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裡的痛苦 ·劉 青· 許多朋友問我,落入監獄的人,哪個階段最痛苦? 我總是不加思索地說,一般而言,也就是不以我為例,看守所這一階段最痛苦。 朋友們思索著點頭,似乎明白了。他們說,在僥倖與絕望之間煎熬,當然比心冷 如冰的無望更痛苦。 我無言的苦笑。對於沒有中國看守所的經歷,卻有豐富想像力的人,我該怎麼說 ,他們才會明白,這裡根本就不存在什麼絕望與無望。中國的專政機器最愛自我標 榜的功能是改造。一個人,當你落入這部機器後,第一個齒輪就將咬去你的人之「 劣根」:思維和感情,把幾千年的進化和文明切掉。這些,難道是語言可以說清楚 的嗎。 搶吃青草 一九八三年,「嚴打」階段。陝西蒲城看守所。 號子門一開,慘白贏瘦的未決犯們蜂擁而出,撕擄著、推搡著,直撲大牆下邊。 那裡是一片青草。昨天,一個山裡娃帶頭吃這草,他說能吃。有些人也跟著吃了, 全說口感不錯。草是有限的,今天再也不能放過機會了。不過,看守們也已有準備 ,警棍和皮鞭呼嘯著落在趴在地上亂啃亂扯的犯人們身上頭上,滿嘴嚼著青汁的犯 群滿院子跑得「雞飛跳牆」。 趕回號子後,蒲礦務局黨委書記的兒子說,誰給他一碗玉米麵湯,他願意吃一段 屎。他挑了一段硬屎,一塞到喉嚨,就端起麵湯往下灌。「順著他的嘴角,麵湯和 屎湯一起往下淌,我噁心的快吐了,照他屁股就踹了幾腳」。游偉在幾年後對我說 ,那樣子仍使他噁心得嘔吐。游偉現在大概已隨他的養父母回到了天津,當年他是 號子裡為頭的幾個犯人之一,那碗麵湯中有他的一部份。 砸斷手指 一九九零年。陝西勉縣看守所。放風時間。 一名年輕的犯人揀起一截紅磚,走到看守老夏站立的水泥柱子旁邊,把自己的一 根手指放在柱子上,將紅磚猛砸下去。他舉著手指齊根斷掉的爛手說,「我他媽以 後再落進勉縣看守所,我就把自己這麼砸成兩截。」 他是全勉縣看守所人人皆知的一名硬漢。前幾天,他被「釘」在死囚床上,整整 三天三夜,共七十二小時。勉縣的死囚床與其他看守所不一樣,它不是在臀部挖一 個排泄洞的床板,而是兩張長條靠背椅拼成的。這樣的死囚床不僅一條條的木條硌 人,而且兩椅間的空間可以自由伸縮。對待真正的死囚,條椅上可以鋪被褥,人雖 然被四付手銬大字形地「釘」在床上,但還寬鬆,手腳可以略動。如果因懲罰而「 釘」上死囚床,沒有被褥,兩椅的空間盡人體寬度拉開,手腳全要墜上鐵塊或石頭 。這名硬漢受的是懲罰,他被「釘」了七十二小時。 這是勉縣看守所專門對付硬漢的狠招。「憑你再硬,一『釘』上全哭爹叫娘的討 饒,和他媽干的醜事也會交待」,勉縣地鋼廠的司機崔長福以鄙夷人類的口氣說。 崔長福是勉縣看守所的老號,見識過各式各樣的犯人。但是,這個被釘了三天三夜 的硬漢硬不討饒。看守們見三天三夜水米未進,便作為特例而免去了一定要討饒才 饒。硬漢的手指砸掉後,崔長福又恢復了他對人類的看法。「他不會再有『釘』死 囚床的膽。如果政府再堅持一天,他肯定會討饒,」崔長福說。 一支香煙換一條命 一九八四年。陝西華縣看守所。 放風回來後,王憲平發現他的煙少了。他用目光在十平米大小的號子內巡視,這 間小號子關著十五、六個人。王憲平外號瞎子,他視力很差,但他知道應該向什麼 地方去找偷煙的賊。他並沒有因為視力差,而沒有注意到放風時有誰回過一下號子 。 果然,在全號子人人可以打罵的倒霉蛋,陝西流氓盲流們稱為檻頭子,即像門檻 一樣可以千人跺萬人踩的那個小偷身上發現了煙。 王憲平說,有三點是不可饒恕的:以下犯上,最爛的爛檻子頭竟然敢;號子內部 絕不允許有小偷;王憲平的煙都已斷頓,他的幾個鐵哥們就連煙蒂也難吸上了,這 個爛檻頭子居然偷去他一半存貨。 「你是不是神經出了毛病?」