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 餓(二) 劉 青 五、啞巴看新江    勉縣看守所看守打人的時間是他們吃過晚飯以後,他們說是「該消消食鍛煉一下 了。」九零年六月二十一日看守打完人不久,突然把我從前東院六號調入三十五號 。這是一間關押已經判了刑可以參加勞動的犯人的號子,號內氣氛要寬得多,所以 我沒挨打,幾個老號對我也不惡。但是,已經有十年以上看守所勞改隊的經驗,我 知道我不能放肆,東西放在指定地點後,便靜靜站立在一旁。 其實,我內心很好奇,因為在門口的馬桶邊上的一卷髒被子上,有一個煞白臉的 人很奇怪地蜷縮在上面,在我看他的兩個多小時內,紋絲也沒有動過。在他的腿上 身上,有許多血和潰爛之處。我猜想他可能就是剛才挨打之人,因為那個被打得鬼 哭狼嚎一個多小時的人,突然聲息全無了。或許,他已經被打死過去而丟在我眼前 這卷被褥上了吧?但是,臨睡覺前我知道自己錯了,他不是我聽到的挨打者,而是 啞巴看新江,一個勉縣山區的農民,他三十多歲頭一次進城就住進了看守所。 第二天開早飯時,看新江被幾腳踢到門背後,只得到一碗捲心菜湯。晚飯時依舊 ,仍然只有一碗捲心菜湯。他的主食,就是早上應得的一個四兩五錢的饅頭和晚上 應得的四兩五錢的米飯,被老號寧新平、劉路成、謝寶全等人分食了。第二天情況 依舊。啞巴看新江除了被老號逼迫擦地,以及自打和被打之外,其餘的時間全蜷縮 在他那發出我從沒有聞到過的氣味的鋪蓋上。就是這樣,我以為那點捲心菜的熱量 也不夠維持他靜靜不動趴著的消耗,無論如何這是不夠的。我剛從北京看守所來, 北京看守所雖說吃的是窩頭,但每天有一斤二兩,這對我已經超出了需要。所以, 我當時的身體還不太消瘦。我想,作為一個新號,我該對老號有所孝敬,就省出了 一點飯菜倒進了啞巴的碗裡。號子裡突然顯得靜極了,人們用一種不一般的神情看 我,我說,「一點鹹水爛菜葉子。」大家沉默不語。再一次吃飯時我又照樣做,他 們終於忍不住了,「你吃不完往馬桶裡倒。讓他多吃多拉,在號子裡放毒幹什麼? 」劉路成說。這個警告我不得不重視。其實,沒有警告,我也很難再倒幾次,我自 己也快擠不出那點鹹湯爛菜葉什麼的了。 有一天放風的時候,啞巴看新江衝到院子裡了。往常放風,老號們總要指派一個 人看住看新江,但這次寧新平太大意使得看新江居然跑到看守老夏面前又比劃又叫 。 被啞巴的怪味和古怪舉動弄得手足無措的老夏喊幾個老號趕緊拉住了啞巴,才問 ,「他是什麼意思?」 啞巴向自己的嘴上頭上亂比劃了一陣,又指自己的肚子,指號子,還指拉扯他的 老號。劉路成和寧新平全傻了眼了,他們完全清楚啞巴要表達的是什麼意思。是號 稱「智多星」的瘸子朱永生和謝寶華解了圍,他們說啞巴的意思是要求洗澡洗頭, 還要把八號內的被褥取出來放在太陽地裡曬。 被熏得早已將頭扭開的看守老夏怒吼一聲,「把他拉回去。」啞巴像一隻受了主 人委屈的狗那樣發出委屈的叫聲,被幾個老號連推帶打的弄回了號子。 啞巴的告狀,當然不可能給他帶來自己那份主食,只能給他帶來一頓毒打。他們 專門照啞巴小腿迎面骨的那些潰爛的地方踢,每腳全流出一片膿血。此外給號子帶 來的,就是總也說不完的開心大笑,他們為自己對啞語的解釋而得意非凡。 劉路成告訴我,啞巴進我號就如進了天堂,因為他身上開始有肉了。