饑 餓 (三) 在中國的一個寂靜角落 劉青 飢餓之疑 實際上,北京看守所最大的好處,大概是每餐不必為了懷疑份量而恨怨難平。其 他看守所雖說只比北京看守所差一兩,但可能是人們說不清楚的一大兩。我在西安 紅廟坡看守所,每餐被對份量的懷疑攪得痛苦不堪。有一天我小心翼翼的對一位家 住原上的年輕看守說,這個看守所的囚食質量,是我所見過的聽過的看守所中最好 的,有點家庭小鍋飯的味道。這也並非曲意恭維,只關了幾個人的原陝西戰犯看守 所,卻有三個判過刑的犯人做飯,還有一個拿工資的廚師監督指導,他們就是玩, 也可以玩出較乾淨整潔的飯了。但是談到份量,我不得不用比較來說明問題了。我 談到北京南京的饅頭,我也曾經吃過西安食堂的饃,我以為這些二兩饃不比看守所 四兩的小多少。看守的笑容消失了,嚴肅地思索起來。他一再說份量肯定夠,大小 只是做饃的方法不一樣,但他還是同意反映我的懷疑和去伙房查查看。 談話後,我得意地將經過告訴了同號的李浩和杜承信。晚飯吃的是粉皮,這次管 分飯的竟是那位有工資的指導廚師,他給李浩和杜承信各抓了一平碗粉皮,而在我 異常興奮地伸過去的大粗瓷碗裡,只將手心握的過來的幾片翻了進去。他用我能讀 懂的臉色瞪著我看。 但是,到華縣看守所後,我又克制不住犯了懷疑的毛病。這次我聰明一些了,再 說確實有比我更適合講述懷疑的人。我支持肖鋒向看守所長史崇山講,這位史所長 是肖鋒爸爸的好友,看上去還挺和善。史崇山要肖鋒將他的頭從剛好可以伸出去的 風門裡伸出去,他一把抓住了肖鋒的耳朵,用鑰匙串打他的頭,「哈松,你評什麼 說饃不夠份量?」 我在號子裡接住了話碴,我說我們有每塊重一百克的香皂,用筷子加線做了個天 平,二個饃應該大致和三塊香皂相等,實際上份量只和二塊香皂差不多。 史崇山笑了。他說把這點小聰明用在社會上,什麼大事辦不成,為什麼到看守所 吃這份麻煩飯。 其實,這種天平並不是我們的聰明發明,而是西安看守所傳出來的。對伙食份量 的懷疑,是看守所裡的通病。 李改潮下廚 可是,也有爽直的看守。華縣看守所的看守李改潮說:「媽的,還想真的吃夠九 兩啊?一天吃夠八兩三錢五,就合乎標準。」 我們費力的向他證明,八兩三錢五也不夠。這常常招致他的打罵。李改潮是看守 中手腳最勤快的,這包括二個方面,一是他負擔了看守所裡大部分工作,其他幾個 看守幾乎不做事,二是他打犯人也是這麼個比例,但其他看守並非不打。有一天, 不知道為什麼,李改潮對這類告狀沒有發火,而是出人意料的說︰「明天我下廚去 做饃,看你們還說什麼。」第二天,他頂替了管伙食的合同工王亞明,指揮著幾個 留在看守所服刑的短刑犯人,從稱面,和面,切個,到揉成圓饃,他不僅監督,而 且親自動手。這天的饃,比我在社會上買的還要大。開飯時,李改潮笑瞇瞇的逐個 號子問︰「今天的饃夠二兩嗎?」他聽到一片奴顏婢膝的讚美聲。 遺憾的是,李改潮親自下廚房只有一個星期左右。他停止下廚後,饃一頓一頓往 回縮,甚至縮到還不如從前。犯人們乞求李改潮繼續到廚房,他說這是犯人的心理 作用,其實全一樣的,他不過是帶著廚房的人將面多揉了幾遍,所以顯得大而白。 也許多揉幾遍會白一些,但會變大嗎? 我們曾用香皂稱了,李改潮一斤面只做五個 的饃,比他不下廚時的稀麵饃約重四分之一。 後來我聽做飯的犯人郝天順和張紀甲說,李改潮下廚,是與管伙食的副所長韓生 輝鬥氣哩。從廚房的臨時工升成警察的韓生輝,視廚房為他的禁臠,凡大小採購, 伙房的鑰匙及一切開支,被他一把抓在手裡。李改潮幾次想闖進廚房,全難立腳, 終於想到犯人也可能是有威脅的一張牌。 難有淨土 看守們隨意貪吃多佔囚糧,北京的表現堪稱最文明。我把這種現象歸功於天子腳 下。