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革命」 ·劉樹· 本文的話題是看了楊小凱「再談文革」(見去年《中國之春》第十月號)想到的 ,寫出來算是個呼應。 否定文革:不同階層有不同內容 毛澤東去世後,否定文革成為上下一致的共識。重新上台當權的人咒罵文革,吃 盡苦頭的老百姓也恨文革,知識分子想起那些當牛鬼蛇神的日子就痛心疾首,普通 人回憶起「公安六條」、群眾專政、紅色恐怖就戰戰兢兢。但是,只要認真分析一 下就可以明白:不同階層的人對文革的否定其實是針對不同成分的。重新上台的當權 者咒罵的是那種一夜之間失去權力,被人拉下馬東批西斗的淒惶歲月和丟盡面子的 悲慘。當然他們的控訴中也有對封建宗法體制的懊惱,但這種懊惱主要不是在於追 求一個公平的普遍的社會政治體制,而是要求法治切實保障他們的地位不受侵犯。 實際上,那個使他們受害的體制就是他們自己建立的,所以這種怨恨應當是針對他 們自己的。看看他們上台後是否真正願意建立普遍平等的法治體系以及是否與平民 一樣遵守它,就可以知道他們的本意了。 知識分子的怨恨主要是針對封建專制制度對知識的蔑視。從大學教授到鄉村教師 ,從作家藝術家到青年學生,都對那種不尊重科學和知識分子的文革深惡痛絕。平 民對文革的憤怒主要是政治上受騙後的沮喪和文革帶來的物質生活的巨大困苦。在 很長的時間內,也許至今還有人認為,在文革中受苦最大的是當權派和知識分子。 其實,整個文革過程中,社會經濟生活的擔子是由工農百姓擔當的。職工十年文革 中,幾乎沒提過一次工資,農民收入的大部分被國家徵收。那時我在鄉村勞動,每 到收穫季節,各級幹部都把收購糧食和棉花當作最嚴肅的政治任務。農民的糧食首 先要滿足上級的統購指標,甚至完全不管農民的口糧。當人們斷糧斷炊時,政府再 搞少量的返銷,有些地方凍死很多人。我們一家六口人,四個整勞動力幹活,總是 不夠吃的。一九七四年夏糧分配中,我們只分到十七斤小麥!害得我父親不得不逃荒 要飯。在曠日持久的文革爭鬥中,平民承擔他們不應當承擔的東西,貴族失去了他 們本不應當得到的東西。兩者是很不同的。 一場巨大的災難中,包含著各個階層互相矛盾又互相重合的利害關係。即使是敵 對雙方,當他們都打得精疲力盡時,會同時宣佈結束戰爭,但是這並不等於利益的 一致。上邊否定文革的說法在平民的心目中是「再也不搞那一套,大家好好過日子 」,可是在當權者的理解是:但願我們的權力從此不再受侵犯了。 我同意楊小凱關於造反派命運的分析。在共產黨的歷次運動中,所有的造反派都 是倒霉的。在農村,有個大體的脈絡。一九五五年成立互助組到五六年的農村集體 化,很多農民想不通,所以在五七年春天城市裡大鳴大放的時候,農村搞了私收麥 子的運動。因為那一季的麥子是去年(五六年秋天)農民自己種的,那時土地還沒入 社歸公。這就是被毛澤東稱之為「少數人鬧事」的那段歷史。後來這些「鬧事」的 人都遭到中共基層政權的嚴重打擊。城市反右時候,鄉村正在打擊「鬧社分子」, 很多帶頭鬧社的人在睡夢中被民兵叫出來,毫無理由就被打得死去活來。這些人後 來有的變得沉默,不再和共產黨作對。但有的仍然對中共基層政權懷有強烈的不滿 。他們不可能就是否走合作化道路發表意見,而只能利用共產黨的運動發洩情緒。 後來的「四清」運動中,一些對中共基層幹部有意見的人紛紛控訴揭發,幹部曾經 在「後十條」下達後很不舒服一陣子。但是不久就翻過來了。那些給幹部提意見的 人們被打了下去。直到文革前,這些人還被四清上台幹部稱為「意見包子」、「吃 運動飯的痞子」等。他們多數遭到幹部的打擊報復,穿小鞋。消極接受教訓的,表 示再也不上當了。但是,文革一來,他們還是沉不住氣,又當了造反派。雖然各地 有所不同,大體紋理是這樣的。城市裡的造反派,也大多是那些在文革前的運動中 或日常生活中對基層幹部不滿的人。他們利用文革的機會,希望能夠解決他們的問 題,改變處境,這也就是楊小凱論述的「政治上從來就是相互利用」。這些人最後 還是被出賣了。政治上的打擊最重,思想上受騙最深,生活上過得最慘的就是造反 派。當他們說否定文革時,其內容是再也不相信共產黨的欺騙,帶有很重的自嘲和 揶揄。為什麼那麼多自稱為獨立思考的精英也鸚鵡學舌,跟著當權派一起詆毀造反 派呢?造反派究竟應當對那場史無前例的災難負多大的責任呢?移花接木,嫁禍於 人,歷史難道瞎了眼嗎? 林彪、周恩來和造反派 參加過文革的人可以簡單回憶一下文革史。六六年,毛澤東發動文革。用當時的 運行體制,毛澤東無法達到目的,因此不得不依賴軍隊和個人親信。這時毛和林彪 是同伴,周恩來委曲求全,奔走左右。 