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煤礦幹部學院講師葛湖案 葛湖的判決書 山西省太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   (1990)法刑初字第1號   公訴人:太原市人民檢察院代檢察員江晨。   被告人:葛湖,男,三十三歲,漢族,大學文化程度,江蘇省鹽城市人。一九 八九年六月十三日被收審,同年七月二十七日被逮捕,捕前系山西省煤炭管理幹部 學院講師,住煤管院宿舍四號樓三單元五號,現在押。   辯護人:王繼軍,太原市第五律師事務所律師。   被告人葛湖反革命宣傳煽動一案,太原市人民檢察院於一九八九年十月五日提 起公訴。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庭,由太原市人民檢察員江晨出庭支持公訴,於一九八 九年十一月一日,依法對本案進行了公開審理,現查明:   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被告人葛湖在五一廣場為北京反革命暴亂份子召開的省 城高校追悼大會上,代表教工致了所謂的「悼詞」。在悼詞中煽動說:「在這個溫 馨的睡眠與殘暴的屠殺同時進行的罪惡的廣場,中國兩千年封建歷史演出了它慘烈 的最後一幕,在隆隆的坦克車、轟鳴的裝甲車和瘋狂的機關鎗的掃射下,一排排、 一群群共和國的公民在夜幕的掩飾下被殺害了,厚重的坦克履帶輾碎了他們年輕的 生命,鮮血浸透的履帶,也從我們活著的後來人的心中輾過,深深嵌入,永不消失 。……共和國終於流血了,比日寇的南京大屠殺更加殘不忍睹,慘不忍聞的大屠殺 ,終於徹底地打碎了中國封建鐵幕的面紗」。「……四個年僅二十歲的女學生從死 人堆裡爬出來,殺紅了眼的劊子手猙獰地逼近她們,一個女學生哀求他們放行,這 伙真正的暴徒大笑著,用刺刀刺穿了她的大腿,又把其餘的三個女學生射殺在血泊 中……」。被告人葛湖聲嘶力竭地叫囂:「向劊子手討還血債,絕不留情,絕不手 軟,絕不!絕不!」還竭力地煽動:「為了中國的今天和明天不再有專制、不再有 獨裁、不再有剝削、不再有壓迫、不再有法西斯的暴行和人民的悲哀,同胞們,行 動起來,把我們勞動的雙手,握成鬥爭的鐵拳,把劊子手押上人民的審判台」等等 。會後在葛湖等人的倡議下,組織了大規模的非法遊行。   一九八九年六月六日下午,被告人葛湖夥同梁建華、唐丁、郭承東、趙晉武、 吳修明(均另案處理)等人,在山西大學主樓一教室召開會議策劃重組山西大學「 籌委會」。在會議上,被告人葛湖強調要重新組織「籌委會」,通過廣播等進行宣 傳,讓市民知道北京「6·3」、「6·4」慘案的「真相」。在被告人葛湖等人的策 劃下,會議確定了組織機構,決定了新的籌委會組成人員。會後,新的「籌委會」 重新辦起了廣播,接待了北京大學、北京工業大學等首都高校來的所謂「目擊者」 ,並陪同他們到五一廣場等地進行反革命演講。   被告人葛湖於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七日至六四期間,多次參加了山西大學等單位 組織的非法遊行,並多次發表煽動性演講。   上述犯罪,有證人證言、書證、刑事科學鑒定為證,事實清楚,足以認定。   本庭評議認為:被告人葛湖身為大學講師,在省城動亂期間多次參與非法遊行 ,進行反革命宣傳煽動,並積極參與策劃重建非法組織籌委會,已構成反革命宣傳 煽動罪。故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零二條第一、二項、第五十二條之 規定,判決如下:   被告人葛湖犯反革命宣傳煽動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接到判決書的次日起,限十日內寫出上訴狀及副本一式兩 份,上訴於山西人民省高級人民法院。 