有個因剛才丟煙緊張得尿了褲子的小偷,心情格外 好地對那個爛檻頭子耍笑說。 王憲平沒有心思去分析偷煙賊的心理和精神,他指揮全號子的人打了他四個小時 。有很長時間,他們只是在拳打腳踢癱在地上的一堆骨頭和將骨頭連綴在一起的皮 肉。停打後不久,他們發現他已經死了。他們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清他是什麼時候離 開這個世界的。後來他們得知,他偷煙是為了與一名同號換點吃的。 在預審中,王憲平說,他只在開頭打了,後來他雖叫別人「算了吧」,但許多人 已經犯了打癮,他們停不下來。打死人肯定是後來的事,僅像他從前那麼打一頓就 「算了」,從來沒有出過事,連些微麻煩地沒有過。 「我他媽的不能為這些爛檻頭子打死人承擔責任,」他說。 或許,王憲平的話也是事實,在他說「算了吧」後,確實有些人失控似地不肯算 ,溜過來度過去全要來上幾下。但是,除了王憲平的一個鐵哥們,已經沒有任何人 記得他說過這一句話。他們後來能記得的只有一點,必須有一個人去償命,沒有比 王憲平更合適的人。 還有比王憲平更覺得冤枉的。他是號子裡唯一沒有動手打人的,因為他當時臥病 在床。在打人最初的高潮中,他也按奈不住爬了起來,指著腳上的皮鞋說,「豁出 去我這雙皮鞋不要,換上它往壞裡踢」。他是號內僅強於挨打者的第二號檻頭子, 他雖在鋪上裝病,據說是因為餓的,沒有人有功夫去換他的皮鞋,但他所說的這句 話被所有的人記住了。他為這句話被判刑十五年。許多過足了手癮腳癮的人比他判 得更輕。 然而,王憲平逃脫了死亡。王憲平是西安知名的人物,在華縣蓮花支勞改隊是個 能夠號令好幾個中隊勞教份子的大組長,自稱後山王。他是由於在後山監獄內的一 次數百人的鬥毆,將幾排監房上的瓦全揭完了,造成數人刀斧傷而被捕的。那正是 八三年的「嚴打」高潮,蓮花支監獄當局認為是絕好的殺雞儆猴機會,按照監獄暴 動案定性被捕,計劃最低要殺五、六個人。然而,「嚴打」高潮很快過去了,一場 流氓鬥毆案也就難以漲成監獄暴動案,作為首犯的王憲平被判刑九年。可是,逃了 初一還有十五,這次監房內的傷害致死案,把王憲平坐實了,他被判死刑。接到死 刑判決後,王憲平審時度勢,知道與其鳴冤叫屈,不如另闢蹊徑。他提供的線索使 西安市公安局破獲了一起偵緝多年的殺人大案,人們得以知曉了一堆垃圾裡埋藏的 屍體和一個面目全非的腐爛頭顱間的神秘聯繫。兩名真兇槍斃後,王憲平輕鬆地扛 了無期徒刑的重擔,到渭南第二監獄服刑。他說,「重要的是不死,我看不出來無 期與有期徒刑之間有什麼區別,有本事的,死緩可以走在十五年的前邊。」被槍斃 的兩名真兇中,有一名是王憲平生死之交的把兄弟。老監油子們說,許多慣犯象王 憲平一樣自藏「救命符」,生命垂危時,取出來往共產黨的「坦白從寬」祭壇上一 燒,自有替死鬼前往陰曹地府。 這樣的事例舉不勝舉。中國人由於被共產黨導往共產主義「天堂」,而在進天堂 之前,先要在改造的煉獄裡卸下「罪惡的人性」,所以中國人見識過許多,早以處 怪不怪。然而,以上的事例,仍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大一般。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說 清這不一般。也許,沿著踏入看守所的第一步尋找,或許可以有利悟解,至少能夠 期望找到差異的分叉處。 殺威棒 邵義給我講過剛進看守所的規矩,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上半年,我已在各個監獄、 看守所中轉來轉去兩年多了,而邵義只是個被捕數月的犯人。