可是,我依 然想,啞巴在五號是怎麼活下來的呢?每日兩碗菜湯能夠活下來,怎麼說也是個奇 跡。 時間不太久,我終於破譯了其中的秘密,啞巴還是有幾種情況可以獲得主食。五 號是判過刑的號子,看守所有時有些零碎活叫五號的犯人出去做,幹活之後在伙房 吃飯,得到加餐,啞巴就可以在號內吃到自己那份了。此外,八名看守四天一班, 輪到惡神似的黑老張值班時,號內常常不敢吃啞巴的飯。黑老張在吃飯時,不是突 然開了號子闖進來,就是把啞巴叫到院子裡吃飯,吃過再回號子。 叫人想不到的是,啞巴也曾經有過搶別人飯吃的紀錄。滿義,一個和啞巴同號關 過很長時間的小伙子比劃著問啞巴這段經歷時,啞巴將頭亂扭,嘴裡吱吱呀呀的, 滿義煽了啞巴一耳光,「媽的,搶飯吃的時候你怎麼樂得把飯噴了一地?」 我奇怪號內的飯怎麼輪得上啞巴搶。滿義又說,有時新號全有幾天安全期,看守 們比較關照,提審時會問是否受了號內的欺負。這樣的人如果向看守報告受了啞巴 的欺負,他的安全期也就消失了。所以,有時就故意留給啞巴去對付那些最瘦小的 新號。 啞巴不僅有搶吃的歷史,還有偷的紀錄。勉縣看守所有一個比其他看守所仁慈的 慣例,每年春節允許犯人的親屬送一些吃的給犯人。啞巴所在的號子發現,有些人 的食物夜裡被偷了一些。這引起了號內的騷亂,有人懷疑是啞巴干的。但是,更多 的人不相信。從大年三十開始,縣看守所就改善伙食,每頓一菜一湯,量大得多了 。啞巴雖然沒有能夠吃上他那份滷菜,但得到了主食,而且湯管夠。那些家裡送了 較多食物的犯人,不大在意伙房一碗又一碗添加的湯,他們有人把稠的擄掉些然後 送給啞巴,有人整碗全端給了啞巴。大家說,啞巴也該過個年了。 後來幾十個碗擺在啞巴的面前,連他也不再喝湯,而且終於沒吃完。大家全知道 像啞巴這樣的山裡人,說謊的意識還未健全,撐得直翻白眼的時候怎麼可能去偷呢 ?所以滿義這樣的後西院六號的紅頭,不敢相信自己那堆塞到鋪子下的食物,會是 啞巴偷偷解開偷去了部份,肯定是那些怕打的檻頭子在往啞巴身上栽贓呢。然而, 打了那些檻頭子後,第二天發現,蓋在碗裡的肉又沒了。這次不僅其他人,也開始 盤問啞巴了。啞巴費力地向大家解釋,他看見滿院子亂跑的老鼠從窗台跳進來偷吃 了碗裡的東西。這一隻有啞巴才會想出來的謊話,反而讓人們確信是啞巴干的。啞 巴被打得將胃裡的東西全吐出來,裡邊果然有肉。而且,在他那堆臭鋪蓋裡,發現 了被偷走的糖塊。看來,人的本能生存欲和飢餓,能夠使一個沒離開過山溝的啞巴 ,一個看守和犯人全叫為畜生的不諳世事者,適應看守所這樣的環境。 可是,啞巴有十二年的刑期,而勞改隊說死說活也不接受啞巴,要在看守所裡熬 完十二年是不敢想像的。犯人崔長福多次說,如果沒有看守黑老張,啞巴早死了。 就是他,對啞巴未來是否能活,也閉口不談。因為不要說啞巴,就是精明強幹的小 伙子,在飢餓和其他種種壓迫下,死在號內也不足為奇。    六、人是餓不死的    已經有許多天,小略陽可以得到自己的全份飯菜。號子裡的人終於看出來,有些 地方不大對頭了。所以,像勉縣看守所後東院三號這樣名震全所的號子,也不再吃 小略陽的飯菜。然而,一切全已經晚了,這份沒有人敢再吃的飯菜,小略陽也享受 不了了。那份飯菜擺到小略陽身邊很長時間,小略陽才竭盡全力爬了起來。他幾乎 沒有食慾,用厭煩的眼神望著它們,然而他還是開始吃了。