人治的中國,天子腳下的京城,官吏們強蠻胡幹歷來要收斂許多。但北京石景 山看守所裡的趙延保見解卻新穎獨到。他說:「這應該歸功北京市政府的政策,沒 有看守會吃這種發苦粗糙的窩頭。吃肉的時候他們怎麼不文明了?」 這句話把我說得啞口無言,並且點頭稱是。 我從九零年五月十一日進石景山看守所,到六月五日離開,只吃過一次肉。老號 們說,還有比這時間更長的。吃肉之前,號子裡已經知道了。有人從門下邊常常忘 了關閉的遞飯洞窺視到看守老潘端了冒尖一大海碗肉,從犯人廚房裡走出來。可是 ,我們碗裡的肉,平均下來每人不會超過二片。我們估算了一下,依我們這樣每個 號子關十六、七個人的話,老潘一人吃了三個號子以上的肉。當然,他不是一次吃 完的,從飯洞縫隙窺視到的情況是,他只將冒尖那一大碗吃去了一個尖,其餘的小 心留起來,要等下次吃。整個看守所有三、四十間號子,但看守恰好有十來個,這 很可能使犯人和看守在食肉量上是平等的。不知道是否為了使看守在吃肉上還要獲 得質量上的保障,石景山看守所在九零年五月份用犯人的炊具費加伙食費買了大冰 櫃。可是天知道,犯人有什麼需要用冰櫃存放的食物呢? 北京市看守所應該是秦城監獄之外,名氣最大的看守所了。但在吃肉的時候,它 與近鄰的小小石景山看守所沒有多少區別。做飯的廚師抬著大桶——把裝汽油的大 桶一鋸為二的那種大桶,從看守們身邊經過時,看守的鼻子抽動了。 「媽的,又吃肉了,照這麼吃,我也想當犯人了。停一下,讓我弄碗湯喝。」 有許多時候,做飯的廚師會主動給看守弄碗湯喝。北京市看守所的廚師有不少是 從部隊或警察系統的體育部門轉業下來的,個個利索精神,心地顯然比看守和善得 多。不過,弄湯吃可能是慣例,他們很快也就習慣了,吃肉的時候常可以聽到他們 高喉嚨大嗓門的呼叫與自己相好的看守。 號子裡邊的人聽到外邊這類的響動後,總有人無可奈何的發幾句恨:「媽的,但 願他們塞的滑腸,連廁所都跑不及。」可是,也有人用悲天憐人的口氣說:「他們 也夠可憐的,聽不出來他們那一口鄉巴佬口音嗎?見過點肉的人,誰會在咱們那豬 食缸裡挑食吃呢?」 實際上,體工大隊復員轉業來的那些年輕廚師,也不忌諱從犯人的大鍋裡撈肉吃 ,他們專吃瘦肉,把肥肉和皮扔回鍋裡。吃鴨肉罐頭時,他們將本不多的瘦肉挑食 掉,把皮和骨頭等湯湯汁汁的倒入煮菜的大鐵鍋。對絕大多數犯人來說,這是一頓 沒有肉的肉菜。在北京市看守所K字樓的一面,可以將整個廚房的活動盡收眼底。如 有人偷偷溜到窗前,向號子裡報告吃鴨肉罐頭,便會引起一片怨恨。大家怎麼也弄 不明白,為什麼要用囚犯少得可憐的伙食費去買如此昂貴的食品,使一、二千人期 盼許久的一頓改善,實質上只有幾十桶罐頭,被那些強健的前運動員一挑食,還能 剩下什麼? 飢餓濁流 華縣看守所的看守和廚師,以及留在看守所做飯的短刑犯,就不僅僅只吃肉,犯 人的蔬菜和糧油,他們都吃的津津有味。我曾經將我和其他犯人所見的這些情況, 用較含蓄的語言記在每天的日記裡。後來這幾本日記被發現,差點給我帶來額外的 迫害。 可是,像華縣看守所這樣天高皇帝遠的外地看守所,問題的嚴重並不在於看守和 做飯的貪吃多佔了,而是其他一些漏洞所造成的危害。 華縣看守所的經濟大權,全在副所長韓生輝手裡。韓生輝為看守所採購東西有一 特點,專買質次價高的。八二年華縣大白菜和羅卜豐收,個大心實的大白菜便宜到 一元錢一百五十斤,羅卜也百、八十斤。這樣的菜堆滿了離華縣看守所不遠的農貿 市場。但是,韓生輝採購的,卻是從農村直接拉來的一元錢七、八十斤的白菜,幾 十斤的羅卜。那白菜的質量如何,我沒有看到,但整個冬季號子裡吃的全是爛菜梆 子。他採購的豬肉每斤也差一、二毛錢。 那年關中地區的農業收成,對囚徒來說,應該算好年景。