然而,從經驗看,邵 義確有為師的資本。我在看守所大多是一人獨囚,除了四堵牆,惡劣的食物和提著 警棍的看守外,所知實在不多。邵義,一個貪污了全國總工會公款的中共小官員, 卻已經有了宣武區看守所和北京市看守所的經驗,而且是大號裡的,就是與普通刑 事犯關在一起的經驗。五十多歲的健壯的邵義剛進K字樓二筒十五號時,身後的門一 關,他就兩手靠攏直立的兩腿,低頭垂眼,站立在自己的行李包旁。我笑著招呼他 後,他才抬起頭,看看我,又看看原先陪我住的犯人黃恩玉,說:「哪位是號長或 老大?」 黃恩玉原本就有點精神不正常,在當我的陪號幾個月後,精神徹底崩潰了,整天 撕著心口喊「快憋死啦,放我出去。」看守的警棍,扎針等等,也無法使他少喊, 少撞門撞牆,少下跪痛哭哀嚎。邵義就是調來替換他當陪號,他很快就要走了。所 以,和邵義說話的只有我。 當邵義知道我們這是一間沒有規矩的號子後,可以看得出來,有一口大大放心的 氣從丹田的深處緩緩吁出。他告訴我,看守所的規矩,只要進一間新號子,就必須 像他剛才那樣規矩的待在門口,等號長或老大問話,絕不可以自己張嘴。這段時間 因人而異,有些人可能在整個號子目光的逼視下忐忑惶恐幾個小時。 一旦號長或老大問話,就意味著躲過了頭一頓不分清紅皂白的毒打,下面能否順 利過關,就要看攀上的人緣和機靈乖巧的程度,與黑道的淵源和是否裹進來了孝敬 的見面禮。在問話出現某一個間隙時,要適時的單腳前曲,雙手獻上擔風冒險偷帶 進來的禮物。常常是幾塊糖、兩個饅頭。一點其他零食,但最受歡迎的是煙。然而 ,煙是最難帶入的。要躲過一絲不掛的檢查。沒有極大的膽量和豐富的經驗謀略, 這種事想也不敢想。但是,一旦某個新來的人刷一下撕開衣服,從棉層裡拿出幾支 煙,或是從拆開的兜角捏出一撮煙末,他便極有可能在一片歡喜聲中被接受,允許 他和他的鋪蓋在緊靠馬桶的地方有一個角落。受到這種對待的人,等號內的好奇和 訓話結束後,要立即從馬桶旁邊或其他的角落找出髒抹布來,在一盆污泥水裡,把 鋪板和水泥地面擦得亮可鑒人。吃飯的時候,他要主動表示,肚裡油水大得很,讓 號長或老大去處理他的飯,一般情況,他要停食三天,三天後逐漸得一部分食物。 當然,三天後,難得的改善還是與他無緣。 像這樣的新號,被號內稱為懂事懂理,他會很容易通過新號階段,早日躋身於老 號的行列。老號是以號長或是老大為首的號內奴隸主階級。 不過,如此懂事懂理的新號並不特別多。比他們稍差的有兩類,懂事不懂理的和 懂理不懂事的。這兩類新號將要吃苦頭,在痛苦中學會懂事懂理。最糟糕的是不懂 事不懂理的那類,尤其是連點機靈和乖巧全沒有,木了巴嘰的,從比較閉塞的山區 或是外地來的人。看守所對他們是一個永劫不復的地獄,不離開看守所就不可能得 到超生。 我對邵義說,想知道得具體些。 外地人的遭遇 邵義講了一個外地人關入他們號子的經歷。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壯小伙子,來自 北方的一個小鎮。他被看守照屁股踹了一腳,從發呆的門口跌跌撞撞衝進了號內。 門關上後,他用發紅的眼睛向號內打量了兩眼,就勢坐在腳邊的鋪上,抱著頭長吁 短歎起來。後來知道,他和妻子抱著有病的兒子來北京診治,這是他傳宗接代的希 望,他為此賣掉了半個家。這些錢在北京丟掉了。他在回車站(他們住在車站的候 車室)找妻子和兒子之前,衝進了一個老太太的家,脅迫著搶走了不太多的錢。他 沒有能夠再回到車站找妻子和兒子,把一個不識字的妻子和有病的兒子留給了茫茫 人海。這是看守所內一個普普通通的故事,毫無新奇可言。然而,對於當事者,這 絕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他因此而焦慮得根本看不到號內沉寂的凶險。 