的兒子,他操機械流子的職業,在江湖上遊蕩,精通焊工 和鉗工技術,經常接地下私人企業的機械活做,或承包一些國營工廠內朋友轉包給 他的機械活。他的罪名是「反革命攻擊污蔑」。戴雷的小名叫「驢子」,這不但因 為他個子矮小,而且因為他體力極好。往往能像驢子一樣挑起二百多斤的擔子。曹 國正好相反,個子高大,但卻從不做重活。他從不說話,冬天幹部發給他白棉衣棉 被他拒絕接受,丟在一邊,而且拒絕幹活。大概是因為他罪名本來不重,加上他從 不說話,行為反常,幹部在推搡他幾次強迫他幹活失敗後,終於聽之任之。他高興 時幹點輕活,不高興時蹲在一邊看別人看活。戴雷最瞭解曹國,總是不聲不響地關 照他。他們兩人都是犯寫反革命標語罪。 姚寶是個棋迷,他有一付塑料象棋,每天晚飯後,政治學習前總要找人下棋。他 們對手之一是我們小組隔壁的另一個小組的黃文哲。黃文哲也是從七隊來的「現行 反革命」。高高瘦瘦,看去十分老練。 那些天,湯指導員在中隊犯人大會上訓話時,鼓著他那對大眼珠說:「這次分編 分管後,很多犯人換了環境,這是你們改過自新的新起點。不管你以前表現多麼壞 ,現在都可以重新做起,靠攏政府,立功贖罪,爭取減刑。」 不少犯人「遞條子」 近一年的勞改經驗告訴我,所謂「靠攏政府」就是向幹部打「小報告」。犯人們 給這種行為取了很多名字,如「KGB」、「遞條子」、「滔老倌」等等。但由於幹部 對犯人的情報有極大的需求,所以不少犯人暗中從事這類克格勃的活動。其主要方 式就是「遞條子」。我開始根本不知道「遞條子」是怎麼回事。在一些老犯人指點 下,我慢慢發現每天幹部進監房和監視犯人勞動時,總有人趁其他人不注意靠近干 部「遞條子」,即送交情報。其他犯人瞭解「條子」的內容和唯一途徑是通過幹部 。當幹部批判某個犯人並指控他犯了監規時,被批判者才會知道,他被人「遞了條 子」。 湯指導員在十月份的另一次犯人大會上,果然有了新的斬獲。他對著話筒惡聲惡 氣道:「五組黃文哲所在的組,有些傢伙反革命氣焰十分囂張,有個頑固不化的反 革命份子至今還在盼修〔蘇聯修正主義〕,盼蔣〔蔣介石〕,盼美〔美帝國主義〕 的復辟。有人宣揚封〔封建主義〕、資〔資本主義〕、修〔修正主義〕的毒素。在 犯人中講「封神榜」、「西遊記」,把個五組搞得烏煙瘴氣。五組組長李早平也與 反改造份子同流合污,把伙房多發給他們的一缽犯私下分吃了,好大的狗膽!」 坐在四中隊監房大坪裡的犯人們鴉雀無聲地聽著訓話。我心中暗罵,這又是哪個 想減刑的傢伙遞了條子。 第二天晚上,我們就聽到隔壁五組開鬥爭會的喧鬧聲。被鬥爭的是一個叫楊國昌 的犯人,罪名是他有「三盼思想」。鬥爭會由學習組長李早平主持,我們聽到隔壁 李早平悶聲悶氣的「今天晚上鬥爭反改造份子楊國昌,楊國昌你站出來!」我想起楊 國昌那圓圓的臉,他不到三十歲,是那種心直口快的人。那天晚上我們六組是在學 習湖南日報批判林彪的文章。透過敞開的前門,我可以隱約聽到隔壁的鬥爭會開得 不順利。被批鬥的楊國昌死不承認有「三盼言論」。坐在五組監房門口的湯指導員 陰陽怪氣地說道:「楊國昌今晚反改造氣焰如此囂張,怎麼沒有人出來壓壓他的氣 焰?靠攏政府的人都到哪裡去了。」這是通常幹部示意應該動武打被批判者的口氣 。湯指導原像往常一樣,說過此話後就故意離開五組,那意思是說,你們可以動手 放肆打,我只當沒看見。隔壁響起了拳打腳踢的聲音,有人在叫「跪下」。