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的三個國慶節 ·高 寒· 一、 剛到布達佩斯來的中國人,被匈人過節、尤其是過國慶節之頻繁真弄得有點莫名 其妙,特別是八月二十三日國慶節之後,各高大建築物,橫跨多瑙河的八座大橋, 數不清的立交橋、各地鐵站、碼頭、火車站,還有機場,以及各式各樣的車輛,來 來往往的輪船等等、等等,似乎才把它們那帶有金色國征的紅白綠三色國旗收起來 不久,在人們的印象中,那到處張燈結采,夜空禮花飛騰的節日景像似乎才過了一 夜似的,可一到十月下旬,忽地,又滿城遍街呼啦啦地飄揚起國旗、彩旗來,整個 布達佩斯城又一下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匈人們又在忙忙碌碌地採購食品,準備著 渡過那往往是連著週末又要接連休息好幾天的十月二十三日國慶節了。 在匈牙利,國慶節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而是三個。除了八月二十日和十月二 十三日國慶節之外,另一個國慶節是三月十五日。近年來匈牙利出版的英語旅遊讀 物中,在匈牙利節日的欄目下,就有三個「National Holiday」。但在匈語中,除 了三月十五、十月二十三用的是同一個詞「Nemzeli」即相當於英語的「National」 外,而八月二十則用的是「Allami」即相當於英語的「State」。事實上,儘管在我 們中國人眼中,不知為什麼一年裡匈人不一會又在過一個國慶節。對在布市的中國 人來說,匈人一過節,市場就關門,大伙就「練」不成攤了。而在匈牙利人那裡, 每個「國慶節」則都有著它不同的含意。如三月十五日的國慶節,是紀念一八四八 年三月十五日,匈牙利從奧地利佔領下獲得獨立。著名詩人裴多菲就是那個時代為 自由吶喊的象徵。八月二十日的國慶節,則是紀念匈牙利國開國奠基人伊什特萬一 世於公元一千年八月二十日立國登基的日子。正式在伊什特萬一世的率領下,匈牙 利民族最終完成了數世紀的由亞洲向歐洲的遷徙,而落腳於位於中歐的喀爾巴盆地 ,正式建立起匈牙利國。布達佩斯市中心的雄偉英雄廣場上那十幾尊鐵馬金戈巨型 塑像,就是紀念匈國開國祖先們的。而十月二十三日的國慶節,卻是紀念那個在我 們這一代人腦中還記憶猶新、曾對中國當代史發生過相當影響、且一直在中國官方 輿論中被稱之為「匈牙利反革命事件」即發生於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三日的人民革 命起義。被蘇軍及卡達爾所絞死的當時的匈總理納吉·伊姆萊就是這一事件的代表 人物。 二、 十月二十三日這天,布達佩斯陽光普照,秋風送爽。人們穿著節日的盛裝,或手 持一面小國旗,或臂上套一國旗臂章,或西裝大翻領上扎一束用國旗系成的小授帶 ,三五成群、扶老攜幼、悠悠閒閒地在街頭散步,怡然自得地在一片片金黃色的城 區樹林中及大片大片黃綠相間的街邊草坪上小憩。有的小伙子飛快地蹬著變速自行 車,車前的三色國旗發出嘩嘩的聲響。有的姑娘扎一束用國旗做成的蝴蝶結,金黃 色的長發配上那紅白綠三色髮結,簡直就像那金黃色的飛瀑間掛著一彎絢麗的彩虹 。看得出,人們是在自發地、發自內心地慶祝這個節日。