關人之後的看守所又恢復了沉寂,空蕩蕩的筒道裡的腳步聲早已消失了。號內有 人咳嗽了一聲,有人站到了風門前,那是看守偷偷向號內窺視的門上的一個四方小 洞,平時總是關著,吃飯時可以向號內傳碗和窩頭,站在前面的人能夠將它擋得嚴 嚴實實。突然有人飛起一腳,踢在這個不懂事不懂理的壯漢的腳根部,他跌出去, 趴在了尿桶下面。一擁而上的人群的拳頭和飛腳,像下冰雹似的敲擊他。過了好一 陣,他才醒悟了似的,惱怒的吼一聲,「你們要幹什麼?」立刻,有兩床早已備好 的棉被從頭上將他包起來,五、六個人把他死死的壓在地上,其他的人繼續拳打腳 踢,直到狂怒的他沒有一絲反應。放開後,他在地上緩了許久才爬起來。他呆坐了 許久,突然狂吼一聲「我不活了」,向靠他最近的一個人撲去。他的這聲狂吼看守 聽到了。看守只相信眼見的事實,把他們兩個人全打了一頓。他挨得更重些,因為 整個號子眾口一詞的說他新來就不服號規,主動襲擊老號。而看守也相信,一個闖 進老太太家裡的強盜,是可以幹出這事的。看守打過不久,號子裡邊又用棉被將他 蒙起來痛打一頓。他這次沒有再反抗,雖然這次比上次打得還重。他後來蹲在尿桶 旁邊,荒亂懼怕的眼睛不時偷偷溜一眼號內的人,裡邊全是混亂和困惑。他已經不 再想丟在車站的妻兒了,因為他來到了一個無法理解的世界,這個世界要求割斷和 以前世界的聯繫。他吐的痰裡有血。 兩周以後,他也加入了馴化新號的行列。他現在只想兩件事,如何逃避挨打和得 到吃的。他已經被飢餓迫出了人的行列。有時候想起妻兒,幌若隔世一般。他想, 他們再危難,也不會糟過自己,這使他擔負不起的愁苦輕了許多。看守所或許有一 些人,就是經受了這類悲劇之後雖生猶死地活了下來。倘若沒有這一割斷舊世界的 劇變,他們可能擔負不起自己的痛苦而活下來。不過,沒有人能夠說清楚這種活下 來是生命的延續還是另一個生命的出生。 逃避了一次危險 邵義的講述不僅是新奇的故事,它後來使我逃避了至少一次危險。 九零年,在我蹲滿了十年零一個月的勞改和勞教期限,因無法生存回到北京家中 後,又被警察以「在京非法居住」的理由,關進了石景山看守所。 號子門在我身後關上後,我向坐滿了人的號內掃了一眼。人人全在看我,臉上毫 無表情,那沉寂有顯而易見的壓力。我想起了邵義對北京市看守所的講述,立刻垂 下眼睛,將頭略低,在門邊保持著近似立正的姿勢。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在離糞坑 最遠的那個角落,就是靠近通風場的鐵門因而可能有點新鮮空氣的那個角落,有一 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站了起來。他的小腹部有著漢族不多見的濃黑卷毛,卻披著件 棉大衣。他是石景山區金頂街的鐵蛋,因為酒後和他所住地區的派出所警察爭吵, 被判決勞動教養兩年。他派出所的所長說,「不教養鐵蛋,我就辭職」。所以,鐵 蛋再花錢求人請「托」也沒有多大希望了,因為他和所長及片警歷來有齟齬。鐵蛋 原定五·一結婚,現在卻在想如何把放在同居女友處的錢和購物票要回來。做為石 景山區的坐地虎,鐵蛋有一肚子要撒的氣。 他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那顫動的鋪板好像使我腳下的水泥地面也顫動了。他 在離我不足一米的地方站住了,逼視著我,我雖然只能看清他膝蓋以下多毛的光腿 ,但我知道他在逼視我。號內的空氣緊張得使我要大口喘氣,但又不能。 鐵蛋抬起一隻手,指著鋪板上一塊空地。 「把眼鏡摘掉,蹲在那」。 我照做了,但被他一腳踹倒,「臉沖牆蹲著」。 