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世紀之交 ----個人經驗與思考的陳述(之四) ·胡 平· 三十三、少年愁 問:你談到了你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的內心衝突。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題目。一般 人總愛用「無憂無慮」四個字來描述這段時期的心理狀態。所謂「少年不識愁滋味 」。要說有憂愁,也是「為賦新詩強說愁」。你想必不贊同這類說法。 答:我相信這只是成年人的偏見或誤解。如果我們細心地回憶自己早年的心理經驗 ,我們很容易發現它們包含著大量的憂慮和緊張。不錯,小孩子發愁的那些事情,有 許多在大人的眼中簡直是無足輕重、不值一提;但對孩子本身而言,由於缺乏比較 ,這些問題都像天那麼大,因而其心理壓力也就十分沉重。不僅如此,小孩子還會 想到許多大問題。早在少年、甚至早在童年,我們就會開始考慮許多深奧抽像的大 問題。諸如對於生與死的體認;關於有限的人生與無限的願望之間的矛盾;對自我 的認識和選擇;在有些事情上我們唯恐自己不特殊,而在另一些事情上我們又生怕 自己不正常。等等。依我之見,人天生是要追求意義、追求超越、追求形而上學的 。人不僅是天生的政治動物、社會動物,也是天生的哲學動物。換言之,人天生是 要思考、要憂慮很多抽像問題的。只不過對大多數人而言,成年之後,俗事纏身, 倒常常把這些憂慮置之一旁,或者乾脆不了了之,反而不如在童年和少年時代那麼 專注和認真。我深信,我們早年的內心衝突和緊張,既是大量的,又是強烈的。它 是我們個性形成、智力發展與情感生長的一個極為重要的部份,從而對於日後的生 活、思想與行為都有著相當深刻的影響。 三十四、對存在的思考:是問題抑或不是問題? 問:存在主義哲學對生與死的問題進行了深刻的探究。但不少人抱怨它太難懂。 答:並不難懂。我同意蘇格拉底,真正的哲學絕對是普通智力可以瞭解的,只要你 有耐性。 我在很小的時候--確切年齡記不清了--就想到過死亡的問題。它使我感到極度的 畏懼不安。正像存在主義揭示的那樣,這種畏懼不安和對其它事物的畏懼不安很不 一樣。它不是比其它畏懼更畏懼、比其它不安更不安,而是和其它畏懼不安根本不 是一回事。就像托爾斯泰筆下的伊凡·伊裡奇,我們對於他人的死並不感到有什麼 問題,但對於自己終將一死這一點卻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聽大人說,一個人只要 夜拜北斗,連拜上七七四十九天,並且務必不要讓別人發現,就可以從此長生不老 了。我不知道大人只是在講神話。我真想去試一試。然而我又想:果有此等好事, 大人們自己幹嘛不去做呢?更重要的是,當我滿懷希望地試圖尋求永生之道時,我 不能不發現永生其實也是無法想像、無法接受的,恰如死亡一樣。這一發現無疑使 我的畏懼不安變得更徹底。我感到自己完全被那種無限的空虛所吞沒,除非我壓根 不去想它,否則實在是無可逃遁。在那段時間,我非常害怕一個人獨處於黑暗之中 。我不是怕鬼。我想,有鬼倒好了。因為有鬼便證明了死還不是死。所以我相信不 會有鬼。我怕在黑暗中獨處,是因為這種情景會使我難免想到死亡。 長大之後,我有時也會想到死亡的問題。不過我發現,青年人、成年人怕死,更 多的時候是怕橫死、怕暴死、怕早死、怕很痛苦地死,或是怕自己什麼事情都沒來 得及做出就死。成年人對死亡的具體方式的憂慮,似乎更多於對死亡本身的憂慮。 即便在一個人獨處黑暗時,我們也學會了避免聯想死亡。