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德高幹今何在? ·陳建敏· 昂納克:等候審判 在德國、俄國、智利三國歷時一年左右的幕前幕後周旋之後,埃裡希·昂納克七 月二十九日突然結束了他在智利駐莫斯科大使館內的流亡,被引渡回柏林,直接入 監獄拘留審查。他受起訴的罪行是,與其他四名已經拘留審查了一段時間的前國防 委員會成員一起,作出柏林牆邊可以向企圖越境逃亡者的人開槍的決定。昂納克是 在一九九零年戈巴喬夫執政期間由蘇軍偷渡出境到達莫斯科的,他走進了智利使館 。七十年代初智利右翼軍人掌權後,很多受迫害的智利左派領導人士在走投無路的 情況下,受到昂納克的寬待,智利駐莫斯科大使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從友情上對昂 納克的請求是難以拒絕的。德國政府就此向智利政府施加壓力,要求讓其出使館。 智利政府一直以昂納克有病為主要理由不配合,但在今年三月,俄國政府的醫生在 診斷後聲稱昂納克無病。之後,智利國內對昂納克的態度發生明顯變化,以為昂納 克裝病,在這種情況下才有了引渡的成功。在納粹時期就坐過一次牢的七十九歲的 昂納克在離開使館前,像他從前習慣的那樣,向獵奇的記者右手握拳高舉,作宣誓 狀。圖片傳遍世界,給本世紀初轟轟而起、今天又呼啦而散的那場運動作了一個悲 劇性的記號。 入獄後三個星期,經柏林監獄醫院醫生檢查,昂納克的確有病,而且是肝癌,估 計最多只有兩年可活。據《明鏡》週刊報道,二月份俄國醫生用超聲波做的檢查中 發現肝癌擴散,而三個星期後同一個醫生小組在用更高級的計算機層析法複查之後 ,做出的結論卻是肝部無異常。 昂納克的律師透露,他對病情的態度是「努力不去想它」,這或許也是他從前對 待政治問題的一貫態度。醫生的這個診斷或許救了聯邦政府一馬,因為這個全社會 、全世界都關注的,據說是非政治的案件之審理,依法律人士的見解,結果是難以 預料的。用哪個法律為基礎就很成問題。有不少專業人士甚至認為,無罪釋放也是 有可能的。這樣的結果在政治上是極為糟糕的,在很多人心中,這無異於解脫了昂 納克等人所應承擔的政治責任,雖然法律和政治嚴格地看來應提出取消立案,終止 拘留,因為審理過程要長於昂納克預計能活的兩年。 前教育部部長昂納剋夫人不願回德國,在送走丈夫之後,一個人奔赴智利去她那 個和智利人結婚的女兒家定居了。(據報導,對昂納克的審判在十一月十二日舉行 。——編者) 國家安全部長:每週出庭一次 與昂納克同案的前國家安全部長,八十四歲的埃裡克·米爾克,目前為了一個老 案子,每星期得去出庭一次。起訴是早在一九三三年就提出了,在納粹剛興起不久 的當時,柏林出了一件謀殺警察案,作案的似是共產黨人,而共產主義青年米爾克 是可疑分子之一。時間久遠,證人多已不在世,或記憶不清,而主要的根據又是納 粹時代的警察、蓋世太保所作的卷宗,所以這件案子的審理只能給人一種奇怪的感 覺。 安全部長米爾克從前是個人人懼怕的威風人物,昂納克似乎也要讓他幾分。據原 蘇聯駐東德大使回憶,他多次暗地裡在KGB頭目安德羅波夫面前指責昂納克。另外據 稱,他曾經整理過昂納克三十年代在納粹獄中是否叛變的材料備用。垮台前在已經 鬆動了的人民議會上,當這個把嚴格控制民眾的安全部發展到精益求精的頂峰的惡 名遠揚的人,擺出一付無辜的樣子說出「我是愛你們的!」時,議員們哄堂大笑。昔 日小心度日的議員已知道他沒有權力了。沒有專政機器在後撐腰的米爾克在共和國 廳的議會講台上的樣子與一個被奚落的無助的老人一樣,甚至有點令人憐憫。 在那件舊案剛開庭審理時,他總是兩眼木然,在聆聽起訴書時,不時會向律師詢 問,「我的帽子呢?」