他只是吃了很少一點菜 ,便把那碗菜倒在地上了,用腳慢慢地攤開,碾碎,搞得一片狼籍。整個饅頭,他 費了大力,也只吃去了一小角。他開始站起來,去扒住窗台,但好幾次全失敗了, 饅頭總是從他的手裡落到地上。後來,他把上衣塞進褲子裡,把饅頭揣在懷裡,才 抓住鐵欄杆站了起來。他站了許久,聚積全身力氣,然後把懷裡的饃丟進了離窗戶 一米多遠的陰溝裡。看到自己成功了,他再也沒有氣力站立,一下子跌躺在地上。 整個號子裡十七、八個人全一聲不吭,看他做這一切。 小略陽已經全身浮腫了,長久不洗的發灰的皮膚,卻半透明似的發亮。他先是由 腿部開始腫的,沒有人注意這些,後來上身和臉部也腫了起來了。後東院三號的老 號長賀平娃(或叫賀宏娃,他是和王海紅一起因鬥毆致死人命案而被捕的)說:「 這小子被共產黨越養越胖了。」他們用塑料鞋底和苕帚打他,但他已不像原來那麼 經打,皮膚極容易破,破了常常流不出多少血,儘是清溲溲的水。號子裡 的人還笑 ,「這小子倒嬌嫩起來了,像個女娃子似的一掐就流水。」不過這種不正常終於使 號子裡的人也警覺起來了。先是打小略陽的人和次數突然下降,後來有一天小略陽 的飯菜擺得好好的,沒有人動,最後在賀平娃授意下,端給小略陽去吃。 號子裡有人向看守報告,看守們根據自己的經驗給了小略陽一些藥。富有經驗的 看守們看出來了,他們那點藥和能耐怕是回春無術,就通知了離勉縣並不太遠的略 陽縣的小略陽的親屬,限期到勉縣看守所領小略陽保外就醫。那天,小略陽是爬出 勉縣看守所的。據親眼目睹這一情況的張宏娃,就是因偷水泥判了一年半的瘸子補 鞋匠說,「他沒爬一個小時,也爬了半個多小時。」 後來從看守們的嘴裡逐漸流露出來的消息是,小略陽沒有能夠回到家,躺在擔架 上回家的路上,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也可能,見到親人前,他生命中那點油水就 熬干了,見到親人時的放鬆,就像一陣小風,將他沒有油的生命熄滅了。崔長福說 ,「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死在社會上,沒把屍體留給看守所。」 可是,在幾個月以前,二十歲的小略陽剛關入看守所的時候,他是一個肌肉鐵樣 結實的精壯小伙子,有無限旺盛的生命力。幾個月的時間,他的生命力就消耗淨了 ,熬得一滴不剩,沒有能夠走完一百多公里的路,回到勉縣的鄰縣略陽縣家中。 小略陽姓劉,因為家住略陽而被稱為小略陽。在看守所裡 ,這個稱號不是吉祥物 。陝西看守所是一個十分注重鄉黨觀念,也就是同鄉觀念的地方。在一個看守所裡 ,同一個鄉的人才可以稱鄉黨,如果同一個村,就是關係更親近的鄉黨了。鄉黨之 間最易結死黨,共同在號內的利害關係上黨同伐異。就是憨傻呆笨的鄉黨,彼此間 也有個照顧。反之,不是鄉黨就要成為結成團伙的人的進攻侵害對象。一個人在號 內沒有鄉黨,所處位置就較困難。如果是個外地人,也就是本縣以外的人,那就天 生是給本縣人準備下的菜點。再如果不懂世事,不善於鑽營投機,尋找靠山,加入 某個團伙充當夥計,處境將更悲慘。小略陽的不幸是,所有的不利之處他全有,他 甚至沒有有錢有勢的親戚可以吹噓玄耀,他實在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而又脾氣倔強 的山裡小伙子,尤為不幸的是小略陽被關進了後東院三號,賀平娃的號子。