一九六七年的全國奪權風暴過程中,軍隊支左,林彪的行動配合了毛的政治行動 ,林彪的地位達到高峰。完成權力更迭的大手術以後,毛清洗了政敵,並非不想力 挽狂瀾結束文革。但是這時發生了「二月逆流」。「二月逆流」是上層貴族(當時所 謂的兩府:總理府和元帥府)對於這個大手術的最強烈的反映,其中包括對林彪權力 的挑戰。從元帥們大鬧懷仁堂到湖南道縣事件(河北、山東、廣西、內蒙古等地也都 發生過類似慘案)可以看出,「二月逆流」是貴族保守勢力對造反派的政治反撲。它 使毛覺得不僅是針對林彪,而且也是針對他的。當時正處於熱烈合作中的毛林兩個 很容易就取得共識。「反二月逆流」是林彪獲得毛的支持後所進行的非常成功的政 治活動。在這個回合中,毛和林各有所得。反二月逆流後,各地造反派規模迅速壯 大。 在這兩次動盪中,作為貴族勢力的代言人,周恩來失去大批人馬。他的政治力量 遠遠不如林彪。但在後一輪鬥爭中,就是鎮壓已經日見壯大的造反派(尤其是大造反 派組織)運動中,周恩來得到毛的支持。這成為林彪政治生命的轉折點。楊小凱在他 的文章中說得很清楚。周以群眾自由結社對專制政體形成的巨大危險說服了毛。造 反派的存在和壯大只能使軍隊的地位加強。造反派力量越大,毛就越要倚靠軍隊、 倚靠林彪,林彪在政治格局中就會更加舉足輕重。除了軍隊,當時已經沒有什麼力 量能和造反派組織抗衡。毛這時已經不需要亂,造反派的壯大使毛在和林彪的交易 中更加不利。周恩來說服毛以後,即四出征伐,打擊造反派,製造了幾起類似武漢 「百萬雄師」那樣的事件。周在六七年下半年的鎮壓全國大組織中不僅得到毛的許 可,而且使毛進一步看到周的作用——一個針對林彪的制衡力量。 此後的文革,成為主要以上層權力鬥爭為線索的共產黨黨內鬥爭。六八年,林彪 在政治上與四人幫聯合。雖然周的地位鞏固下來了,但是毛還不能拋棄林彪。在動 蕩的社會現實面前,毛還需要軍隊,而江青等人這時也需要林彪的扶持。我想,在 支持江青出台一事上,周恩來失了一步好棋。毛默許了林和江青等人的聯合。這種 聯合使林彪在六九年的中共「九大」上得以確定為合法的接班人。 周並不是基於什麼政治理念而拒絕江青他們上台的,他怕對手太多。但是「九大 」以後不久,周開始聯合四人幫搞林。他們利用毛的多疑、殘忍,剛愎自用和對最 高權力的過敏,使毛對林彪開始戒備和猜疑。這種戒備使林彪甚為不安。最大的一 件事是珍寶島事件後,康生製造所謂蘇聯入侵在即的情報,誘使林彪沒得到毛的簽 字就發佈了一級戰備通令。據說,這件事在周的渲染下,毛受的刺激很大。毛擔心 林難以控制,開始想辦法除掉林彪的軍權。這正中周恩來的下懷。林彪是個非常警 覺的人,他馬上看見了即將到來的危險。這時,林彪產生了對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覺醒。他開始只是在技術上擺脫危險。但是後來他對毛本人的政治行為方式產生了 全面的否定。儘管即使林彪勝利,也不會給中國帶來多大的好處,但是他的覺醒以 及從「五七一工程」所反映出來的思想的確是難能可貴的。在上層,林彪是第一個 要全面改革毛的方針的人,他的政變流產原因很多。一九七零年,周恩來就已經得 到毛的信任(這種信任超過毛對林彪的信任)了。後來毛離開北京,放手讓周收拾林 彪。不管林彪是在出逃中被擊落的,還是在北京城裡被火焰噴射器燒死,事實都只 能說明,林彪主要是被周搞掉的。那是二月逆流的繼續,勝利的一方是周恩來及其 貴族力量。這個力量也是毛去世後扶持華國鋒上台的那個力量。由此可見,在文革 開始,到文革結束的整整十年,甚至後來的所有重大事件,都是由軍隊力量導演的 。 說清楚他們誰是誰非是很難的。有一點很清楚,周恩來是始終站在保守勢力一邊 ,站在貴族利益一邊的。在否定文革的政治合唱中,政治和文化界的上層分子之所 以如醉如狂地歌頌周,原因就在於此。可能至今還有很多人不願意接受這樣一個結 論:周恩來是中共內部貴族利益的代表人物。他將傳統政治中所有的理念和技術運 用得爐火純青,目的不是保護人民的利益而是忠於一個暴君並且保護自己的地位。 他從來沒有在重大問題上保持獨立的正確態度,卻善於在上層社會作花邊文章。當 上層文化界痛哭流涕連篇累牘歌頌周恩來時,試問誰能在幾十年的重大政治鬥爭中 找到他的任何光彩的觀點?沒有誰比周恩來更具有欺騙性的了。連國民黨的很多大 老都說周恩來是奇才,是毛澤東和共產黨賴以存在的棟樑。真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 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