。給人一個風燭殘年、神志不清的老人形象。有人說,蠻可 憐的,算了;也有人說,裝的,大概是「革命的兩手」。或許法律上也找不到他的 責任,但是,有多少人,多少家庭受到他管轄下的安全部的「無產階級專政」的無 情打擊!他心裡有數嗎? 其他「黨和國家領導人」 昂納克被引渡回國的當天,電視台記者試圖找到一個他當年的同事採訪,但是到 處吃閉門羹,這些「革命戰友」無一人出來說話。而在平時,公眾、媒體早已失去 了對這些人的興趣。一個政權倒台之後,其代表人物這麼快地變的毫無意義,真是 一種奇跡。這些人如今的處境如何呢? 因為原東德是老人治國(平均年齡近七十),所以大部分「黨和國家領導人」都 成了退休人員,就是昂納克也從這個資本主義國家領取退休金。這些人的具體情況 是:原政治局成員中有三人已經去世,十一人退休,五人在拘留審查中,四名五十 幾歲的「年輕幹部」失業,只有原柏林市委書記在一家小報社做事,另有一人去向 不詳;原國務委員會(相當於人大常委會)的成員中有十五人退休,一人自殺,五 人工作,工作的人中間一人在一家計算機公司做職員,兩人做短工,另有兩人做房 地產中介人;原部長委員會中有二十七人退休,一人自殺,工作的三人都是原來某 個工業部的部長,現任職務都是顧問。 總書記克倫茲:失業在家 這個共青團出身的昂納克的王儲,在位僅幾個月的前總書記,如今失業在家。他 仍住在原來的獨家小樓裡,這裡綠蔭圍繞,原先是高幹居住區,僅次於昂納克等人 住的地區。 對陌生的訪客,特別是記者,克倫茲現在小心多了,盡量避免接觸。從前他可不 是這樣,剛下台不久,他給一個《畫報》記者三周的時間觀察、瞭解他的家庭和私 生活的每個角落。《畫報》在一個系列報道中取笑、奚落、挖苦了他一番。他強調 當時不是為了拿錢,而是以為有人給了他一個說話的機會,可以向公眾表達自己的 看法。現在他已經失去了這種說話的興趣,對記者就更沒有興趣了,而是每天花幾 個小時,寫下他自己關切的東西。 克倫茲現在發福了,總是會焦躁地、不自覺地用手抹臉,他那總是掛在臉上的, 讓人想起華國鋒的曾被人取笑的憨樸的笑,現在也不見了。他在九零年出版的自傳 《大牆倒下時》中寫道,「我不是因為失望、痛苦,也不是因為同志和環境的傷害 而寫。」而今天他給人的印象是失望、痛苦和受傷害的。克倫茲曾經看到過希望, 他曾經在柏林的一個企業家那兒得到過一份工作。那人讓他改行學習,成為住房建 築方面的咨詢,每月付他六千馬克工資。但這個希望只是短暫的,九二年,那個老 板自殺後,克倫茲又失去了職業。重操教師舊業依他的前科應是不可能的了(在聯 邦德國,像教師這樣的公務員,共產黨員是不能做的)。他的自傳,發行量只有兩 萬五千份,也沒引起足夠的興趣,他說,「我們在生活上被整垮了」。 剛變天之後,還有很多好事者圍在他家門前,有人扔石頭砸玻璃窗;而今天,幾 乎沒有人要答理他,清靜得難以忍受。他說,「我不會離開故鄉,我又能到哪裡去 呢?」 文化部長郝夫曼:教計算機掙外快 講到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柏林牆倒下之際他對BBC的講話時,依然很驕傲,「那 些記者很吃驚,我在那樣一個歷史時刻仍很鎮靜、穩重。」而如今他一點都不受人 注目了,他的言語中帶著自憐的怨氣,「要我抱怨嗎?我才不呢,也沒那麼嚴重。 」頓一頓,又說,「要是沒人想聽我說什麼,那就請吧,我不會為此趴下。」 當年,這個電工出身的文化部長常喜歡打些思想開放的「擦邊球」,多次引起過 昂納克等人的不滿,而今天,沒有人來關心這些精心策劃的開放試探。