對於「十·二三」國慶節 ,匈人們是既熟悉又新鮮:因為「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三日」這個日子,早已被刀 鑿劍刺般地刻在了每個匈牙利人心頭,那以後的大殺戳、大搜捕、大處決,致使整 個匈牙利民族的心都在淌著淚和血,這就如同「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這個日子已 被永遠鐫刻在每個中國人的心頭一樣;然而「十·二三」作為國慶節,那還只是近 兩、三年的事。我見到一位老人,六十多歲,個子瘦小,皮膚黝黑,博士帽上飄著 國旗飄帶,臂上戴著國旗袖章,袖章上有「十·二三」字樣,不很筆挺的米黃色西 裝上別有國旗證章,手裡還舉著一面小國旗。看來他似乎想把所有人的國慶節裝飾 都集中於一身。老人在英雄廣場漫步,從他那對自己的裝束頗為得意的神情,以及 人們所投來的會心的微笑中,我猜想,他大概是三十六年前那場事件的參加者了。 與春、夏的兩個國慶節不同,匈牙利深秋的這個國慶節裡所迎風獵獵飄揚的國旗 中,一大半國旗正中都挖有一大圓洞。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正中挖大孔的國旗是在Bl aha Lujza廣場,一面十幾米長的紅白綠三色國旗從一幢十幾層高的大樓頂上直瀉而 下,旗的正中就挖有一個直徑約兩米的大洞,從洞中可以看到上下兩層樓的四扇窗 戶。我開始有些迷惑不解,後四處一看,整個布達佩斯城到處都飄揚這種打洞的旗 。於是我猜想,這一定與當年那事有關。後一打聽,果然如此。正是在一九五六年 十月二十三日,布達佩斯人民將其國旗中那個代表著獨裁專制的政權的標誌給挖去 ,打著這面帶孔的國旗,呼喚著自由、民主、人權、獨立;打著這面帶孔的國旗, 與蘇軍的坦克展開英勇的巷戰。 在地鐵口的小攤上,我花一百匈幣買了一個帶孔的匈國旗小證章,小心翼翼地別 在我的長城牌風衣上。我盯著這面彷彿還夾著當年硝煙的帶孔三色旗,沉思良久。 國旗,是一個國家的象徵,而國家則與人民同在,與人民長存;至於執政者,只有 當其代表人民時,才有資格在這國旗上佔一席之地,否則,將難逃被拋棄的命運。 君不見,一九八九年的羅馬尼亞革命,人民不也是將其國旗中的獨裁政權標誌挖去 以顯示與暴君齊氏的決裂嗎?看來,這正像當年邱吉爾伸出的「V」字手型現已被全 世界普遍接受為一種標誌「勝利」的符號一樣,布市人民當年高舉的挖孔國旗,也 已被接受為一種標誌與舊政權決裂的符號了。由此,我又不由得想到了我的祖國, 在那裡,當今的執政者仍舊在彈著不愛它就是不愛國,唾棄它就是叛國的老調。但 也許要不了多久,我的胸前也將佩戴上一枚抹去了專制集權標誌的中國國旗,像今 天在布達佩斯的英雄廣場上漫步一樣,在晴空萬里的天安門廣場信步流連的。 三、 為了憑弔納吉·伊姆萊這位「社會主義」國家的改革先驅和匈「十·二三」革命 的殉難英雄,我乘二十八路有軌電車到達布達佩斯新公墓。位於第十區的新公墓, 是布市最大的一處公墓,墓園內有四通八達的車道,有一班由幾節遊覽車車廂組成 的環墓公共汽車,半小時發一班車,來回跑一趟有十多個站,可見墓園之大。雖說 叫新公墓,但墓園內林木參天,鬱鬱蔥蔥,儘管各式絞車穿梭不斷,但由於有著大 片大片的樹林,就仍給人一種空曠、精謐的感覺。道路兩旁密密麻麻、或臥或豎地 印著錯落有致、各式各樣的墓碑,但均無中國式的墳頭。