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聲音 ----感懷《人間》文學社 吳 倩 我剛來美國頭半年在舊金山一家養老院做事。養老院附近有一所私立多姆尼加學 院,校園不大,卻很精緻。我每天黃昏都到這個校園散步。 有天報載詩人北島要來多姆尼加學院演講。我因值班出不來。那晚,我在大廳的 沙發上,閉燈默坐,這是我來美後養成的一種習慣,那晚我一直坐到半夜,我與這 位詩人咫尺天涯,相隔十年,從中國到美國,曾與他有過幾次近乎點頭之交的來往 ,與他一位好友的因緣際會以及我的一些朋友的一些往事,在我心中起伏激盪,可 由於某些原因,我只能在此記下點點滴滴。 一九七九年,民主牆時期,我曾參與一群朋友組織的文學社並辦了一份刊物。我 聽這個圈子的李潮在官方編輯部當編輯,他以組稿為由去北京認識了北島和萬之, 小潮那年才二十六歲,充滿理想主義色彩,回來對我們講:「北島很瀟灑,萬之像 契坷夫。」八一年春天,李潮很興奮地對大家講:「北島南下串聯,來看看大家。 」我那時亦很嫩,心想,乖乖!這不是普希金來了嗎?嚇得都不敢去見。 記得市文代會休會的時候,小潮把北島帶來。那天北島穿一件米色風衣,裡面是 黑色皮夾克,這樣的裝束,那時還不流行,北島給我最初的印象是那種弱質的傷感 型的詩人。極其詩人氣質,與其說他瀟灑,倒不如說他是謙和的、內向的。 第一次聚會是在九華山上的一間茶室,那天的氣氛有一種莫名的緊張和壓抑,北 島以「新觀察」編輯的身份,「假公濟私」進行民間刊物的串聯。那天同來的還有 他一位同事(九零年秋天我在紐約一群朋友的餐會上,認出艾端午,就是那位「當 年的同事」),那天在座的還有南大的兩位女「老外」,另外還有兩個鬼鬼祟祟的 青年,提了錄音機來。可能是時間、地點很不對,大家都挺緊張,不知講什麼好, 後來均要求不許錄音。北島也挺拘謹。記不清是第二天還是當天晚上,我們又去了 ×××家聚會,那晚全是自己人,氣氛就輕鬆多了。那晚的座局很有意思:北島和 我們的頭頭坐了個正對面。兩邊是幾個女的,李潮和另幾個男的坐在我們女的後面 。北島看看兩邊,笑笑說:「喲,你們怎麼儘是女的?」大家都笑了。指著我們那 個頭頭講:「那你就是洪常青了?」他滿臉通紅直搖手。那晚氣氛極好,自由而熱 烈,毫無官方文壇的虛偽做態。 北島是個誠懇的人,好像也挺善良,那天他給我們講了一些《今天》的地下活動 ,特別是七九年十月他們舉辦的一次詩歌朗誦會的情形。那時,魏京生已被抓了, 他們很艱難地在堅持,有的朋友為了辦《今天》,丟了鐵飯碗,有的戶口還在農村 ,有的朋友連住處都沒有,他說辦《今天》期間他整天提心吊膽。為了寫一部中篇 小說,躲到郊外,每次離開那兒,都要小心把稿子藏好。 記得亦是七九年四、五月份左右,我們那個文學社已活動多次,後來稿子已收齊 ,正準備油印出刊時,從北京傳來消息說,魏京生被逮捕了,那天我們正在玄武湖 門口等人,等人齊了到碑亭巷一個成員家去開會的,此消息一傳來,空氣都變得肅 殺起來,後來,發起人通知大家分頭走,不要引人注意,尤其進那個成員家時,要 特別小心,那天下午那個會開得特別緊張,大家在討論,刊物是不是出,要不要等 一等風頭,我們那個頭頭很勇敢,是條血氣方剛的漢子。他堅持,愈是在這種時候 ,愈是應活動,這對魏京生亦是個聲援。 後來我們的刊物在八零年元旦之夜全部印完。那刊物是用鋼版刻的,用最原始的 手搖油印機印出來的,那時這種油印機在市面上是不賣給私人的。須有公家的介紹 信,我們那台油印機還有鋼版,蠟紙等,都是我們中間有人到單位偷偷拿出來用的 。 北島來南方時,正是我們那個文學社在本省文壇很有影響、且那本刊物上的作品 亦產生很大影響的時候。那晚,此間文學社的朋友們和北島交流了一些這兒的地下 活動。(只是我們那個文學社的主要成員仍困頓在大陸,我至今仍有顧慮,不能暢 所欲言。)有個朋友很激動,一直小聲講:「太好了!太好了!」她說:「你看到 他就想寫詩,而看到官方詩人就想嘔吐。」