昔日掌管每 年四十億馬克的財政支出,如今領著二千一百馬克的退休金:從世界舞台退到退休 世界,反差太強。有人關心,他就會回復到從前的姿態,「這歐洲統一貨幣怎麼回 事,我們會拿我們的貨幣冒險嗎?我們要邀請這麼多的難民和避難的來我們這兒嗎 ?也不知怎麼打發他們?有時候我真要問,波恩的那些決定是怎麼做出來的,也真 是。」 郝夫曼仍生活在從前的洋房裡,生活依舊有規律:六點半到七點間起床,早鍛煉 ,八十個下蹲動作,然後早飯,半個蘋果,半個桃子,半個香蕉(從前就有的習慣 ,東德那時很難買到香蕉),同時聽早間新聞。從前司機就該來接了,而現在他則 坐在計算機前消磨時光。做文化部長時,他就很關心計算機,要「尋找計算機的文 化深度」,遭到了教育部長昂納剋夫人的強力反對,理由是「計算機會腐化青年」 ;主管經濟的看計算機屏幕「就像豬玀看表一樣」。那時開中央全會時,他常常會 沉浸在計算機雜誌中。現在他在一家學校裡教女職員使用計算機做文書工作,可惜 作為退休人員他每月只能掙四百馬克的外快,只能每星期教四五個小時,但是有聽 眾的感覺總是不錯的,「其實我可以訓練高級管理人員,有時我覺得……當然一個 前部長總是要做那個消失了的社會的活生生的例證。」 國務委員克雷特:普通辦事員 今年四十二歲,那時她在國務委員會在三個方面起著點綴作用,因為她是一個年 輕的女工。作委員時每個月至少有一天要四點鐘起床,趕到柏林去開會,夜裡十二 點鐘再趕回家。第二天一大早她又會準時出現在機床廠的車床邊。她很注意保持勞 動者本色,對議員的特殊待遇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現在說出來不要緊了」,她 說,「那時我作為人民議員拿五百馬克,國務委員會委員有一千馬克,還有一輛小 車和司機(一九八五年東德人均收入為一千馬克)」。回憶起以前,她說,「開始 時,一下子和昂納克等人在三十二人的國務委員會中面對面坐著,是有些緊張,不 過後來勇氣就足起來了。我那時就提議,時裝要盡快地投入市場。我很直截了當。 」 現在這位車工出身的國務委員會委員突然落淚,因為在她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公司 的一千五百個同事中,只有三百六十人還能留下來繼續工作,這些人中也還有很多 人像她一樣處於短工狀態,她也從車間主任降為短工,做一個普通的辦事員,還為 此感到幸運,「作為女人和從前的高幹現在最好閉嘴」。說起政治,「不,我是不 會參加任何政黨的了。」說起機床,她又變得堅強起來,「我們的機床廠是可以整 頓好的,肯定,我們生產的壓縮機也不比別人的差。」 省委書記伊柏林:正在寫自傳 七十二歲,省委書記,是一個達觀的人,在他身上找不到傷感、失落、自憐,他 也不推卸責任。「我不否認過去,我知道自己要承擔的責任。我沒能實現我的生活 目標,但是,那個思想還遠遠沒有消亡。」 而他卻有足夠多的理由傷感。正在他準備慶祝七十生日的那天,柏林牆倒了,那 是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輓歌取代了生日的慶賀。「那時感覺糟糕透了。」他笑 著說。之後,他癱瘓臥床一年,以極大的毅力又重新站起。現在這個有雄辯口才的 前政治局委員在家中設計未來,「要把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優點結合起來,規劃 一個新的世界秩序。」 他出身於一個「紅色貴族家庭」,父親與列寧關係密切,是德共的發起人,共產 國際的頭面人物。全家曾因逃離納粹流亡到蘇聯,在這個「希望之國」父親和兩個 叔伯死在斯大林的監獄裡。