幾乎每個墓碑上都裝飾有 一個十字架,顯示出典型的基督教文化特徵。許多墓碑前放著各色鮮花,點著蠟燭 ,為數不少的匈牙利人各自在自己的親人面前憑弔著亡靈。整個墓園還有著三分之 一的荒草雜樹尚未開發,但我估計此墓園內,大約已有數千個墳墓。我因萬萬沒料 到此公墓會如此之大,進門時只草草向人打聽了一下納吉墓的方向,就一個勁地朝 前走。殊不知走了約二十分鐘後再打聽,還有兩、三公里遠,我這才暗暗咋舌,並 在匈人的指點下於路旁等候園內班車。上車後我才知道,納吉墓的名稱教第三零一 墓地。在班車行進途中,我見到一輛接一輛的豪華旅遊大巴從前方開過來,看來, 那三零一墓地現已成為布達佩斯的一個旅遊景點了。是啊,凡對世界當代史稍有興 趣的遊客,誰不願意前往瞻仰這位當年被以社會主義名義判了絞刑的英勇的匈牙利 總理呢,而當絞繩即將收緊時,他的最後呼聲竟是「獨立的社會主義的匈牙利萬歲 !」 三零一墓地在這新公墓的東北角,它實際是一個葬有數百人的墓園區。墓區前有 一新立的木門坊,大約因立得倉促,還未及上漆。但園內已矗起一尊白色花崗石紀 念碑,碑呈抽像型幾何圖案,碑前有一專供人們安放花圈及蠟燭的大園池,池裡池 外已擺滿了數不清的花圈,燃放著許許多多的蠟燭。碑的南側是新植的大片草坪, 草坪間有著白色花崗石的甬道;北側則是兩塊大小不等的方型墓地。一眼望去,就 顯而易見這三零一墓地的特色:它的墓碑豎行橫行整整齊齊地排列,絕大多數墓碑 就只是一個醬紅色的木十字架,沒有墓誌銘,沒有死者個人的任何信息。只是這數 百無名十字架墓碑上,均繫著一條紅白綠三色旗紮成的授帶,以表明今天的共和國 沒有忘記他們,以表明當今人們將他們視作為使今天的自由、民主匈牙利得以誕生 的殉難者。 我用不著打聽就找到了納吉墓的所在地,因為那裡已被鮮花和花圈所包圍、所覆 蓋。我徑直走到納吉墓前,望著那怒放的花叢、鮮紅的輓聯、閃爍的燭光,肅然默 立良久。我記得我聽說納吉這個名字時,還處於童年。當時我只知道納吉是一個遠 在天邊的「壞蛋」,是一個「勾結帝國主義的反革命」,因為毛主席說了,如果不 搞反右運動,「納吉就會重新上台,匈牙利反革命事件就會在中國重演。」後來, 大約是文革期間,我不知從哪弄來一本題為《匈牙利反革命事件真相》的小冊子, 書中有大量的照片,文字資料說明匈牙利的反革命是如何的殘忍,到處殺人放火, 西方國家如何經奧地利將各種武器偷運進匈等等。看完書後,一方面感到「反革命 復辟」實在是可怕,另一方面也想,為什麼匈牙利老百姓不反抗「反革命」呢?黨 不是教導說「反革命總是一小撮嗎」?等到後來自己也當了「反革命」蹲在大牢裡 ,聽到讀到黨所宣傳的關於自己所幹的許許多多「反革命」的故事,及我的一些朋 友、熟人的「反革命」加「暴徒」的故事時,我才漸漸地由此及彼,由近及遠地重 新思忖中國當代執政者詞典中許多政治語彙的真實含意了。諸如:關於右派和反右 運動,關於胡風,關於王實味,關於高饒,關於鎮反、關於肅托,還有關於魏京生 ,關於《中國之春》,當然還有關於文革和造反派;此外,關於中蘇論戰,關於赫 魯曉夫,關於鐵托、關於布哈林、關於托洛茨基,關於考茨基、關於伯恩斯坦,關 於巴枯寧,還有團結工會和瓦文薩,七七憲章和哈維爾,當然還有匈牙利事件和您 ----納吉·伊姆萊。