太原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一庭 審判長 李文忠 審判員 劉志民 審判員 關國萍 書記員 陳榮刻 一九九零年六月二十日 葛湖一九九零十一月家信摘錄    爸爸、媽媽:你們好!   我們必須把頭抬起來。如果我們還不能把身子拔出來,那我們也應該抬起頭, 把眼光放在遠處,不是太遠的遠處。我之一顆憂國憂民之心,不僅未被摧毀,反倒 搏動得更加強健有力。「面對我們的骨灰,高尚的人們將流下熱淚」。這種高尚的 情操彷彿一把稀有的黃金,像沙子一樣撒在芸芸眾生中的一部分人身上。我有幸成 為這「上帝的選民」中的一個,我難道不該珍惜這精神財富,而把它煥發成為一種 人生的閃光嗎?我這一生只有兩個宿願:一個是我的女兒能夠幸福生活,健康成長 ,我的妻子能夠感到滿意,因為她們已成為「我」的一部分。另一個就是能夠做出 一件可以交代得了自己的事情:一部有價值的書——思想結晶或者一項社會工程中 的三角架,從而讓我的父母親人感到欣慰。在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上,許多人爭當 一隻巨大的綠頭蒼蠅,用它的嗡嗡聲顯示自己的顯赫,更多的人則掉進錢眼裡坐井 觀天。聰明代替了智慧,佔有代替了創造,享受作為一種人生觀的意義而成為包袱 ,而我只想做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一個真實的獨立的我。「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又 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我稱之為「精神貴族」的氣質,已並不是老莊的那種無為之 超脫,也不是那種豪傑的騎士風度,而是兼而有之,用土話講:拿得起,放得下, 不為佔有所禁錮,也不以逍遙虛度。這恐怕就是自由吧。 葛 湖 一個囚徒的自白 摘自葛湖九二年七月的家信 爸爸、媽媽: …… 當我在萬人大會上,發出後來給我定罪的那一篇慷慨之辭時,我也同樣知道在做 什麼。但我更看到在我周圍升騰起來的一片聖潔的正義之氣,一片帶血色的亮光, 是我點燃了它,我將為此付出代價。我知道,這血光和正氣很快將會暗淡,白色恐 怖隨即就要席捲而來,但我也知道,這一刻的閃光不僅在我心中,而且在這成千上 萬的心中都不會熄滅,總有一天還會點燃。同樣,這也是需要我的時刻。沒有人能 夠代替我。我是一種不屈服的象徵,這種象徵意義超過了任何功利性的判斷和選擇 。在中國新一代知識份子的群雕中,我站了起來。如果把這僅僅視為是「衝動」, 「不顧一切」,是膚淺和冷漠的。一個人往往在受到侵害時反擊而打死人,這種案 例多的是,那麼我在這樣的歷史時刻發出良知的反抗,反倒是愚蠢嗎?我從不後悔 我當時的所作所為,確實,這不僅僅是政治鬥爭的選擇,不僅僅是理想和信念的選 擇,而且是做人的選擇。   但是,我並不是一個衝動的理想主義者,更不是政治動物。記得在我上中學的 時候,爸爸曾經批評過我「是不是有點白專,不問政治。」我愛讀書,愛知識,由 此後來才懂得愛真理。命運把我推進了社會科學的領域,我對它的真理性的追求同 樣懷有對數學定理一樣的真誠和熱切。與很多人不同,我完全是從理性的、知識的 (也就是科學的)道路走向「不同政見」的,不參雜任何個人情緒或偏見。我對思 想的禁錮不滿,對教條的專橫不滿,對文化的壓制不滿,由此自然而然地就對政治 顯示不滿。說我愛自由,這不錯,但我並不「自由化」,我更愛的是真理。如果我 作為一個社會科學工作者,連對社會科學的真誠都無法表達,那麼我還有科學的良 知可言嗎?