賀平娃 是勉縣某鄉的當地一霸,他用強霸的方式承包了糧食加工廠等副業,因而和一些人 有過爭吵。一天他村裡演電影的時候,他家來了王海紅等幾個朋友,在他家喝酒之 後,去電影場地把賀平娃一個對頭用棍子打死了,這些兇手後來逃往外地,王海紅 也是過了一年多才抓到的。然而,賀平娃當天就被警察帶走了。賀平娃說,他沒有 策劃打人,他甚至不知道打人之事。他在看守所裡有將近三年歷史了。看守老譚是 他的鄉黨。和賀平娃同住過一間號子的人愛說一句話,就是:「有本事去賀平娃的 號子。」 小略陽剛進後東院三號,從最初的「殺威棒」等收拾到馴化,自然免不了。最初 幾天不吃東西孝敬老號的慣例,當然也必須遵守。被打罵逼迫干各種髒活,以及做 各種使肉體痛苦難受的把戲娛樂號內,更是責無旁貸的新號「義務」。實際上,僅 僅這些,對小略陽造不成多大傷害,至少以表面看,他那鐵樣結實的肉體,只要吃 幾頓飽飯,又會鐵樣結實。也許,他的精神不會像肉體那樣容易恢復,但沒有人注 意這些。我們還沒有進化發展到意識「軟件」的價值的時代。使小略陽的鐵樣身體 像夢一樣短暫易逝的原因,是勉縣看守所特有的一層內容。  小略陽關進勉縣看守所一個多禮拜以後,他才感覺到自己要拉屎了。儘管有三天 粒米未進,後來的日子也僅得半份米飯,他仍然產生了緊迫感,他想向別人要張手 紙,但被告知,必須用他的飯交換,一頓飯可以換半包勉縣產的衛生紙,大約有六 、七 張,每張長一米多,二十多公分寬。每包手紙的價錢是二毛多,而每份飯的價 格如果免收糧票,勉縣看守所向釋放的人收五、六毛錢。重要的是,一份飯是小略 陽一天的口糧。他決定不用手紙。在他們的大山裡,拉屎之後用葉子、土塊、石頭 之類的蹭蹭的人有的是,直接提起褲子也不少見。 然而,他被痛打了一頓,並逼迫他撕了自己的衣服擦屁股。他決定不再忍受而向 看守告狀,恰好告到了面目狀作慈善的老譚手裡。老譚說,「集體衛生,人人必須 注意,全像你哈屁似的,號子裡豈不是熏死人了。」 後來,小略陽不得不從肚子裡勒出一份飯,換了半包手紙。他一次只用一張的四 分之一。他計算好了,即使三天解一次,也可以用二個月,二個月裡擠一頓飯出來 ,想起來並不太可怕,只是沒吃飯的那一天才可怕。 但是,小略陽打錯了算盤,他忽略了一個因素,人的因素。當天晚上,他謹慎保 管的衛生紙不翼而飛。以後,他每換一次全是如此,有時幾乎是公開地搶走或被用 掉。更糟糕的是,他必須換的還不僅是衛生紙。洗衣粉他也必須換,因為排在最後 的幾名新號要輪流打掃衛生。整個號子的碗每頓必須用洗衣粉洗,馬桶要用洗衣粉 刷,水泥地面要用洗衣粉擦,個人洗東西要用洗衣粉。小略陽沒有錢買洗衣粉,也 沒有人給他送洗衣粉,唯一的來源就是擠出自己的飯去換。 飯菜,成了看守所號子裡的硬通貨,幾乎一切全可以折算為飯菜,違反號內規定 ,罰飯菜;提審揀不回煙頭,罰飯菜;…… 對小略陽來說,最糟糕的是嚴冬季節。他沒有被褥,衣服也十分單薄。然而勉縣 看守所的嚴冬非同一般。一般的看守所,幾乎沒有窗,窗只是換氣孔似的一線天。 勉縣看守所正好相反,有一個比其他看守所一點不小的後窗,前窗則是寬一米半, 高近兩米。問題是,這兒的窗戶沒有玻璃,放風時將兩扇木窗門關上,平時全部洞 開,以便看守和武警監視。