儘管這些思索中有些已經得出結論,而有些仍在繼續思考,但 有一點則可以肯定:我,一個幾乎完全是在充斥著詛咒您的輿論環境中長大的中國 人,今天能站在您的墓前,向您致以由衷的景仰,這卻是自己這一連串思索的結果 。這種發自肺腑的敬意本身,也是對自己曾有著將您視為敵人的念頭的一種良心上 的懺悔。您的偉大,從您的祖國、整個東歐,以及當年鎮壓您的蘇聯在經歷了三十 多年後而不得不步您的後塵而更加顯現了出來,您是匈牙利、不,您是整個前「社 會主義陣營」國家人民心目中的英雄,您活在他們心中。 納吉的墓顯然是新修的,因為一九五八年六月十六日他被處絞刑後,連同當天被 處決的一大批政治犯被胡亂合葬在這三零一墳場。三年前,民選的現政府為他重新 舉行了隆重的國葬,並將一九五六年十月二十三定為匈牙利共和國的建國日。從此 以後,每年的這一天都是匈牙利的法定國慶節,而那個標誌蘇聯「解放」的「四月 四日國慶節」,則被法律廢除了。現在的匈牙利已是一個多元化社會,沒有報禁、 沒有黨禁。共產黨(改了名)還存在著,但它已不能壟斷權力。今天的安陶爾政府 就是靠大選上台執政的,但匈現政府仍舊把他們今天的體制視為當年納吉改革體制 的合乎邏輯的繼承和發展,(儘管中間中斷了三十多年)。因為就在一九五六年十 月下旬納吉第二次執政的短短十數天裡,他就單刀直入地抓住了斯大林模式制度的 要害,高屋建瓴地實施改革:開放報禁、開放黨禁、宣佈實行自由選舉。而這些, 正是鄧小平十年改革絕不敢碰的禁區,也正是中國民主運動至今的孜孜以求。這些 大膽的改革舉動在五十年代「社會主義」陣營中所起的振聾發聵作用,僅從首倡反 斯大林的赫魯曉夫都要將其視為異端、都要出兵加以鎮壓一事中可以窺見一斑。也 正由此,奠定了納吉在當代社會主義史上當之無愧的改革先驅的地位。我沒有能見 到納吉的墓誌銘,甚至沒能見到他的墓碑顏色和形狀,因為它已被深深地淹沒在鮮 花和花圈叢中了。墓園中沒有中國那種常見的成群結隊的悼念人群,相反倒是三三 兩兩的匈牙利老百姓默默地來到墓前,你獻上一束花,我獻上一個環,從而壘起了 一個鮮花組成的墳墓。總之看不到任何政府刻意組織的痕跡,只有幾個維持秩序的 警察。還有一名記者忙前忙後地錄像,大約是為當晚的電視新聞摘取鏡頭。 四、 我繼續在三零一墓流連。 我看見一個工人模樣的近四十歲的中年男子攙扶著他的六十多歲的母親在納吉墓 前獻了花並默哀數分鐘後,又向另一個墓走去。在那裡,他們擺上花環,點上蠟燭 ,久久地停立。我也尾隨而去。這個墓像三零一墓地中為數極少的墓一樣,已豎立 起石刻墓碑。墓碑上除了碑文外,還鑲有一張用玻璃罩著的像片。看上去死者相當 年輕,約二十歲剛出頭,故我一時思緒中竟時間錯位,誤以為這是母親悼念兒子, 兄長悼念兄弟。「這是您的…」我指著照片發問,「我父親。」他用英語回答道。 啊,不知怎的我的心象觸電似的抽搐了一下,這是在悼念近四十年前的亡靈,是四 十歲的兒子在憑悼二十歲的父親!看來,他父親遇難時,他還在襁褓中;他的母親, 死難者的妻子也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等我回過神來,我才意識到他的回答無 意中觸到我心中的隱痛:我父親也是中國五十年代的政治犯,他被捕時我也仍在襁 褓中。由於母親與之劃清界限的徹底,我至今不知我父親的容貌,也至今不知他是 否還活著。我說,「您至少還知道您父親在這裡,可我,連我父親在哪都一點不知 。」