犯人一天二餐,全可以 得到半碗煮羅卜片,或是白菜梆子,有時還有土豆。但是對於每天二毛多錢的菜金 來說,這點菜總難叫人滿意。我們常說什麼時候韓麻子的關係戶死光了,才有好日 子過。 華縣看守所關押的未決犯,大部分是年輕力壯的農民。對於這些平時每天要吃二 斤以上穀物的農民,羅卜和白菜還不是他們關心的中心,更主要的是每天不夠八兩 的主食。掌握糧食分配的大總管,是韓生輝信任的合同工王亞明。王亞明住家雖離 華縣看守所只有二十來里,他卻將年輕的妻子丟在家裡,常常整月不回。但是,他 對穀物的重視,恰恰相反。從我們號子到廚房做飯的短刑犯郝天順說,饃的大小, 王亞明一人說了算,他也無奈。他請我原諒,因為我幫他寫的申訴使他改判了。肖 鋒一臉神秘的說,他知道王亞明是如何將剋扣下來的糧食弄出看守所的。我卻知道 ,就在看守所內,剋扣下來的糧食也能派上用場。做飯的短刑犯,還有參加勞動的 短刑犯,常用饃和號子裡的人做交易,換取衣物和現款。少華大隊的短刑犯張紀甲 ,王永成,張萬里等人,每週都要親屬等在路邊,接他們偷偷遞交的包裹。飢餓流 出源頭,又溶入許多小溪,形成難遏的滾滾濁流,流進了絕大多數囚徒羸瘦的肉體 。 飢餓的功能 對於飢餓的看法很不一樣。許多看守愛說,不餓,那叫看守所嗎?華縣看守所的 史崇山言詞常是和善的,他說:「娃呵,你這次餓怕了,下次就不會再來了。」 預審警察的眼裡,飢餓另有功用。西安的警察,常在刑訊逼供無效時,把拒不交 代的人塞進看守所最惡煞的號子。過個五、六天,帶到審訊室時,桌上已放好一包 點心。警察會說,是被告的親屬托他捎來的,他和被告的父親是老朋友,被告的事 他會竭力幫忙。在飢餓和感激的衝擊下,拒不交代的人常常解除了警戒。不僅有人 因此去了勞改隊,還有人因此上了刑場。 我認識一個叫樊東屏的熟人,他在東北吉林的大安縣插隊。七一年,他跑到我當 知青所在的山西曲沃縣玩,並把隨身攜帶的一台縫紉機頭賣給了當地的農民。他走 後不久,北京來了幾個警察,說樊東屏交待,賣給老鄉的機頭是偷來的。我不相信 警察的話。有人和樊東屏在西城看守所的同一間號子裡關了半年以上,親眼看到不 論警察怎樣打,樊東屏從不說一句軟話。那位起贓來的年輕警察鄙夷地一笑,「我 根本不打,只餓著他,到第五天要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 勉縣看守所有句口頭憚,「不交代嗎?回號子裡漚著去吧。」 這句話如果說在夏季,就太形象生動了。在飢餓和常常是四十來度的號子內高溫 的逼困下,難得洗澡擦身,聽憑汗水層層泌出流淌,沒有想像力的人也可以感到自 己正在漚爛著。勉縣警察常常把需要漚的人扔回號子半年,甚至一年不再理睬,即 使被漚的人要求交代也不理,一定要漚得一點骨頭也不剩。 劉啟文開庭 如果機靈,看守所裡有時也會捕捉到緩解一下飢餓的機會。開庭,遊街示眾,宣 讀判決,全可能出現這種機會。有些人,還被押解著去起贓或尋找物證,機會會更 好。 劉啟文在開庭之前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他將外面的褲子解開,用兩根早幾天搓 好的繩子,在棉毛褲外面沿大腿跟牢牢綁緊。這樣,他的胯襠就成了一個可以存放 東西的隱秘之處。根據看守所的經驗,這個人體最隱秘的部位,往回帶食物和煙的 成功率最高。 「你靜候好信吧,」劉啟文對我說。 劉啟文是金惠鄉的農民。這位原上的村幹部是因為擋漆而蹲班房的。在產漆的華 縣,商業局有一項規定,承包割漆的漆農必須把收穫的漆交售供銷社,如有人外運 轉手倒賣,可以將漆扣留沒收。劉啟文就是因為沒收承包他的漆林的四川人偷偷外 運的漆,而被以搶劫罪起訴的。