但聽得 出來,打得並不厲害,楊國昌是個不討犯人厭的人。 黃文哲靠攏政府 第二天,一中隊的犯人中就流傳著一個消息:「黃文哲是這次遞條子的克格勃。 」 我這才注意到,黃文哲有好多天沒與姚寶下象棋了。我悄悄問姚寶,黃文哲是個 什麼樣的人。姚寶說:「他是個好人,在七隊時從不『滔老倌』,還是七大隊有名 的『反改造份子』,經常挨批鬥的,冰凍的豆腐不進油的角色。」「那他怎麼現在 成了『滔老倌』了?」「天曉得共產黨又把他改造成什麼『新人』了。共產黨真有 本事,可以把人變成最親近的人都不認識的」姚寶皺著眉頭,用手抓著後腦皮,若 有所思。「他是什麼事進來的?」我問。「他是一個叫『民主黨』的地下組織的成 員,被判了十年刑。也許他認為要改變他的政治策略了。」 這些天,我們經常聽到幹部在會上表揚黃文哲,說他勞動積極,撿棉花質量好, 產量高,說他一改在七隊的惡習,靠攏政府重新做人。五組的犯人們卻把他恨之入 骨。那正是干開始收摘棉花的季節。洞庭湖上這塊湖洲土地肥沃,棉花樹長得近一 人高。摘棉花是可緊可松的活,如果每天要摘七八十、上百斤棉花,又要保持棉花 中沒有葉子,那就非得用兩隻手同時快捷和細心地摘,而且雙腳要走得很快,不怕 棉枝掛破皮膚和衣服。這樣一天下來,人非常疲勞。但要慢慢撿卻要舒服得多。我 在撿棉花時,碰到幾次黃文哲,他正是那種每天摘七八十斤棉花的姿態。好遠就聽 到他碰撞棉枝的聲音。他雙手摘棉,走得極快,不久就消失在棉枝中。每天收工時 到曬坪稱棉花,黃文哲的產量總是在前三名以內,質量也總是二、三級。 收棉花的季節裡,三大隊的三個中隊合起來開過一次學習毛主席著作報告大會。 那天晚上由黃文哲向全大隊幾百犯人們介紹他學習毛主席著作改造反動世界觀的經 驗。 大會開始時天已全黑下來了。犯人們拿著自己的小木凳列隊後在大操坪裡坐下來 。黃文哲就著馬燈燈光看著他的發言稿,向我們講述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 「一九六二年印度反動派在中印邊境挑起武裝衝突,蔣匪邦在台灣叫囂反攻大陸 ,蘇聯修正主義背信棄義,撕毀條約,從中國撤走專家,停止援助。我出於反革命 本能,認為這是復辟資本主義的大好時機,於是參加反革命組織,利用三年自然災 害給黨和人民帶來的困難,妄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 這是那種我不熟悉的「認罪服法」的態度。如此自然地把對現政權的敵視和顛覆 它的陰謀向公眾宣講也使我感到意外,我不明白當局是如何使姚寶稱之為有政治頭 腦的人如此大膽地把他心中最隱秘的東西向他的敵人和盤托出,而且是用這種「認 罪服法」的態度。 黃文哲被打得頭破血流 不久,五組傳出風聲,李早平向幹部提出不願幹組長了,理由是,全組所有人都 是「反改造」,只有黃文哲一人是靠攏政府的。他沒法管理這個組。李早平是華容 縣一個農民,也是「攻擊污蔑」罪進來的。當時的政治氣氛,發牢騷講文革前的小 說故事,念唐詩都可以算「反改造」,黃文哲把五組所有人的重要言行都報告給干 部,當然只有不說話的人才不是「反改造」。接著李早平告訴我,五組的大多數人 都向幹部「遞條子」,指控黃文哲思想反動。黃文哲在五組完全孤立了。當時正是 林彪事件之後,毛澤東正在利用大多數共產黨員對文革的不滿,把文革的罪責往林 彪身上推。 