他沉默片刻,緩緩說道,「其實我也同您一樣。這下面葬的或許是我的父親, 或許不是。」他見我驚愕的樣子,解釋道,僅在兩年多以前,這裡跟那邊一樣,還 是荒草雜樹林。人們只知道中央監獄處死的政治犯都被葬於此,但由於人數眾多、 時間久遠,且一批批死囚又往往都是集體合葬,故今天要確切地分清誰是誰已幾乎 是不可能的了。他說,他與許多死難者親屬一道,義務地參加了平整這三零一墳場 、清理死難者遺骨的勞動。除了極少數的遺骨能分辨出其身份外,大多數則只能作 為無名者之墓立於此了。人們所能做的,只是將拉科西時代(一九四五年至一九五 六年)的死難者葬於那邊,而將卡達爾時代(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八八年)的死難者 葬於這邊----哦,原來這就是為什麼墓區裡有兩塊墓地的原因----現政府所能做的 ,就是為死難者集體立一塊墓碑。順著他的手勢,我見到了不遠處有一塊很大的黑 色大理石墓碑,同時也接受死難者親友在此為其樹碑建墓。他和他的母親為了有一 個具體的寄托哀思之處,就在盡可能縮小範圍的前提下,選擇了這個墓,立起了他 父親的墓碑。他的敘述是平靜的,彷彿在講著一個年代久遠的故事,他的母親則一 直靜靜地在旁邊站著。數十年來,他們已習慣於不將悲痛顯露於色了。 辭別他們後,我來到那塊集體墓碑前,幾行匈文後,是用很小的字體按匈語字母 為序排列的密密麻麻的一長串名單,我不懂匈文,不知碑上名單是否包括了拉科西 時代的人,因這碑是樹在「卡達爾」這邊的,而「拉科西」那邊則無此碑。從碑文 上看得出,不少死難者是高級知識分子,因為許多姓名前冠有「Dr.」字樣。在此墓 碑後不遠處的一個墓前,豎有一根高大的木雕塑,刻的是一個戴著手銬、腳鐐的囚 徒被吊在絞刑架上。旁邊的一塊墓碑上,則鑲有一張放大的蓋有印的匈文文件的照 片,我估計,這也許是死者的判決書,要不就是教堂的悼文。 看罷「卡達爾」這邊,我又去「拉科西」那邊。由於年代更久遠,「拉科西」墳 場就更少死者家屬豎的墓碑了。我緩緩地、默默地穿行於這一排排有近一人高的無 名死難者的十字架之間。隨著我腳步的移動,萬般思緒油然而生。此刻,也只有此 刻,當你站在這一大片政治殉難者的十字架叢林之中時,你才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 痛切地感受到專制集權制度是一個多麼令人可怕、多麼令人恐怖的血腥的、殘忍的 制度,而不管它裝飾著什麼樣的外衣。我想,要是在中國,也為政治死難者們修建 這樣的墳場,恐怕要建數萬個之多才容納得下那纍纍白骨吧。看來安陶爾政府在這 三零一墳地將拉科西政府與卡達爾政府所各自處決的政治犯分開來安葬的設計,似 乎也暗暗顯示了他們的決心:從現政府起,匈牙利不會再有因政治、思想、言論、 良心、宗教等而獲罪的囚徒,更不會有因此而被處死的事發生了。否則,後人豈不 也得為他們開闢一個被其處死的政治犯的墳場?也許正是這種要根除任何政治迫害 的理智與決心,匈牙利不僅沒有發生迫害共產黨人事件,不僅匈共至今合法存在, 據說議會還甚至否決了一項要求延長刑法追溯時效、從而將追究匈共五六年鎮壓人 民起義暴行的提案。當然,匈目前這種平穩的政局,也與匈共主動實施較為徹底的 政治改革,如為一九五六年事件徹底平反,解除報禁、黨禁,實現自由大選,接受 落選現實等等,一句話,與匈共主動和平演變有關。