那晚的氣氛令我從內心體會到,我們是 多麼渴望自由。 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晚我們到子夜才散,大家一一與北島握手道別,他真的是 很誠懇,站在冷風中、黑夜中。 如不是隨之不久而來的「反資產階級自由化」運動,「民主牆」運動全面被鎮壓 ,北島這次南下,一路亦就帶動起民刊,民社的交流了。 我們那個社團由地下而公開活動不久(期間從七九年春到八一年春),在「反資 產階級自由化」運動中遭到通緝,被定性為反動刊物、反動組織。並在向全省通緝 的文件上列為首家,其他遭通緝的幾個地下社團,或者因為是政治性的、或者在社 會上沒有影響力,他們的成員全部被捕下獄。我們那個社團成員不過十幾人,可列 案時,卻牽連了九十多人。該社發起人之一被公安局逮捕,說他有「前科」,後來 又釋放了,另外的成員,在單位記大過,或被審查。其中有兩位成員被國安部列為 內控對象。 記得「九號文件」辦公室的兩個女的專案人員,來我們單位找我時,一再問及北 島,她們問我,「×月×日你們在×××家講了些什麼?」還有「你曾在×日曾從 天津到北京找過北島,又講了些什麼?」我驚訝極了,她們竟對我們的事瞭如指掌 ,我只是一般成員,當年從南方到天津去,期間去北京一星期,他們怎麼會知道的 ?好像我並未對誰提起去找北島一事,至今我都感到費解。記得當年我去拜訪北島 ,只是想從他那兒打聽一下「食指」(郭路生)和芒克的地址,因為我特別喜愛他 們的詩,我去《新觀察》雜誌社,他正在打電話,當時辦公室沒有其他人,可我感 到那兒氣氛好像很緊張,他放下電話看到我時,很驚訝,講了聲:「是你?」他朝 門口看看,對我講:「北京最近風聲很緊,這樣吧,你晚上到我家去,這兒不方便 。」他低頭匆匆地寫了他家的地址,食指的地址。 在「九號文件」辦公室那個女專案人員的一再過問下,我回道:「因為北島的詩 寫的好,我很喜歡。」我看看她們,我感到年輕的女專案人員對我的回答有同感, 後來年齡大的女的指著我們刊物上的一篇作品,問「是不是你寫的?」我說「是呀 。」她說:「你以後不要寫這些封資修,要寫就寫工農兵。」那時,我在一間印刷 廠工作,我說:「我自己就是工農兵。」 如今回想起來,當年官方處心積慮,要把北島這個人打下去,而北島和《今天》 的朋友之所以在北京沒有遭大難,是因為他們堅持搞藝術,還有,「高個子」(魏 京生、劉青等一批更尖銳的青年朋友)把「矮個子」擋住了。 斗轉星移,如今,當我有可能再度見到這位詩人時,卻沒有十年前的激動亦沒有 要聽他演講的迫切願望了。因為十年前,他給我留下的美好印象我不願破壞掉。如 今他已是國際矚目的詩人,可我相信,他最好的精神狀態,寫作狀態,應該是當年 民主牆前後那一段時期。我永遠不會忘記,當年我初次得到《今天》創刊號時,它 在我心靈中所引起的震撼。 《今天》在海外復刊後,我曾看過兩期,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們早期詩中的清新 、靈動似乎所剩無幾。而詩藝倒是比以前純熟多了。不知是詩人們在心力上有點先 天不足呢,還是由於他們正處在突破前的停滯期。 自十年前在民主牆運動遭鎮壓後,我們那個圈子就沉下去了,大家頗有骨氣,一 損俱損,始終與官方採取不合作的態度,這一「損」就十多年過去了。十年高壓期 ,當不算短呀,想想我們中國就是「這十年」、「那十年」地消耗,這一代人的青 春整個地墊了專制制度的棺材底了。由此,我為《今天》的朋友們沒有被卡死在搖 籃中感到慶幸! 如今我一點不後悔當年因為爭取藝術創作的自由所作的注定失敗的抗爭。只要我 們這一代人精神不死,氣脈不絕,我們總是不會放棄從內心深處反對屈辱和爭取人 的尊嚴的要求。藝術,永不與奴役為伍。而從最初的真誠抵達終極的真誠,是必須 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