儘管說在人生的任何階段 ,當一個人直接思考死亡本身時都會同樣強烈地感到那種極度的畏懼不安,但成年 人似乎更習慣於不讓自己的思想直對死亡,就像不讓自己的目光直視太陽一樣。 問:人對死亡的體認當然是超時代的。不過,一定的社會文化背景是不是也會有某 種影響呢? 答:可能會有一些。譬如說在某種神話或宗教的文化背景下,許多人可以從神話或 宗教中找到躲避,但我懷疑這種躲避會有多大效力。我們的文化背景顯然屬於非神 話、非宗教的,僅有那麼一點點哲學。我記得,在小學六年級時,我翻到一本小冊 子:馮定的《共產主義人生觀》,此書由於在「文革」初期被《中國青年報》點名 批判而廣為人知。開宗明義,作者就提出了一系列問題:人和動物有什麼區別?人 為什麼而活著?人生如何才有意義?如此等等。因為這些問題都是我自己曾經思考 過的,所以我很有興趣地讀下去。可是隨後的幾句話就不同了。作者固然鼓勵我們 思考有關人生的許多問題,但他又告誡我們萬萬不要鑽「牛角尖」。作者聲稱,如 果你要是去思考「我為什麼會出生?」「為什麼會有我?」一類問題,那就成鑽牛 角尖了。我當時便有些想不通。因為這幾個被當做鑽牛角尖的問題正是我平時思考 此類問題時最傷腦筋的,怎麼一句話就把它們都取消了呢?十幾年後我開始接觸到 存在主義哲學家的片斷論述。這和我自己的某些獨立的思考頗有些不謀而合。於是 我當下就喜歡上了存在主義,並自以為一下子就領悟了存在主義。與此同時,我也 就發現了共產黨哲學--如果你把它當作哲學的話--的一個大毛病:它自稱在探討哲 學,但當它遇到真正最有哲學意味的問題、因而正需要深入下去的時候,它卻就此 止步了。 三十五、有限人生與無限願望 問:在小時候,你是否經歷過什麼嚴重的挫折? 答:沒有什麼嚴重的挫折,但有過嚴重的挫折感。因為我給自己提出的標準太高, 所以一個小小的失敗就讓我很難承受。我小時候成長很順利。除了學習功課名列前 茅外,畫畫、下棋、演節目、打乒乓球也都不錯。每當想到自己長大後要做什麼事 、要做什麼人的時候,腦子裡總是充滿了無邊無際的渴望和雄心。我先前跟你講過 ,我曾經崇拜過諸葛亮、崇拜過科學家。在早些時候,我還夢想過當畫家;有一段 時間因為天天看京戲,還真動過心去做演員;甚至也嚮往過世界冠軍。事實上,在 我整個少年時候,這些願望都僅僅是我那無限多的願望中的一部份。我大舅很偏愛 我。他一方面稱讚我每做一件事就入迷、就能做得很好,另外又批評我沒長性,一 會兒迷上這樣,一會兒迷上那樣。其實倒不是沒長性,實在是因為願望太多,樣樣 都想做,一樣都不肯放。我現在仍能清楚地回憶起,這種種想入非非的願望是如何 地令我苦惱。因為我不能不發現自己實在不可能做好每一件想做的事。在現實中, 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發現自己的限制,從最初的耿耿於懷、不服輸、不服氣,到 逐漸地退而求其次乃至心不甘情不願地放棄。等到成年後,外部環境惡劣百倍,自 身的局限愈益明顯,但由於自己目標相對有限,內心的苦惱反倒輕了。 問:也許很多天資不低而又自命不凡的人都有過這種痛苦的心理經驗吧。據說達· 芬奇臨死還抱怨自己什麼事情都沒做好呢。所謂「完美主義者」是不是就指這種心 態? 答:大概就是。過去上作文課,我總是很焦慮,常常是寫了又撕、撕了又寫,自己 老覺得不滿意。這和其它功課不同。譬如數學,你解答正確了,也就是達到完美了 ,起碼是對這個題目而言是達到完美了。作文卻是開放的,永遠無所謂完美。現在 我寫文章也是又撕又改。不過我總算習慣於不完美了。雖然我依然追求完美,但我 也只好把不完美的東西交出去了事。倘若非要達到完美不可,那就連一篇短文也寫 不出了。 