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眼鏡 楊小凱 黃啟龍是位中等個子的中年人,戴一付深度近視眼睛,上唇和下巴留著不加修飾 的稀稀拉拉的鬍子,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年紀。人們都稱他為黃眼鏡。他面部表情 似乎呆滯,嘴經常半張著,唾沫不時從嘴裡掉出來。黃眼鏡是那種犯人們喜歡的人 ,看去與世無爭,不食人間煙火,對勞改隊的事似乎置身事外。犯人們為分派工作 任務的定額,為爭好工具,為飯菜爭得面紅耳赤時,他都似乎對這些世俗利害毫無 興趣。有的犯人的心靠攏政府,只想減刑,另一些犯人的心跟政府搗蛋,與那些靠 攏政府的人為難,而黃眼鏡對此卻向個清靜寡慾的道士,從不捲入。 監獄裡的寫作狂 黃眼鏡不是對一切事都清靜寡慾,他對寫作有種狂熱的嗜好,幾乎已經成了精神 病。他經常裝病,拒絕出工勞動。我有次被留下來外調時,我看到了他瘋狂寫作的 味道。那時犯人們都出工去了,他坐在他的床上,把臉湊近稿紙,奮筆疾書,旁若 無人。黃眼鏡同組的人告訴我,他每天都要寫幾頁,有時幾乎通霄寫作,不寫作就 不舒服。 黃眼鏡的小說極受犯人歡迎,喜歡他的小說的犯人,把他的小說抄下來,因此他 的一本小說往往有兩三個版本在三大隊犯人中流傳。我看到他的第一本小說是關於 一個西南聯大學生和一位妓女戀愛的故事。那個故事發生在抗日戰爭時期的重慶, 情節曲折,引人入勝,敘述細微感人。這部小說味道很像張恨水鴛鴦蝴蝶派。我只 看到這本小說的前八章,黃眼鏡的所有手稿及其抄本就被幹部抄走了。他寫小說時 廢寢忘食,好像世界上只有他小說中的那些角色,自然極易被幹部發覺。幹部沒收 黃眼鏡的手稿後,在犯人大會上批評了他。那天大隊楊管教說:「有些傢伙在監內 繼續寫黃色小說。」但是黃眼鏡沒有被批鬥,大概是因為他的小說沒有任何政治色 彩。 黃眼鏡第一本在勞改隊寫的小說被幹部沒收後,使他傷心不止,這激起他極大狂 熱,希望重新把這本書寫出來,他於是又熬夜寫作,不到三個月,他把這本書又寫 了一個版本。這時幹部知道他是個「寫作狂」,相信他神經不正常,加上他的小說 沒有什麼政治傾向,所以也就睜一支眼閉一支眼,不太管他的寫作。 黃眼鏡也寫電影文學劇本,他的電影文學劇本與小說味道完全不同,我看過他的 三個電影文學劇本。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浪漫主義的中國文學作品。從小學二年級 我就養成了讀小說的嗜好,但所看的全是現實主義作品。直到中學我才偶爾讀到莎 士比亞的浪漫主義作品。但因閱世不深,總覺得莎氏作品中的那些微言大義的對話 太不現實。黃眼鏡的電影文學劇本大多是一些虛構的二次大戰前後發生在北歐的故 事,味道極像莎氏劇本,充滿著微言大義的對話,喜笑怒罵,荒誕不經,看去極不 現實。但我在閱歷了人間滄桑,看盡了生離死別之後,開始能理解這些看似浪漫、 荒誕和朦朧,但卻比現實更真實的東西。有時,我會忍不住動手摘下「人啊,一半 是天使,一半是野獸」這類的句子。 黃眼鏡的零用錢全買了紙筆。他的熱心的讀者幫助他將練習紙裝訂成漂亮的象本 書樣的本子。黃眼鏡的作品就寫在這些本子上,在犯人中流傳。 黃眼鏡據說是因為發神經時觸犯了政治禁忌到勞改隊來的。我並不知道他發神經 的神情。他看起來十分正常,他可以控制自己絕對不談政治,他所寫的文學作品也 不涉及任何政治問題。但是我終於看到了他的精神病發作的情形。那真是如山洪暴 發,來勢兇猛,不可阻擋。 黃眼鏡要殺毛澤東 那時一九七一年十月份,林彪事件發生後一個月。勞改幹部召集了犯人大會,傳 達了上面關於林彪事件的指示。我們被告知林彪企圖謀害毛主席,失敗後逃亡蘇聯 時機毀人亡。