我沖牆蹲下後,感覺得到整個號子的人全圍了過來,我那高度近視的眼睛似乎從 眼角瞟見了棉被。 幸運的是,鐵蛋沒有立刻動手,他開始問話了。他已經看出來我不是一般刑事犯 ,但他吃不準我是政治犯還是因為女人而關進來的花案。當他得知我是政治犯後, 仍然疑竇重重,他覺查出來我不像初次到看守所這類地方的人。我告訴他,因為西 單民主牆,我剛剛蹲過十年大牢。 這以後一切都變得順利了。鐵蛋讓我坐在他的旁邊,因為號子內唯一可以特殊優 待的只有政治犯。鐵蛋說,他是從我戴的那付鍍金眼鏡上覺察出來,我大概是政治 犯,正是這點心思使他們沒有像往常那樣先動手再說。這付眼鏡是我弟弟的妻子硬 要我買的。我剛離開監獄後選中的頭一付眼鏡,是符合我進監獄之前的消費心理和 審美心理的秀琅架。弟妹說,「別像個土老冒和老頭那樣打扮自己」。她硬要我買 下了這付眼鏡。我想,出去以後,我要對她講講這付眼鏡的特異功能。 訓化新號的最佳時間 在陝西華縣看守所,馴化新號的最佳時間,是六點鐘之後放廣播時。這時,每天 只吃兩頓飯的囚徒,腸胃裡那點食經過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消化。作為號長或老大的 牢頭獄霸,或是按照陝西看守所內的習慣,稱為紅頭的人及他的一夥手下,吃得發 脹的肚子已不再使人昏昏欲睡,而渾身充斥的體力和活力,卻需要有發洩的渠道。 那些僅僅喝了一些米湯和菜湯的檻頭子,卻正是肚中飢火熊熊燃起,引得肝火強旺 ,及易暴躁狂怒,很願意傷害他人。對於警察,六點鐘的廣播是一天的結束號。預 審股的警察早已結束了一天的預審,忙於自己小家庭的基本建設或是採購那些物美 價廉為特權者們設計的後門貨去了。一日三餐的看守們或是忙於自己的小炒(主要 材料常常是來源於犯人的伙房),或是酒足犯飽後搓麻神侃。這是一個極難見到警 察的時間。囚徒間的摧殘,就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宣傳和音樂、有許多時候是在 永遠重複的破磁盤播放的噪音中進行。 對於華縣農民呂有仁的馴化,便是這個時間開始的。四十多歲的呂有仁,像是在 江湖上走動過有些見識的人。他一進號子就自稱老號,進過多次看守所了。但是, 他那囉囉嗦嗦漏洞百出的話,說明他對華縣看守所僅知道點皮毛。這位自以為聰明 的農民,並沒有從號內陰陽怪調的調侃中聽出,他已經犯了號內大忌,達摩克利斯 之劍就懸在他的頭上搖擺,那根承重的頭髮承受不了多少時間。 看守所的廣播打開後不久,有人向尿桶旁的牆邊指了指,命令呂有仁站過去。呂 有仁遲疑著,在整個號子的沉寂和逼視下,一步一停的走過去。突然,他扭轉身撲 向門口,將插銷關閉的風門一拳打開,狂呼:「報告班長,報告政府……」 重堆鉬業公司的廚師張振興是號內唯一重量級的胖子,他以胖子少有的靈活撲了 上去,雙手用力掐住呂有仁的脖子,一下子從門口甩進了號子中間。從呂有仁嘴裡 發出的聲音是不尋常的,以極高的恐懼聲調驟然變成一點嘶嘶聲,隨後則完全消失 了。號內的人一擁而上,狂暴的拳腳不僅落在呂有仁身上頭上,也有不少落在了同 伙身上。大胖子張振興事後說,他挨的打可能比呂有仁還多。瘦長的鄭德宏覺得自 己的拳頭不解恨,從床上拿出了打飯菜的鐵勺,把呂有仁的肋骨砸斷三根。最後有 人將狂怒的廚師張振興的手掰開,呂有仁已經氣息奄奄,翻著白眼,伸在嘴外的舌 頭過了好久才恢復了語言能力。 引誘看守毒打 馴化新號並不僅僅是打,而是五花八門的。使新號犯規,導致看守或是武警的毒 打也是一種普通的方式。 在勉縣看守所,任何一個新號立刻被告知,趕緊報告政府或是班長訂飯,否則就 要餓肚子。如果發愁的新號說,他正不想吃飯呢,就會被告知,他必須為老號訂飯 菜,因為老號或是帳上沒錢了,或是飯量太大,看守所規定的飯不夠吃。