三十六、完美主義意味著什麼? 問:既然我們在每件具體的事情上都不得不接受不完美,那麼,完美主義還能意味 著什麼呢? 答:一般來說,完美主義還意味著不斷的努力。在我看來,完美主義的另一層含義 是,它要求我們正面地、主動地向我們認為最重要,最艱難的問題挑戰。小時候, 球打輸了,我可以對自己說:「我打球當不了冠軍,但我功課是第一。」這似乎有 點「阿Q」,其實不一樣。因為我確實以為功課比打球更重要。我不能反過來用「我 功課雖不好,但我下棋很高明」這種話來替自己作辯護。 在「文化革命」中期,我終於清楚地意識到現存制度的黑暗與殘暴。當時,我既 沒有找到有效的反抗方式,更看不到任何勝利的曙光。明知凶多吉少,但我仍然立 志要從事反抗。不少朋友勸我說:「依你的聰明才智,何不學點實用的處世之道或 生存本領,把自己的處境改善改善?為什麼偏偏要一個勁死心眼地以頭撞牆?」我 承認朋友的勸告很有道理,可就是無法接受。因為我不能允許自己在人生最大挑戰 面前退避。俗話說「惹不起,還能躲不起?」但我就是不能躲,不肯躲。我知道我 在自找苦吃,但是我無法作出另外的選擇。 劉青來美後,我曾多次向他詢問過十年鐵窗的經驗。劉青對我說,由於他不肯屈 從,遭受了很多殘酷的折磨。有好多次他都對自己說「低低頭吧,橫豎又不是真心 屈服。」本來也是,面對著與世隔絕的、毫無人性的鐵網高牆,堅持又有什麼意義 呢?但最終他就是不低頭。並不是為了積累政治資本或是為了留名青史,因為這些 願望常常顯得那麼渺茫。更重要的是,劉青認為維護人的尊嚴乃是最高價值之存在 ,因此自己別無選擇。換句話,劉青決定不屈服,主要倒不是因為他相信如果他不 屈服世界就會變得好一點兒,而是因為只有不屈服,他才能夠坦然自處。所以,他 寧可吃盡苦頭,甚至寧可一死。我不曾遇到過劉青那種處境,我不敢奢言自己如果 遇到那種情況也必如劉青一般英勇。但我至少可以相信,即便我由於一時軟弱而作 了違心的屈從表示,我也一定會像王希哲、象哈維爾、象劉曉波那樣事後痛悔不已 ,非要用進一步的懺悔和更堅定的行為盡力彌補不可。他們這樣做主要也不是為了 在公眾面前表白自己,而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獲得安寧。一個人成熟後,他的完美 主義衝動就不再表現為要在樣樣事情出人頭地,而是集中表現在對自己最珍視的價 值信守不渝、竭盡所能。 三十七、「劃清界限」的遺恨 問:在這次奧運會上,有一個鏡頭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台上,兩位拳擊運動員 正在緊張地比賽;台下,一個五、六歲的小孩焦急地注視,因為其中一位運動員是 他的父親。最後,小孩子的父親被對手擊敗,這個小孩頓時傷心得大哭。在小孩子 的心目中,父親是天下無敵的第一條好漢。如今,父親倒下了,偶像崩坍了,所以 小孩子感到特別痛苦。許多心理學家都指出,在最初,兒童總是把父親視為權威, 視為榜樣的。由此我就想到,共產黨搞政治迫害,常常是當著孩子的面去批鬥羞辱 作父母的;有時甚至還強迫小孩子當眾批鬥自己的父母,表示劃清界限。這無疑是 對幼小心靈的殘酷摧殘。在你的童年時代,你是否有過這種痛苦的感受。 答:父親死時,我還不到五歲。由於在那以前,我們很少和父親在一起生活,所以 我對於父親的音容笑貌甚至沒有什麼印象。另外,父親被關押被處死的情況,我小 時候幾乎全不知情。直到我十五歲那年申請加入共青團時,我才對父親的問題有些 瞭解。當時,我也積極表示要劃清界限,把父親認作壞蛋。不過,因為父親在我心 目中只是一個抽像的存在,所以我在表示和父親決裂時還不至引起太強烈的感情上 的痛苦。 