他自己受牽連,八歲就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了。他卻不 懷恨在心:「我可以不認同這個制度,但是我不能拋棄那個思想。我必須假定每個 人都是善良的。不然生活就沒有意義」。他是一個忠誠的黨員,八三年昂納克召見 他,「調你為省委書記,對前途有好處」,「那時我說,『我都六十三歲了,前途 是退休』。但是,作為『革命一兵』,我還是去了。我的原則是,既然政治局決定 了,就要執行。」 現在他和夫人住在東柏林的一棟老房子裡,因為房租太高,馬上就要搬家,「五 年以後就會合算,我至少還是要活那麼長時間的。他是民主社會主義黨積極的普通 成員,正在寫自傳,「我不想加入那些『辯護作者』的行列,而是要尋找、分析失 敗的根源,為今後的社會主義提供前車之鑒,」書名暫定為《伊柏林—生於十一月 九日》。 計委主任舒雷爾:退休金最高 七十一歲,前計委主任,政治局委員。他和其他一些原來的同事「轉折」之後從 高幹別墅搬到勃蘭登堡門邊的工人住宅區的高樓裡。窗前的景色難以勾起人的興致 ,走上陽台就可以看見柏林牆的殘跡,體會失敗的落寞。和當年在高幹別墅區一樣 ,大家是不大往來的。舒雷爾不願意理睬原柏林市委書記,因為他在不久前出版的 書中寫道,只有那個綠色的右彎交通燈是原東德唯一值得保留的成果:這個彎對他 來講轉得太快,「其實,他直到最後都很一板一眼的維護著我們的思想」。原先分 管宣傳的赫曼見到舒雷爾,總是繞著走,因為在把昂納克逼下台時,舒雷爾出力也 一併把赫曼弄出了政治局;這是在舒雷爾自己也不得不下台是前幾個月發生的事。 提起從前的經濟主管時舒雷爾就有氣,「他那書肯定是找人代寫的,但關於我的那 些段落寫得如此惡毒,一定是他自己寫進去的。」舒雷爾希望大家,特別是在這場 敗局之後,能多保持些尊嚴和晚節。 舒雷爾現在有二千一百馬克的退休金,這是原「黨和國家領導人」中最高的。他 夫人仍在工作,「我現在是個真正的家庭婦男」,他挺自豪地說,「打掃房間,洗 窗簾,買東西比價錢」,另外他還要帶四歲的女兒。 談起過去,他說:「社會主義社會或許確實得走下坡路,而我還是喜歡過它,這 是我個人的命運」。他把自己的歷史保存在幾個文件夾內,其中有八八年被昂納克 等人打回的經濟改革計劃。他特別願意談的是,他怎麼差點在八九年初就把昂納克 搞下台。這種事情當然要有預謀,他那時看中了克倫茲替代昂納克,並請克倫茲到 他的別墅商量,「我必須假定」,舒雷爾的眼睛有些發亮地說,「起居間是肯定裝 有竊聽器的,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革命的警惕性要求這樣。我和克倫茲是在地下室 裡談的。那時是二月份,外面太冷了」。三個小時的認真討論之後,他們得出結論 ,還是最好等待生物規律來解決問題。 等待而來的是意想不到的一場突變,民主德國很快就消失了,民眾已沒有耐心再 給執政者機會做小打小敲的改革開放了,他們要一步達到西方世界的生活水平。 二十世紀末所謂的後現代社會是個信息爆炸,節奏飛快的社會,除了幾個代表人 物外,「前朝元老」們很快地被人忘得差不多了。他們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大部分 人領取退休金,年輕一點的要象大家一樣學會在勞力市場上競爭,有人成功,有人 不那麼成功。歷史已把他們存進檔案館了,而他們還得在這個新的「舊世界」裡繼 續走完自己的路。正是: 眼看春色如流水,今日殘花昨日開。□ (原文載於《真言》第二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