所訂的飯 菜分三種,甲種米飯半斤,兩葷一湯;乙種米飯半斤,一葷一湯;丙種米飯半斤, 一素一湯,新號往往在老號的催逼、威脅、打罵下,疑惑不定的開始報告,聲音由 小逐漸變大。這種報告往往招致崗樓的武警或是看守的一頓臭罵:「吃你媽個,哈 (不准的意思),不准喊了」。但是他仍要喊,因為別人告訴他罵人的不是管伙食 的看守。這種訂飯的把戲並不一定每次全會招致毒打,但作為一個亂喊亂叫一氣的 人,肯定要被看守和武警納入不是好東西一類裡,而這正是老號所需要的。有時, 遇上看守的心情不好,就是號子裡聽說的「昨晚被他老婆從床上踹下去了」的時候 ,看守的黑煞的臉正在找人消除一肚子的不痛快,要訂飯的新號就慘了,看守這時 是不會寬容新號被人捉弄的。他把號子門「匡」地打開,說,「二葷一湯嗎?出來 ,老子好好的伺候你吃」。這常常是半個小時左右的毒打。 另外一些時候,老號會十分關心友善的勸新號洗一洗。許多新號在進看守所以前 ,已經滿身泥污或鮮血,十分需要洗洗。然而,號子裡只有一個盆,它兼有飲水盆 、洗臉洗腳洗澡漱口盆、洗衣盆、洗碗盆、和一定時候的尿盆屎盆。所以,洗過澡 後,盆子要立刻騰出來,以備它用。洗過的污水只有一條排泄渠道,順著門縫流到 院子裡去。這是一門十分複雜的技術,倒水的人要十分清楚當時的值班看守是誰, 一會兒是否會有看守來捉人去預審,天上的太陽需要多久才可以把水曬乾,他是否 可以將一盆水倒成一條不超過一厘米的細流,使它遠遠的流入院子裡的陰溝。新號 絕對沒有這樣的知識和技能,他只會將一盆污泥水順門縫倒成寬大的一片,那些低 窪處的泥漿久久不幹。 只有一個看守王幹事可能放一馬,對門外的髒水睜一眼閉一眼。在勉縣看守所的 八名看守中,如果撞到老譚和老金的槍口上,只有怨父母給的生辰八字不好了。據 說,老譚曾被倒在門外的髒水滑倒過。老譚對倒污水的人,輕則命令用身上的衣服 和皮肉將污水滾干重則命令用舌頭舔乾。常常是,去除了污水,留下了血。 最容易逼迫新號上當的,大概是要他唱歌或打其他人。唱歌的理由很充足,老哥 們在號內關得太久了,新從社會上來的人,有義務帶點自由和樂趣進來。全號子打 某個人,或是指派新號打某個最爛的檻頭子,這則是號內古老的規矩,決不許可有 絲毫猶豫或執行不力。然而,作為一個不瞭解情況的新號,就是照吩咐做了,也是 難逃一劫。命令新號干的時間,往往是算好了會被看守發現的那一會兒。 作為一個新號,有些時候可以得到深知號子內幕的看守短暫的幾天看顧。在這段 時間內,有些不懂規矩的事可能只被罵幾句或是煽個耳光,有些號內的事,糾紛, 也可以從輕發落或不理,這個時期新號所說的話,最容易得到看守的相信。老號們 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盡快的磨去新號的保護性限速器。 飢餓與痛苦 為什麼會這樣?我有時問自己,也問其他人。 「飢餓」,肖鋒說。他是華縣城裡一個小官吏的兒子,十二歲時曾因執刀傷人就 進過看守所。他是看守所的常客,在華縣看守所的次數最多。有一次,由於他母親 之死,他父親決心不再要他,因而他被送進收容乞丐的一個農場。他雖然只有十八 歲,但對看守所一類的地方比自己的家更熟悉,在看守所常自得其樂的唱,「黨是 媽,公安局是爸,看守所就是我的家」。我很驚訝,他確實說對了,他真是這麼一 個畸形兒。肖鋒,這個又名肖華山的挺清秀的小伙子進一步說,「總得有人挨餓。 看守所就是挨餓的地方,十個人裡只能有一、二個吃飽,這就是現實,你必須擠進 這一、二個裡邊」。 一個叫肖玉良的肥肚小伙子說得更透徹,「飢餓是十分痛苦的,你如果要讓別人 接受這一痛苦,就必須給他更大的痛苦,這樣他才會選擇飢餓」。