一九八五年春天,我和母親、姐姐、妹妹一道回到許昌老家,第一次為父親上墳 。在墳前不禁感慨萬端。我想到父親的慘死,想到這三十多年的沉冤。雖然我並不 相信靈魂不朽之說,然而在當時的情境下,我仍免不了要想:人死後,到底是有靈 魂好還是沒有靈魂好?像所有祭奠死者的生者一樣,我希望死者有知。如此,在沉 冤大白的今日,我們多少能對死者有所告慰。但轉念又想,假如父親死後仍然有知 ,這三十多年的寂寞冷落,親生兒女的無知與淡忘,還有當年的「劃清界限」,豈 不令死者更感寒心?也許,單從孩子的心理成長和感情成長的角度看,我們當年的 無知寡情竟是一樁幸事,因為它畢竟免去了一番心靈與情感的嚴重殘害。只是,當 你最終知道了一切,回首往事,你不能不深感遺恨、意氣難平。 三十八、由於天真而保持了正常的感情 問:共產黨搞階級鬥爭,在千千萬萬的親人骨肉之間造成了難以彌補的傷痕。嚴格 說來,這裡有兩種不同的情況。有的子女是出於無知,錯把父母當成壞人,因此去 批判、去劃清界限,「大義滅親」,有的則明知父母是無罪的,但由於受株連,嚴 重地影響了自己的命運,轉而對父母心生怨恨。 答:這也許是一種更深刻的悲劇。 可以自慰的是,我和我姐姐、妹妹,始終對母親無比熱愛,我們從不曾傷害過母 親的心。五八年,母親再婚。繼父是成都一家皮鞋廠的職工。繼父在四九年以前主 要是做生意。後來因時局混亂,生意做不下去,經朋友介紹到重慶的公安局幹事, 還沒幹上一個月就散伙了。繼父心想這段歷史既然那麼短,他不想自找麻煩,所以 最初沒有向皮鞋廠黨組織主動交代,直到五八年廠裡又搞起「肅反」運動時他才去 交代了,結果是被扣上「歷史反革命」的帽子遭受「管制」。事發之後,母親相當 難受,因為這意味著在兒女們本來就已經佈滿烏雲的前途上,又添上了一層新的陰 影。母親很焦慮,急著和繼父商議以後怎麼辦。由於怕孩子們知道,總是等夜深人 靜、我們都睡熟之後才討論。有幾次我睡得還不實,隱隱約約聽得見他們的說話聲 和母親的抽泣聲。到六三年我申請入團時,學校團組織也向我講出了繼父的「歷史 問題」。繼父為人極好,對母親、對我們幾個孩子都關懷備至。我們都沒有因為出 了事而責怪他。起初我以為,「出身不好」既是個事實,只要自己表現好就行了, 所以並不怨恨父母;後來受到一系列的歧視打擊,我強烈地感到不公平,所以也不 曾遷怒於父母。 問:問題就在這裡。當你由於家庭出身遭受歧視打擊時,你要去抗議那種不公平, 因此你不會遷怒於父母。有的人不敢去反抗不公平,於是就回過頭來怨恨家庭。 答:本來,在當時,我也認為繼父的那段歷史是「不光彩的」、是「反動的」。但 是在現實生活中,我既然能很清楚地看到繼父的為人,包括他對鄰居、對朋友的熱 誠,對本職工作的努力,所以我並不認為自己對他的感情有什麼不正當。我那時的 認識固然幼稚,但至少沒有矯情虛飾的習性。這或許部份地歸因於我當時對共產黨 信仰得太真誠。也就是說,我總是把自己認為正當的、美好的東西都加到了共產黨 頭上。當我最新發現某些不合理的現象(譬如對「黑五類子女」的歧視)並感到不 公平的時候,我並不是對整個共產黨的理想和制度產生懷疑,相反,我認為不應該 出現那些不合理的現象。如你所說,有些人因為受到家庭問題的殊連而受到歧視, 轉而對父母心生怨恨,這無疑是在壓力之下心理和感情的扭曲變態;我卻由於天真 而保持了正常。 三十九、關於「大義滅親」 問:在目睹了大量的「大義滅親」、親情破裂的悲劇後,我有時要想:就算父母真 是惡人,大義滅親是不是也有些強人所難?相比之下,「子為父隱」的古訓是不是 更合情理?不過,在聖經的傳說中也有一件大義滅親的故事,亞拉伯罕奉上帝之命 去殺死自己的父親。我真是感到很困惑。 