前些日子,與他相同的魏悅成一案已經一審定性搶 劫,判了有期徒刑。但是,我始終認為他按商業局的指令所進行的擋漆活動,不能 構成搶劫,尤其不能讓分不清商業局的規定與法律之間的關係的農民承擔後果,指 使他們這樣幹的官員反而毫無關係。我為劉啟文寫了向檢查院和法院的申訴材料, 又寫了上法庭的辯護書和最後陳述書。我們這項積極主動的工作進行了好幾個月, 後來終於收效了。負責劉啟文案件的法官段紀綱向他透露,法庭會考慮農民常把干 部的話視為法律這一事實,給劉啟文他們一個滿意的處理結果。劉啟文回來後興奮 地說,他不會忘記我,要我做他兒子的乾爹。我笑了說,我沒有禮物送乾兒子,倒 是他見了兒子後,別忘了給餓得發昏的乾爹弄回點吃的來。 劉啟文異常順利的帶回了食物。在長達一天的庭審中,他先尋機塞飽了自己,然 後藉機上廁所,從早已鑽入廁所的親屬手裡接了許多食物和煙,全塞進了褲襠裡。 他能夠把這些東西帶回來,實在已不是運氣,而是警察對他高抬貴手。法警進廁 所看見了他塞東西,只是說:「不許往回帶,全吃掉。」當他報告過班長,褲襠亂 甩著往七號跑時,看守史崇山也僅是說:「 跑那麼快,不怕把肚子下邊的娃兒摔出 來嗎?媽的。」機靈的看守肯定已經聽到了什麼,看守們看上去可不像與人為善的 模樣。 跑進號子的劉啟文和我們全喜洋洋的。我們從窗口確定院子裡沒有看守後,劉啟 文一樣一樣從褲襠裡往外掏東西。他把三個夾了肉的火燒和一手帕煮雞蛋推給我。 但是,我在火燒上面看見彎彎曲曲的毛。我說我不要火燒,只吃雞蛋。劉啟文認為 我脾氣太怪。在事前的精神會餐中,我對火燒的評價很不錯嘛。後來有兩個人把那 個火燒分食了,他們舉著那根毛一邊笑,一邊品嚼。這是我永難忘卻的一頓聚餐, 它是看守所不多的幾個樂章之一。 錢權能緩解飢餓 如果有權或是有錢,緩解飢餓的機會就多的多了,甚至不會有飢餓。 在華縣看守所的中院,常可以看到一個近六十歲的老人,閒極無聊的在院內散步 ,或是坐在一把太師椅裡曬太陽。有時,他也拿著鑰匙給號子放風,許多人誤以為 他是看守,放風時常跑到他面前立正報告。肖鋒從一號調到七號後才打破了這個迷 ,他是華縣的一位局長,因為經濟問題而被收容審查。據我所知,這位看守所裡的 自由人士不懂看守所裡的飢餓。他不僅可以隨意吃看守所的飯菜,他家裡送來的食 物也儘夠他吃了。 號子裡出現一位如此神通廣大的人物,是整個號子的福氣。他們常常可以給號子 裡帶回點煙或食物,創造一個歡樂的節日。可惜,我在華縣看守所一年半時間,沒 有遇上一位如此神通廣大的人物。差強人意的是,我們號子裡也出現過幾位二流人 物。 金堆鉬業公司的孟慶彬就可以算二流人物。孟慶彬家並沒有權,但是,他的父親 和五、六個兄弟全工作了,而且全在福利待遇遠高於當地單位的金堆鉬業公司,這 在當地人眼裡無疑是一尊財神。更主要的是,孟慶彬一家重情義而輕錢財。他們和 看守所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每個月總可以見孟慶彬一、二次。按華縣看守所的規定 ,判刑後等待去勞改隊的犯人允許接見一次。當然,這是對無權無錢者的規定,真 正有辦法的,不受時間和次數的限制,連接見內容全可以商量好。 八三年七月的一天,孟慶彬預先就說他會接見。他從清早就準備好了接見時穿的 衣服,心神不安地不時扒住窗台向外打望。他沒有吃早飯,說留著肚子接見時吃。 他讓我把他的玉米麵湯和菜吃了,饃則留下來以防萬一,玉米麵湯不能留,涼了之 後苦澀之極。但是,已到中午休息的時間,看守們進出大門的響動全沒有了,他仍 然沒有接見。他和他父親事上次說定,最遲不會晚過早十點的。我勸他把送我的饃 吃掉,他最初還嘴硬,堅持要吃他父親帶來的好東西。