在勉縣看守所熬過冬天的人說,號子裡比院子裡冷,院 子裡有時有陽光,號子裡的陰冷直入骨髓。我在勉縣看守所見過的許多人,手腳上 全凍得大片大片的疤痕沒有被褥也沒有衣服的小略陽,絕對無法抵抗嚴冬,他必須 向人求援。 那時,小略陽已經算是老號了,儘管是個受欺負的老號,但每天的飯菜大約可以 實得三分之二了。可是嚴冬一下子把他逼入絕境。有不少人允許他搭一個被角,就 是別人蓋嚴實後多出來的一點被子,他可以擠過來蓋,條件是每頓飯分出一半來。 小略陽試圖拒絕,但他別無選擇,嚴冬比他早已被搞麻木的飢餓更難忍受,他只能 在兩種痛苦中選擇他忍受起來較為容易的一種。 從此,小略陽好像進入了沒有思維也沒有感覺的休眠狀態,終日癡呆不動,所有 的事全要別人指撥後才做。而對許多事理解起來顯得吃力。有一次,在他身上的諸 多病症越來越明顯,尤其是浮腫變得明顯起來後,他似乎有過清醒。那次,號子輪 上放風,放風的看守是最年輕而且最好說話的王幹事,小略陽也突然爬出號子。當 一二分鐘以後,馬桶倒了,水舀了,往號子裡攆人時,小略陽死死抱住了院裡的石 柱,他要求給他調換一間號子,他說他快死了。王幹事勃然大怒,說他以死嚇唬政 府,用沉重的鐵鎖砸小略陽的手。小略陽雖然被砸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依然死 抱著水泥柱子不放。王幹事說,「嘿,這屁沒有痛感神經,他不怕疼。」王幹事改 用穿著大皮鞋的腳去踩,把小略陽手上的肉一片片地踩掉。小略陽的手終於從水泥 柱子上鬆開了。王幹事命令號子裡的眾犯把小略陽拖回號子。 這是小略陽最後的一次努力。在這次之後,他放棄了一切,完全聽天由命了。他 是一個人,根本無力和天對抗,必須接受天意,也就是他不明白的而又不得不明白 的力量。不久以後,他爬出了看收所,這離他被懷疑有罪而收容審查的日子,還不 足半年。 賀平娃的鄉黨張紅桂說:,「小略陽是被賀平娃活活整死的。賀平娃就算和王海 紅那起案子無關,他這次也犯了殺人罪。」 難道,殺小略陽的僅僅是賀平娃一個人嗎?也許,我們順著飢餓之滕往根上摸摸 ,對此會有更清楚的理解。 七、飢餓之源 飢餓很古怪,它有時僅差一兩。八零年六月份,北京市看守所宣佈,為了相應政 府節約號召,每個月犯人減囚糧一兩,這一兩就使號子裡產生了飢餓。 減糧之前,從來不會笑的看守老吳叫走了管生活的號長余海濱和管學習的號長何光 永。這一不尋常的現象,使號內頗費猜疑,大家雖然說不清因何事叫他們,但全斷 定與號子裡的人有關。余海濱和何光永神情凝重地回來了,他們還未開口,押送他 們回來的老吳便講了起來,要整個號子用三天時間,在號長的帶領下討論減糧對改 造的必要性和對國民經濟的偉大意義。 那幾天的學習格外沉悶。看守們比過去更多地打開風門向號內巡視,要大家發言 ,余海濱也不時施壓要人們說話,但是記錄本上每人的名下,只有無可奈何或不明 不白的幾句話。余海濱說,他知道中國人,包括囚徒在內的中國人,把革命的發言 看得比肚皮更重要的年代已是歷史陳跡,但是,發言不發言對減糧毫無影響,大家 也是同樣明白的,何不幫襯他幾句話,使記錄本上有個看得過去的交待。 實際情況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記錄本上話不多,竊竊私語卻不少。