這個因執刀搶劫 而判刑十年的粗壯漢子,在華縣看守所後院六年就是這麼幹的。他吃飽之後,總是 將郝亮川,還有一個和郝亮川同樣十五、六歲的碎娃,高高舉到頭上,再用力摔到 鋪板上,他說這是消食,這兩個碎娃只要三天不打,就會變出花樣來,圖謀把自己 那一份飯搞回去。 對於飢餓,看守們有自己的解釋。「不難受能叫改造嘛?胎兒出世都要大哭大叫 ,你們這麼大的人脫胎換骨自然應該痛出幾身汗來。」 也許,仔細去看看飢餓,許多難以理解的事情全是合乎清理的了。但在去探看饑 餓之前,還有些其他的東西存在,這也應該屬於一進看守所就要遇到的殺威棒部分 ,只是這部分的主角是看守。 驕陽下的四個小時 也許,把這之後寫下的部分稱為殺威棒,才符合這個概念的本義。水滸傳裡的殺 威棒,說是「始自本朝宗太祖」的一種監獄慣例,凡新入看守所的犯人,要被看守 狠打一百棒,以殺掉犯人在社會上的傲氣和正常人的心態,使之像個犯人。 共產黨的看守所和勞改隊裡的看守,常掛在嘴頭的一句話就是:「看你猖狂的樣 子,還像個犯人嗎?」 為了使人像犯人,這一教育改造是以進入看守所的頭一秒鐘開始的。 一九八二年七月,陝西省公安廳說送我至華縣解決問題,卻把我送進了華縣看守 所。我是從陝西省紅廟坡看守所過來的,那裡原是戰犯看守所。按照看守所的級別 ,紅廟坡看守所該算五星級的,有七個大院子,每個院子有六間以上青磚卷窯,總 共只關了十幾個人,全是原來省革委會副主任一類的。看押這裡的武警卻有好幾十 人,一出操一大片,喊聲震天。白天,我們可以在院內轉來轉去,還可以搞點院內 的蔬菜吃鮮。陪我住的張亮曾說,這裡的人以前每天可以得一包中檔的煙。我能感 到我是被特殊對待的。我心裡始終認為,我已將共產黨迫害我的真相公諸於世,他 們早晚只有平反放我這一條路。所以,對華縣看守所的崗樓電網,還有那些看守全 不大以為然,大模大樣的站在院子當中,把自己的一大包被褥衣物等放在一張石板 桌上。 華縣看守所的看守韓生輝走過來了,有些麻粒的臉格外黑煞。他命令我將自己的 那包東西扔在旁邊的垃圾上,把褲帶和鞋帶解下來交給他。褲子很寬大,我僅有的 一條尼龍游泳短褲恰好洗了未干,裹在行李裡,我必須格外小心的提著自己的褲子 ,以免出醜。韓生輝指著一處監牆下面,命令我過去面沖牆蹲下。那一帶是陽光一 覽無餘的地帶,青磚牆上的反光也似乎刺眼,我有些猶豫。 韓生輝踹了一腳,「媽的,你是聾子?」 我很想衝他喊,我不是犯人,這半年多將我轉來轉去的所有人,對我說的全是在 給我解決問題。但是,我還是嚥下去,將看著韓生輝的目光轉開,走到他給我指定 的地方蹲下去。韓生輝要我雙手抱腿,沒有褲帶的寬大褲子使半個屁股露了出來。 這是我記憶裡七月驕陽最毒的一天。關中大平原上的驕陽毫無遮掩,火辣辣的熱 影互拱擠著,更加火辣辣了。沒有一絲風,這也許更好,有時候的風是驕陽的幫兇 ,它甚至不允許有點汗。我可能在那個地方蹲了四個小時,從上午約十一點到下午 約三點,因為我進號子不久就開下午飯了。那天,號子裡有人中暑,被抬到院子裡 的背陰處。我感到額頭的血管在跳,它一直跳。我確實有血壓高。褲子還總是往下 掉,像有生命的東西似的要躲開驕陽。我已經不再管它了。有時候,有些人從院子 裡慢條斯理的走過,她們是看守們的家眷。她們不怕陽光,也不忌諱露半個屁股的 男人。 後來,韓生輝對我說,他們對我算是客氣的,他知道我沒被捕,來自北京,是很 高層的人重視的案子。我想,他的話有道理,我終於被送入號子後,他將號裡的吳 坤林和郝天順叫了出去,嚴厲吩咐「絕不許胡來」。 「打不死就沒事」 渭南看守所有個姓李的看守,囚徒們背後全稱他李二桿子,意思是又生又蠻的渾 蛋。他對犯人們最常說的口頭蟬就是,「國家給我錢就是要我打人的,打不死就沒 事。」 