但是,我看他說話時嚥口水 了。實際上,我清楚像我們那樣長期被飢餓追逐的人,對食物不會有特別強烈的偏 愛,看守所的饃,社會上的饃甚至糕點,它們之間的優劣早被飢餓攪模糊了。孟慶 彬的話並非是完全說給我聽的,更主要大概是想叫自己相信,他需要有個理由維持 自己出言不悔的尊嚴。號子裡的人全躺下後,我把那個饃和一缸子水遞給孟慶彬, 他默默地吃起來。 世上的事真叫無巧不成書,孟慶彬剛把最後一口嚥下去。史崇山便打開風門叫孟 慶彬穿衣服了。接見後,孟慶彬提回來一網兜東西,除了大量的衛生紙、洗衣粉、 牙膏等生活用品,還有幾包食物,他的身上則藏了五盒煙。留著一撇小鬍子的孟慶 彬十分神氣,把東西往鋪上一丟,便對我說,「那個饃白白浪費了吧?」我不知道 他為什麼偏要問這句傻話,我已經為那個饃痛心了許久。 在我們中院七號,時應國比孟慶彬接見的次數還要多,他是夜裡進的號子,第二 天就出去接見了。但是,他能接見,與孟慶彬的情況大不一樣。用村幹部劉啟文的 話說,孟慶彬接見是用銀子夯出來的路,時應國接見是用權砸開的門。 其實,劉啟文的話不夠準確,因為時應國當官的爸爸已經住進了醫院,接見全是 他媽媽在來回跑。而且,不久之後,時應國患肝昏迷的爸爸就去世了,惹的十分精 神的時應國總在自言自語:「好狠呀,偏這時候撂下我們走了。」但是,他那「好 狠」的爸爸至少為他經常能接見留下了方便之們。 看守替犯人轉遞食物,也是一些犯人緩解飢餓的機會。 有一次,我被負責我的案子的預審員郭滿潮帶走了,送回來時,他叫我自己報告 班長,回到中院等看守開門進號捨。那天看守很忙,一直沒開七號的門,我在院子 裡曬了幾個小時太陽。最忙的看守是李改潮,那天雖然不是他負責值班提犯人,但 他進進出出的次數最多,每趟都匆匆忙忙,有時只撂下半句話,人已經衝出院子了 。他每次進來總拿著一小包或是一小袋食物,有饃有火燒,還有麻花和糕點。他把 風門一開,向立刻悄沒聲兒的號內張望,然後叫一個人的名字,把食物從風門遞進 去。有一次,他拿的麻花較多,給號內每人分了一根,剩餘的才給了主人。李改潮 或許是個裡幹什麼全興趣濃厚的人,他幹的樂而不疲。 回七號後,我把所見講給同號們聽,多次從李改潮手裡得到食物的竇耀武說,「 哼,這種無需本錢的買賣,傻瓜才不幹。」 李改潮為竇耀武拿進來過煎餅、火燒、鍋盔等麵食。竇耀武家裡有一次送來了一 提包鍋盔,李改潮決定存放在自己手裡,每天晚上給竇耀武一塊。竇耀武說,這一 提包鍋盔,他家裡付出了兩隻老母雞、好幾斤豬肉,還有煙和酒的代價。「我多吃 個芝麻,他就要從我家抱走個西瓜,」紅臉大漢說。 我相信竇耀武的話,因為在我身上發生的事就看不到看守們樂於助人了。我曾經 請做飯的郝天順,還有幾個肯定會釋放的同號犯人偷發過信,向家裡和朋友講述情 況,請他們給我寄點食品和生活用品。在後來寄來的包裹裡有奶粉,有一大包奶粉 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姑娘寄來的,她從我的一個朋友的嘴裡聽說了我的情況。但是, 這些奶粉全被李改潮從我的眼前拎走了,他對我的請求的解釋是,號子裡沒開水,會 鬧肚子的 不過,李改潮的商業也遇到過阻力和困難。據看守所裡服役的那些犯人說,不滿 意李改潮的韓生輝把情況告訴了渭南地區公安處,華縣看守所便接到了上級的指示 :不許讓未決犯接見,不許捎帶傳遞食品。大概有一、二個月,這種現象不能說絕 跡,也是極其稀少了。可是,隨後又漸漸恢復了往日的興旺。這種恢復,會不會是 另一項商業活動的結果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