所以,正是這種對科學和真理的真誠,拯救了我自己的靈魂,進而又漸 漸昇華為一種超然於個人之上的對民族、對社會、對時代乃至對人類良知的責任感 。如果說,這是一種單純,這不錯;是一種幼稚,世故點兒說也不錯,但不可以否 認這是優秀的品質,是文明的精髓。我把這種品質珍藏於身心之中,把它作為對父 母養育我的一份孝心,一份回報;作為對我所得到的愛情的感謝,作為我留給女兒 的一份遺產。這是一枝心靈的玫瑰,比起財富,它的效用微不足道,比起成就,它 的光彩也很不起眼,但如果它能夠真正給人以感動,也不失為一種慰籍,一種滿足 。   我熱愛生命,但我不吝惜它;嚮往幸福,但也不怕受苦。一個人沒有理由只想 享福而不去受苦。我雖身陷囹圄,但不感到多麼委屈,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給自己 打強心劑。人們可能對我們淡漠了,但我不要求他們銘記不忘。我不過做了自己認 為該做的事,不後悔,也不求回報。在我當初走出那一步時,我想到的是死者,他 們比我更年輕,更無知,更單純,所以也就更需要活著。但他們卻突然死了,雖然 轟轟烈烈,但他們決不想去死,也不應該去死。現在,三年過去了,每當我回想這 幾年的經歷時,我仍然先想到他們,我這樣做才對得起他們。而他們是我首先應該 對得起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為我去死的,因為本來的殉難者應該是我而 不是他們。從信念上說,我的胸膛就是用來阻擋專制者的子彈的。我屬於那種堅持 到最後的人,上帝撫育我無畏的勇氣,每到那樣的時刻,上帝就與我同在。我相信 人類能夠緩慢地進步,但永遠不能被拯救。群眾作為力量是強大的,但作為靈魂是 卑賤的。他們也會有正義的衝動,但終究是利益的奴隸,而這種利益只能產生於妥 協之中。所以,衝動的時候是偉大的,神聖的,也是我的超前意識得到和諧的時刻 。而如果在這種時刻退縮,旁觀,那就不僅是懦夫,而且是對自己的背叛。這就像 一個技藝超群的運動員,平時懶得跟大家瞎混,懶得去得到庸俗的喝彩,而當世界 杯開幕的時候,卻推說肚子疼而退場一樣。歷史注定了優秀的人必然是孤獨的,因 為他們總是超前。有的優秀者能夠返回身來,歷盡艱辛去引導人們跟上他的步伐, 從而尋找實際導演一幕壯烈的歷史劇。但為了這個目的,他就不得不裝成和民眾一 樣,必須把思想簡單化、庸俗化、否則就不能為人們所理解和接受。這就是革命家 和政治家的角色。另一些優秀者則一往直前,寧可孤獨地前往,也不肯回過頭來等 待和號召,不希望靠降低格調以迎合公眾的胃口。這是思想家和藝術家的角色。他 們的思想空間不在社會,而在自己內心裡和整個歷史的抽像空間內。這是一種矛盾 ,各有其利弊,但後者需要勇氣和毅力,更無私無畏。我在人格上屬於後者。我討 厭妥協、投機(從褒義上說)以爭取實效。但無論哪一種,當大潮來臨的時候,都 有義務挺身而出。因為矛盾隱退了,甚至消失了,民眾的覺悟突然出於歷史的契機 而上升到空前的水平,而且充滿聖潔的真誠和熱情。這時候再以矛盾來作為畏縮的 理由就是蒼白的,自欺的。儘管我早就知道一次運動不可能達到什麼重大的成功, 這只是序幕,但歷史已經發出召喚,我別無選擇,我不能背叛自己的良知和上帝的 呼聲。你知道,我早就準備事後坐牢,只是沒想到判得這麼重。但在那時,逼得急 了掉腦袋我也無所謂的。我就是這麼一個人,不存在值不值得的問題。我屬於這個 大潮的前浪,退縮只能留下恥辱和良心的責備。 ……    葛湖上訴書摘錄   平心而論,有誰比我們更愛這個民族,這個祖國?可是我們卻在為憂國憂民而 蒙受冤屈苦難。但我並不寄希望於多少年後有什麼人能良心發現,為我們這些第三 代的「右派」平反,摘掉我們頭上的黑帽,把我們從沉重的歷史十字架上放下來, 用蘸著牛奶的棉球撫拭已經結痂的或還在滲著膿血的傷口。