落到他手裡的囚徒之不幸,在於他這句話並不只掛在嘴上,他真這麼幹。他很喜 歡叫一排犯人全部脫得赤條精光,一腳將脫下的衣服踢進屎尿的陰溝裡,然後跳起 來打人,手裡拿著什麼算什麼,有警棍、木棍、皮鞭、手銬、巨大的鐵鎖,有時甚 至是沉重的腳鐐。正如他所說,他沒有打死人。但是傷殘過多少,他自己也說不清 楚。 八三年,有一個姓鐵的小伙子剛進看守所,十分好奇,常趴著風門往外看,被李 二桿子和一個消防隊的警察發現。在李二桿子的教唆下,消防隊警察把姓鐵的小伙 子的頭按進了馬桶。那是九月份正鬧痢疾的日子,馬桶上面是綠的黃的泡沫,可以 聽到水泡破裂的聲音,全屋瀰漫著要人嘔吐的氣味。姓鐵的小伙子像一名溺水者, 咕咚咕咚喝了許多,換氣的氣泡響聲在死靜的號子裡格外刺激人。 警察走後,胖胖的姓鐵的小伙子格外呆傻遲緩,像泥胎一樣不動,臉上一些粘汁 往下緩慢滴落。在整個號子的憤怒和對姓鐵的小伙子的怒罵責備聲中,他似乎醒悟 到蒙受了什麼奇恥大辱,嚎啕大哭著挖自己的喉嚨,他說他要自殺,用頭撞牆。和 他同一間號子的渭南市副市長的兒子陳唯利,還有其他幾個人聲言為他作證和告狀 。幾天的僵持後,看守所匆匆讓姓鐵的小伙子取保出獄,使這件事得以了結。和我 很熟的陳唯利笑瞇瞇的說,「你只要進過看守所,就說不清肚子裡會裝些什麼」。 更多的人卻是對姓鐵的小伙子充滿了羨慕和嫉妒,「這他媽才叫傻人有傻福,這種 好事為什麼輪不上咱們?」 渭南看守所有幾百號犯人,每天會有許多出出進進的,單一個李二桿子是應付不 過來的。解決的辦法是,李二桿子在犯人中培養他中意的幫手。在渭南第二監獄嚴 管隊看管我的犯人馬建明,當年就是他選中的幫手之一。個子並不高的馬建明是渭 南戲團的武丑,可以一路打幾十個小翻。馬建明除了武功好,另一個被李二稈子看 中的地方大約是狠。有個時期,手銬使他的腕子爛了一個大洞,馬建明問看守借來 剪刀,一剪子把整塊爛肉去除了。李二桿子忙不過來時,會把新來的人塞進他的號 子,說,「讓他好好學習監規」。 馬建明對曾經受過李二桿子的重用頗為得意。他說,「有兩類人非打不可,一類 是政府佈置的,一類是不安分的檻頭子。」馬建明可以從他的政府那裡得到模範號 長的表揚和洗衣粉肥皂等物質獎勵,當然還有在號內的唯所欲為。確如李二桿子所 言,看守所一是打人,二是不打死就沒事。 看守所所長的改革 渭南看守所的所長李忠信,就沒有李二桿子那麼幸運。大約是一九八七年或八八 年,李忠信上了報紙,不僅陝西省報連篇累牘報道,人民日報也大篇幅轉載了。這 位所長的出名,是因為他在看守所內搞改革開放,把一名詐騙犯放到社會上去,為 渭南市的公檢法和看守所搞副業創收,弄回來一批不要錢的彩電。那時的彩電有錢 也買不到。李忠信在監獄系統的大膽創新,被認為超出了鄧小平設計的藍圖,他因 此以一名勇於改革的好幹部變成了階下囚,被遠遠地送往其他看守所關押起來。 然而,使李忠信倒霉敗露的,最初並不是詐騙案,而是看守所內的一件命案。忙 於改革的李忠信,時間和精力全不夠再管一個諾大的看守所,他便又進行了一項大 膽改革,讓犯人自己管理教育自己,把新入監犯人的管理教育全下放給老犯人了。 他唯一的警告和條件是「不准打死」。然而,李忠信過高地估計了他們,這些犯人 並不全是李二桿子那樣的專家。號子裡終於有人被打死了。一具屍體,不會像痛苦 的哀嚎那麼易於消失,也就難以象前者那麼隱瞞。調查中,打死人的犯人說,他們 是遵照李所長的指示,協助政府維護看守所的秩序,不能由他們承擔打死人的主要 責任。不過,李忠信的判決書仍然只認定了他參與詐騙和私放罪犯案,判刑數年, 死人一事與李忠信無關,因為他說了「不准打死」。判決結果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