「當--當--當」,一陣鐘聲打 斷了我的沉思,原來是一個小孩拉響了豎立於納吉墓旁的一口銅鐘(此鍾「拉科西 」這邊也有一口,而且都搭有一小亭罩著,大約是與基督教文化有關吧),鐘聲蒼 涼而悲壯,彷彿是這三零一墓地的眾多政治殉難者們同聲在向空中悲愴地呼喊:我 們多麼希望能睜眼看一看今天,看看一個沒有政治迫害的匈牙利啊! 五 我正打算往回走時,一位專門來此買一種看來與當年匈牙利事件有關的雜誌的小 伙子主動與我打招呼:「您是日本人吧?」「不,中國人。」「為什麼您也到這裡 來?」「因為我們中國也有個民主運動被坦克鎮壓下去了,和你們五六年一樣,不 過那是在八九年,是在天安門廣場。」小伙子不懂英語,我們的對話是在手勢、眼 神加圖案,以及我的個別匈語單詞中進行的。小伙子一聽我說「天安門廣場」幾個 字,一下彷彿全明白了似的,並明顯與我親近起來。一兩分鐘後,他就像介紹老朋 友似的將我介紹給到他處來買雜誌的人。在他的介紹中,我清楚地聽到「天安門廣 場」這個詞。而人們一聽到他的介紹,便紛紛前來與我握手。我明白,小伙子是誤 把我當成天安門廣場的英雄了。但由於語言關係,我無法解釋,我怕我一開口說「 不」引起大家的誤解,就只好接受了大夥兒實際上是給天安門廣場英雄的熱情而友 好的表示。他們說:「中國也會有這麼一天的。」我知道他們的意思是指為天安門 事件平反,我連聲說:謝謝、謝謝。當然,當然!一會兒後,當我坐在小伙子車上 往回走時,他突然問我:「您說鄧小平究竟是好,還是不好?」我覺得這個問題問 得怪有意思,便反問道:「您說呢?」他說:「我就是弄不清楚,一會兒我覺得他 好,一會兒我又覺得他不好。我們匈牙利人大都這樣,有時我們還會為此發生爭論 。」我想了一下道,「在七六年,鄧確曾被毛澤東一派比作『中國的納吉』。但我 看他更像你們的卡達爾,經濟上放寬,政治上不放。歷史已證明,他實際不配『中 國的納吉』這個光榮稱號。」「哦,」他似乎並沒完全弄明白,說,「在匈牙利, 您說多了人們聽不懂,但您只要說『天安門廣場』,人們一定會歡迎您。」是的, 「天安門廣場」這個詞已經符號化為與匈人交流的特快信息通道了。這不由得使我 想起半年前的一件事,有一天我在一個地鐵站被兩個警察攔住查護照,那一段時間 恰是對非法居留查得最嚴的時候,無護照是一定要被拘留起來的。而我那天又恰好 什麼都沒帶。於是我被帶到值班室。由於語言不通,我無法作更多的解釋。於是我 就只好在一張紙上畫了兩個坦克分別在向人群開火。並在一個坦克旁寫道:「北京 、天安門廣場、一九八九·六·四」,在另一個坦克旁則寫道:「布達佩斯、裴多 菲廣場、一九五六·十·二三」我的意思是想說,匈牙利人曾經要求民主被鎮壓, 中國人也曾為要求民主遭鎮壓,現在雖然你們有民主了,但希望能理解無民主的中 國人的處境。也不知他們是否確切地弄清我的意思,反正兩分鐘後,他們將我放了 ,而且連錢都沒罰我的。 當我與小伙子分手時,街頭已是華燈初放。我沿著瀕臨多瑙河的步行道而行,胸 前佩著一枚納吉的像章和一枚打了孔的匈國旗證章。我望著清澈河水中的伊麗莎白 橋的霓虹燈倒影,遠眺著裴多菲大橋上輝煌的燈火,心想,什麼時候,我們也能在 中國過上一個以當代中國的最有代表性的民運紀念日所命名的國慶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