不,我寧可帶著社會的 殘疾走進歷史的深處。   是的,我們在承受一個時代的痛苦,儘管我們曾經耳聞目睹過多次社會的陳痛 ,但當這種痛苦降臨於我們這一代時,我們雖也不免有些驚悸,但我們坦然、自信 得多。我們並不是什麼特殊材料製成的人,更不是那種無生命的政治符號,我們只 是真實而具體的人而已。也許人性在我們身上表現的更為充分、更為鮮明、更為生 動,因而我們才能較早地摸到時代的脈搏。當我隔著鐵窗,看到妻子淚眼朦朧的衰 容時,我的心在流血;當我透過高牆,聽到不知事的女兒喃喃呼喚著「爸爸」時, 我肝腸寸斷。歷史往往把厄運的負擔突然卸到一個孱弱的婦人身上,讓一個母親或 妻子也承受起時代的苦難。但正如我們已經終於成熟一樣,我們的妻子和母親也已 經堅強。今天,有許多中國的「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正在她們人生的旅途上, 抱著嚶嚶待哺的幼兒,堅定地走向流放的西伯利亞!   所以,我不會像前輩的受難者那樣痛苦流涕,哀求懺悔;不會像那些不死冤魂 在社會的叢林間發出淒楚的哭號;也不會讓委屈和不幸把心靈醃成一片乾澀的鹽鹼 地,只剩下幾根半枯的蘆葦在寒風中搖曳……不,決不是這樣!在我心中,苦水滋 潤著愛的沃土,梅花在冬季綻開它的赤誠與執著,信念的晨曦正在覆蓋昨夜慘淡和 月華,我像一個年輕的浪漫之神,咀嚼著人生的苦難,迎著漸漸甦醒的世界,奮力 舉起一輪「我的太陽」!   對於法律和社會,我要說:我哭泣,不是為我自己……   對於我個人和家庭的不幸,我要像貝多芬一樣高喊:「扼住命運的喉嚨!」    葛湖獄中詩抄 給妻子   只要我活著   就不會對你說   「再見」在我們的詞典裡   已經沒有這種語言   我們總是面對面   眼睛直視對方   如果就這樣坐化而成為永遠   對我是幸運,而對你   卻意味著沉重和艱難      我知道,我是一隻黑色的項圈   套在你青春的頸上   我是一堵矗立的灰牆   隔斷你憧憬的目光   我是一個象徵,一個   古老而又年輕的寓言   侵佔了你的夢想   孤旅者本該一身孑然   而我,卻把你緊緊拽上……      天堂離我很遠,很渺茫   我是一個憤怒的天使   紅色的斗篷——   在風雨中才能掀張   命中注定我將走向黑暗   在黑暗中釋放我的電光   我已被召喚——   逃避只是自欺,只是枉然      但我有一個棲身的暖巢   在你的懷抱裡,我的寒冷和創傷   才會消退,釋然      給女兒      我常跟人說   三十而立的那一年   我立了一個你   人們總是付之一笑   但我很得意   我知道,你並不是我   可以追求的作品   一次意外的靈感   就把你的生命點燃   我很激動,但我缺乏想像力   即使在夢裡——   也猜不透你這個迷   直到你終於對我露出微笑   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你就是我呀   你這個小東西      從此我就變得婆婆媽媽   從此我們在一起長大   我給你洗過一千塊尿布   你跟我撒過五百次嬌氣   笑的時候,你那麼甜蜜   哭的時候,你那麼委屈   你別說,咱倆的那份親密   常惹得媽媽嫉妒   上帝作證,你的第一個朋友   是我,而不是她   因為你會說的第一句話   就是「爸——爸!」      後來有一天我突然離去   戴著冰涼的手銬   顫抖著,最後一次親你   你沒有哭,只是自言自語:   「爸爸!走呀——」   從那以後,你無數次瞪大眼睛   望著、望著、望著那   走失了爸爸的   一級級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