答:在我看來,首先,以政治原因迫使未成年的小孩子去和親生父母「劃清界限」 ,無論如何是不恰當的。因為它破壞了天然的親情,而這種親情在小孩子心中佔有 極大的比重,因而它很難不在幼小的心靈上留下終身的創傷。其次,當一個成年人 必須做出某種大義滅親的舉動時,其內心深處必然會產生巨大的感情衝突。一方面 ,親情不應妨害正義;另一方面,正義應當盡量避免傷害親情。當兩者的衝突不可 避免而迫使人們不得不有所取捨時,我當然主張正義優先。然而,考慮到在這種悲 劇性衝突中,天然的親情本來就已經受到了傷害,因此我們就不應該對它再去施加 進一步的傷害。亞拉伯罕去殺自己的父親時心裡相當痛苦,而上帝至少沒有譴責這 種痛苦。共產黨的錯誤在於,它是要小孩子反對父母;而且,它根本否定天然的親 情,它要求我們把那種天然的親情本身視為不可原諒的罪過。這才是更加惡劣的。 四十、尋找「父親替身」和「領袖--父親」的比喻 問:你可以說是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度過童年、度過少年的。你是否感到過強烈的 缺撼?是否有過尋找父親替身的願望? 答:小時候我認過幾個乾爹,後來又有了一位繼父。他們都很愛我。我也很愛他們 。不過這畢竟和親生父親不是一回事。由於母親的關懷無微不至,也由於父親在我 們記憶中印象太淡薄,我那時似乎並沒有強烈的缺憾之感。小孩子不善比較。小孩 子通常不會為他一開始就沒有的事物感覺強烈的缺憾。我當然知道自己有過一個親 生的父親。我也常常在想像中勾勒出這個父親的模樣。因為缺少原型,這種勾勒往 往就不是在設想我實際上有過怎樣的一個父親,而變成了我希望有一個怎樣的父親 。不消說,這種勾勒一般都太模糊。我至今都無法準確地揣摩,倘若父親一直在世 ,我作為兒子對他該懷有一份怎樣的心情,以及那對於我的成長會產生怎樣的影響 。通常認為,小男孩不僅把父親視為一般意義上的榜樣,而且往往會從父親身上尋 找自我。倘若如此,那麼,一個自幼失去父親的男孩子在尋找自我時勢必就會更困 難些。 問:有人說,由母親單獨帶大的男孩子,有時倒更有出息。因為他可能更早地具有 男子漢的自我意識。在選擇自我時,他更容易超越父親的局限為自己樹立更高大的 認同對象。 答:我對這個結論頗有懷疑。我猜想,那也許僅僅是因為母親獨力扶養兒女十分不 易,因此一旦出了幾個有造就的兒女就格外引人注意。不過我確以為,對於兒子來 說,父親恐怕是一個比母親更為艱巨的角色,假如他果真要起到兒子認同對象的作 用的話。胡適讚揚他母親偉大,我們都深以為然,只因為胡適成了胡適。但杜魯門 讚揚他父親偉大,其唯一的根據是他養出了一個兒子當總統,我們就覺得有點勉強 。大概我們都認為,一個父親要稱得上偉大,不但要能養育出優秀的兒女,而且本 人也還應當有一種事業的成功。 問:我想起一件有趣的現象。過去在蘇聯,斯大林被稱為「各族人民的父親」。在 北朝鮮,至今仍有所謂「慈父般的偉大領袖」之稱。在中國,毛澤東也曾被比作父 親(不過這個比喻好像沒有太流行開)。拋開其中阿諛奉承的因素不談,回到當年 個人崇拜的鼎盛時代,我們對於「偉大領袖」真的產生過類似於對父親的那種感情 嗎? 答:肯定沒有。你只消看一看斯大林的兒女、毛澤東的兒女,看一看金正日(也許 還可以看一看鄧小平的兒女),看一看他們對自己父親的態度,再比較一下我們一 度對「偉大領袖」真誠熱愛的那種感情,你就知道兩者該是何等的不同了。父親畢 竟是人,「領袖」卻像是神。父愛總比較寬容,「領袖」卻不容冒犯。兒子知道他 未來也會成為父親;但對「偉大領袖」的崇拜之情卻極少允許你產生取代的野心。 