有四、五年 號齡的賈茂說,北京看守所原來只有九兩糧一天,是文化大革命給囚徒們帶來了福 音。文革使大量中共官員落入了看守所,對他們所改造的世界的這個特殊角落開始 有所瞭解。隨著他們的進進出出,終於有一天毛澤東注意到了這個角落,說,「要 把犯人當人看」。善解毛意和總是及時地表現人情味的周恩來重複和落實了這句話 ,北京看守所的九兩囚糧改成了一斤。四人幫倒台後,大批中共高官湧出看守所和 監獄,恢復了他們往日的尊嚴和權勢。這使北京看守所的囚糧又上跳一兩。 可是,八零年的初夏卻為囚徒們的幸運唱起了輓歌。「這它媽的說明,這些當官 的被關的還是太少太短,所吃的苦頭沒有能夠在大腦皮層留下永久的記憶。」延慶 縣的農民岳振樂說。 整個號子裡最沉默的是傅保密。他姓傅,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卻大都知道 它曾經是部隊裡的營級幹部,因此稱他傅保密。在九號裡,傅保密的身體是最重量 級的,並且有個與之班配的胃口。看守所減糧對他是雙重損失,他不僅會少得一兩 ,更重要的可能是失去了額外收入的機會。人高馬大的傅保密勤快而又樂於助人, 有豐富的看守所生活經驗,常用他的技能幫助別人解決看守所生活中難以竟言的困 難,如趟銬帶鐐的穿衣服、脫褲,不用針線將衣服被褥縫補好,等等。做為回報, 號內如果得了碎窩頭菜湯等折蘿,傅保密常常在一致同意下,可以多得一些,有時 甚至可以得到某些人感激的饋贈。吃一斤一兩囚糧時,號子裡一般人飢餓感並不嚴 重,極個別飯量小的人還有吃不完的時候。那是傅保密的幸福年代,吃一頓飽飯常 使他笑逐顏開,就是沒有飽飯吃,他在開飯前的一、二個小時也能堅忍地保持和善 的好脾氣。減糧後,我沒有再看到過他的笑臉,飯剛一吃完,他就愁眉不展地躺在 屋角倚靠著被跺發呆。不僅是傅保密,這一兩糧減得整個號子全萎靡不振,像殃打 了似的。 岳振樂卻不以為然地說,「九號算什麼,你等著看其他號子的熱鬧吧。」 他真說對了。開飯的時候,其他號子裡的吵罵打架聲不絕於耳,看守拴著警棍在 甬道裡咚咚地跑,隨後便傳來開鐵門的響聲,看守的怒罵和囚徒的哀嚎。 對待這類打鬧,北京看守所常採取把橫吃搶喝的一方調離原號的懲罰措施。有一 天,六筒九號調進一個年青的小伙子,光著上身戴一付背銬。我吃驚他不用雙手也 可以挺好地照顧自己。吃飯時,他請人把他的窩頭放在鋪板邊沿,他蹲在鋪下,用 嘴去拱窩頭,拱一下啃一口,靈巧地轉換著窩頭的位置,尋找最好的下口方位。他 比我們任何人吃得都快。喝水的時候,他請人倒滿一碗,把嘴伸進水裡吸。到吸不 著時,用牙把碗咬起,傾斜起來順牙縫流進去。解手的時候,他把鬆緊帶的短褲一 下子褪到腳腕,先撅著屁股挺起肚子往馬桶裡尿,屁股和肚皮緩慢地老練地變換著 ,一滴也沒有流到地上,令人歎為觀止。尿過後他仰臥在水泥地上,利用地面、鋪 沿和背後戴銬的雙手,扭動著身體把褲子穿好。他最利落瀟灑的動作,是鋪被褥睡 覺。他用腳一挑,就把褥子鋪開了,再蹲下身體用牙咬住被角,將頭一甩,被子刷 的張開,把他蓋著嚴嚴實實。他比我們這些用雙手鋪被褥的快許多躺下了。與鋪被 褥相比,他擤鼻涕的動作就太難看了。他走到鐵窗前,將一隻鼻孔擠在鐵欄杆上, 用力猛擤另一隻鼻孔,再如法倒換過來擤這一隻。