不久,一次一中隊犯人大會上,湯指導員批評黃文哲。「有個反革命傢伙把五組 搞得烏煙瘴氣,指責別人都是反改造,只有他一個人是好的,其實呀,他是最大的 反改造!」第二天夜裡,五組又開會批鬥黃文哲。這次沒有任何幹部示意打人,楊國 昌就帶頭動手打黃文哲。周圍被黃文哲打過小報告的人一擁而上,把個黃文哲打得 頭破血流。 接下去的幾天,我們都看到黃文哲又變了個樣子,出工掉在最後面,做事懶洋洋 ,不洗臉,不刷牙,一身又髒又亂。看得出他已有點精神失常。幹部問他「怎麼啦 ,黃文哲?」半天沒有回答,問幾次後,他才懶懶地答道:「我想不通!」 精神失常以後殺人 黃文哲被批鬥後的第四天深夜。我突然聽到一聲驚悸的叫聲,好一段時間後,隔 壁有人大叫「打死人了呀!打死人了呀!」我和六組的人圍到五組門口,看見楊國昌 床上一片血跡,頭被打開一個窟窿,腦漿和血混在一塊。 第二天一早幹部進監房,從床底下取出一把十字鎬。黃文哲馬上被關入「小號子 」。「小號子」座落在三隊監房大院的東北角,那裡有一個很高的崗哨樓,共有六 間極小的監房,沒有窗子,六面都是水泥。小號子專門用來懲罰不順從的犯人或所 謂「重新犯罪」的犯人。每天的口糧標準極低,八兩米飯,蔬菜也極少。特別是在 黑暗、潮濕、狹小的小號子中的單身囚禁,正常人也會精神失常。 姚寶以前是黃文哲的好朋友,看到它這樣倒霉,十分難過。一天他接口給黃文哲 去送些他要的衣物,和一位送飯的犯人一起到小號子門口去看黃文哲。姚寶回來後 告訴我,黃文哲又變得與在七隊一樣,見人就罵共產黨。姚寶再三勸他小心點,他 也毫不在乎。 黃文哲很認真地告訴姚寶「共產黨政權險象叢生,毛澤東和共產黨的日子不多了 ,姚寶,你耐心等著吧!」姚寶看著他瘦削下去的臉和叮鐺作響的腳鐐,心中覺得好 淒慘,再三告誡他「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呀!」 黃文哲被判死刑 一個月後,湯指導員在大會上宣佈,「黃文哲在小號子裡在被子衣服上書寫反動 標語,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和共產黨,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他馬上就要到閘口去 啃草皮了!」 黃文哲是在每年兩度的全農場宣判大會上被判處死刑的。處死時,它被武裝士兵 拖上台,全身死綁,背後插著一個又長又窄的白色標牌,上面的黑字是「反革命殺 人犯黃文哲」。「黃文哲」三個字上有一個大大的紅叉。一位胖胖的幹部宣佈了判 決。「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最後這兩句響亮而威武。黃文哲馬上被拖下台。我看 到他被拖到台右邊後方的一個草坪上已挖好的洞前。它被按下跪在洞前,面朝洞, 兩聲沉悶的槍聲響起,是由一個士兵站在他身後用手槍射擊的。他應聲栽倒在洞裡 。我再看不下去,黃文哲在大會上介紹學毛主席著作經驗時那聰明理智的神志和他 被批鬥後那付喪魂落魄的樣子輪番在我眼前轉,還有那倒霉的楊國昌的屍體,我在 問自己:誰應該對這些悲慘的事情負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