父子是互相歸屬的,你是屬於他的兒子,他是屬於你的父親;「偉大領袖」就不一 樣了,你至多是無比虔敬地把自己歸屬於「領袖」,可是你很難真正地把「領袖」 歸屬於自己。專制政治製造了一大批虛偽不實、引人誤解的詞彙和比喻,所謂「領 袖--父親」便是其中之一。 四十一、自我表現:工具或公民 問:在你小時候,各種政治運動、群眾運動對你發生過什麼影響? 答:從客觀上講,影響很大。因為它們深刻地改變了我們的生存環境。但從主觀上 講,影響很小。因為我畢竟年幼,既不曾介入這些運動,又很少受到波及。「三面 紅旗」運動是僅有的例外。在這場運動中,男女老少都被動員起來了。我們少先隊 員也經常聽報告、開大會、參加勞動、外出參觀、走上街頭進行文藝宣傳,等等。 那時候我們都很興奮,大概小孩子對任何打破生活常規的事都覺得興奮,只要這些 事情的黑暗面還沒有充分展示的話。黨號台大煉鋼鐵,學校裡也建起了土高爐。孩 子們被動員捐獻廢鋼鐵,大家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搜集,不辭勞苦地運回學校。 不少人在家裡翻箱倒櫃,把一些本來好端端的鐵製用具都拿出來交公。那時我自己 有一付鐵製的乒乓球網架,這是一位鄰居大朋友見我喜歡打乒乓球特意送我的,在 當時可算是一件很貴重的禮物。我卻把它送給了學校的土高爐,最後燒成了一堆真 正的廢鋼鐵。那時候還時興什麼賽詩會。我也寫了很多詩(其實只不過是順口溜) ,有的還配上自己畫的畫。學校領導見了很誇獎,並挑出一些去展覽。此外,我還 編過文藝節目,搞過什麼小發明之類。廢寢忘食,十分積極。 問:你為什麼那麼積極?難道你對這種運動的荒唐可笑一點沒有覺察嗎? 答:我想,主要是出於自我表現的願望。小孩子很難抵制一元化輿論的強烈誘惑。 我們能聽到的唯一的聲音就是黨的聲音、我們唯一受到鼓勵的行為就是響應黨的號 召。因此,我們自然就把積極相應黨的號召視為理所當然,並且當作一種榮耀。你 越是爭強好勝,你就越是急於在這場統一而又唯一的競賽中出人頭地。至於說運動 本身的荒唐可笑。我想,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都不是毫無察覺。但是只要我們還沒 有樹立堅定明確的不同意見,我們就很難擺脫運動聲勢的裹脅,很難不被運動的五 光十色的外觀所吸引。我們的表現欲就會壓倒我們的那點不成熟的批判精神。 問:利用少年兒童的熱情與幼稚來搞政治運動,這也許是極權統治的一大發明。希 特勒早就做過這種事。在中國,少先隊、紅衛兵和紅小兵都被共產黨利用作為它的 政治工具。「文革」中的黃帥事件就是一個很突出的典型。 答:小孩子確有急欲參與成人世界生活的熱情或願望。這本身決非壞事。禁止他們 涉獵於成人的社會生活未見是明智之舉。關鍵在於成年人應當為孩子們提供一種什 麼性質的介入方式。我兒子來美國念小學,已經上到六年級。今年正值總統大選。 老師們在課堂上給他們介紹有關美國憲法和三權分立的種種知識,鼓勵孩子多看相 關的書籍報紙及電視節目。學校讓同學們以大選為題向鄰居朋友作民意調查,還搞 過一次煞有介事的模擬投票。在班上,孩子們自己也搞模擬競選。有人競選「總統 」,有人競選「國務卿」,有提名,有拉票,最後是無記名表決。這和我們小時候 選班幹部、選少先隊幹部還不大一樣。這些活動更具有遊戲的性質,也就是模仿成 人政治生活的性質。重要的是,在這裡,孩子們從一開始看到的就是不同意見的自 由辯論和公開競爭。他們從一開始就被引入自由思考和獨立判斷。開放社會把孩子 培養為公民,封閉社會則把孩子製造成工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