擤後,欄杆上留下了噁心的黏液 ,長久地在那裡留著。他不用雙手,似乎什麼全可以幹,我們看不到有什麼號子裡 的生活難倒了他。他也頗為自己的這些能耐得意。 「你瞧,我一切全可以做,爹媽給我兩隻手其實是多餘的。」他說。他對這句玩 笑話的解釋是,如果不是這兩隻手,他也許就不會因偷錢包而」折」進看守所了, 就是進了看守所,也無法搶飯打架,換警察一頓黑驢條(就是警棍)。 這小伙子僅二十出頭,粗壯的身體有一米七五公分,每天那麼幾個窩頭對他顯然 是太少了。不過,少吃窩頭所形成的飢餓痛苦,與換警棍帶背銬所造成的痛苦相比 ,後者似乎並不輕,何況還有恥辱呢。 這小伙子的看法卻截然相反。「恥辱?餓著肚皮沒有搶吃的膽才叫恥辱呢,大老 爺們就被打死,也得是個飽死鬼。」 我後來見識了北京的外地的許許多多老監油子,發現這樣的榮辱觀普遍存在。原 來,搶吃不僅僅解決飢餓痛苦,它還是這個社會角落尊榮和膽略的標誌,難怪只要 不夠吃,天下的看守所全離不開一個搶字。 與外地看守所相比,蹲北京看守所要幸運得多。我後來到過華縣看守所,西安紅 扁坡看守所和陝西勉縣看守所。這些看守所的囚徒聽說北京看守所吃一斤囚糧,甚 至吃過一斤一兩囚糧,全瞪大了眼睛。一些走南闖北進過各種看守所的囚徒說,普 天下的看守所全是九兩糧,一些收審站甚至只有六兩糧、五點五兩糧,吃一斤一兩 糧根本是胡說八道。他們的理由是,吃這麼多糧豈不舒服死了,一斤一兩糧肯定不 大餓,大家吃過飯只管睡,還有誰願意坦白。他們終於相信我的話後,全不由己的 嘖嘖稱羨,「媽的,到底是北京,給的太少怕被外國人知道吧?」 外地看守所的飢餓確實嚴重得多。有些地方一天只吃六兩糧,如山西曲沃縣的看 守所,曾經每天只有六兩糧,每天兩頓飯全是玉米麵湯裡加點爛菜葉子。就是吃九 兩糧,飢餓的嚴重程度也沒有根本性的不同。外地看守所裡關押的,大多是二十歲 至三十歲間的農村年輕人,這一天的九兩,僅是許多人一頓之量,他們每天要吃三 頓,據說中間還要零叼不少。我知道,即使是一斤一兩糧,對他們來說,飢餓也比 北京看守所嚴重得多,農村的肚皮永遠比城市的大。但是,他們只有九兩糧,他們 說,下次犯法要到北京去犯。 我也對他們說了北京看守所囚糧的壞話,為的是不要讓他們心理過份不平衡,對 我產生什麼不利。我說北京看守所做窩頭的玉米面,全是發酵的面,蒸熟的窩頭心 是發苦的乾麵。據說北京市政府規定,囚糧只能買過期發酵的玉米面,蔬菜也只能 買規定的幾個菜店的,那些菜店總有已經賣不出去的菜留給看守所,避免了國家的 損失浪費。外地看守所起碼在糧食的質量上,是好過北京看守所的,他們吃的糧食 沒有發酵變質,而且按當地的市民標準,吃細糧。但是,我這麼說實在是選錯了對 象,我應該早點知道,被飢餓追逐的人,對食物真的沒有什麼偏愛,他們只剩有一 個標準:能不能塞進嘴裡。他們勃然大怒,對我罵了起來:「真是賤貨,住在天堂 裡倒說狗窩好。」 對他們來說,衡量看守所的好壞,唯一的標準便是飢餓的有無。然而,按照這個 標準,「天底下」確實沒有好看守所,因為「天底下」沒有不餓的看守所,包括北 京看守所。對這一現象,看守們振振有辭地說,「社會上也有人沒有解決溫飽嘛, 蹲監獄是給誰養下大頭孫子有功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