大會上幹部佈置,所有犯人停止一天的工作,留在監房內清理所有毛 主席語錄和著作以及一切文字材料,把有關林彪的內容都銷毀掉。 勞改隊關著很多因反毛澤東林彪而被判刑的人。這些犯人拿著裁決書,要求幹部 澄清判詞中關於「反對林副統帥」的字句。這些犯人往往被幹部大罵一通,「你們 的罪惡是反毛主席,反共產黨,你休想利用林彪事件為自己翻案!」很多犯人都為 林彪垮台暗暗高興。而黃眼鏡卻有不同的感想。他恨死了毛澤東,他為林彪勇於謀 刺毛澤東而振奮,為這次謀殺失敗而惋惜。 一天早晨出工時,犯人們分三個中隊集結在監房內的空坪上。犯人從一個窄小的 監房門魚貫而出。出來一個犯人,就向站在門外的值班幹部報個數,輪到黃眼鏡出 門時,他不報數,一走出監房門就狂奔,見到犯人就大叫:「你看林彪起來殺毛澤 東了,我們要造反起來響應呀,此時不響應,還等到何時呀!趕快起來配合林彪, 殺死毛澤東呀!」 勞改幹部驚慌失色,馬上命令其他犯人把黃眼鏡捆起來。幾個「靠攏」政府的犯 人馬上拿來繩子把黃眼鏡捆到監房外的一根旗桿上。這根旗桿上有面紅色小鐵皮作 成的旗子,每到收工時刻旗子升上去,通知散佈在農田里的犯人收工回監吃飯。捆 他的時候,黃眼鏡對幹部大罵不止:「你們這些毛澤東的爪牙,不要執迷不悟,不 要再為毛澤東賣命了,你們看,林彪都起來造反了,你們快快醒悟,不要再為毛澤 東蒙蔽了!」 黃眼鏡被捆在旗桿上一上午,整個上午他幾乎都在不停地破口大罵毛澤東,共產 黨。一有犯人從旁經過,他就呼籲他們起來造反,響應林彪謀殺毛澤東。一有幹部 走近,他就大罵這些「毛澤東的走狗。」中飯前,黃眼鏡逐漸清醒,恢復正常,並 安靜下來。 幹部讓犯人王醫生檢查黃眼鏡的病情。這位王醫生是位好心人,他冒著「為反革 命辯護」的罪名的危險,一口咬定黃眼鏡是精神病發作。「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言語 ,行動。」他說。幹部們平時對黃眼鏡那付呆頭呆腦的樣子頗無惡感,加上他們自 己對林彪事件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所以對黃眼鏡這次精神病發作沒有作任何處 分。 一九七一年前共產黨涉及「反動」政治言論的精神病人一律作反革命處理,即使 醫生極力證明這類人發表與政治有關的言論時是精神病發作,但當時的公檢法革委 會總是一口咬定這是反革命分子裝瘋賣傻。所以這類精神病人總是被判處重刑。 黃眼鏡的「野心」 我被宋少文檢舉批鬥後,戴著手銬在號子裡「反省」。黃眼鏡有天在犯人都出去 後,到我的號子裡來看我。他一口衡陽腔的長沙話,嘴角流露出難得的笑意。他坐 到我床上,一反平常呆滯寡言的樣子,表情豐富地與我聊起天來。 「楊曦光,你不曉得我的野心有多大,我心目中的我自己是個像曹雪芹那樣在世 時窮困潦倒,身後才成大名的人。」黃眼鏡第一次向人透露他的「野心」,看來是 因為對我的批鬥和我手上的銬子使他確信與我交談的安全。 「你不要看我這付潦倒樣子,」他好像怕我不相信,又補充道:「我父輩、祖輩 也是清末民國初年的名門望族呢?」 「楊曦光,我看過你的《中國向何處去》,我也看到過大街上批判你的父母和家 庭的大字報和漫畫,你的家庭的故事是本小說的好素材,你有空應該動手寫點東西 。」 聽了黃眼鏡的話,他那留著山羊鬍子,目光呆滯的臉在我看來突然變得聰敏起來 。我搖搖手銬,說:「等這該死的玩意兒弄掉了,我是會寫些東西的。你看到過參 考消息上登的有關日夫可夫醫生和左拉格群島的消息嗎。等到中國的赫魯曉夫時代 來臨時,中國也會有我們的《日夫可夫醫生》和中國的《左拉格群島》。而今天對 我們來說,最重要是像你一樣保持著創作慾望。」 黃眼鏡用手抹一把他那從嘴角流下的口水,他神情專注時就會流口水,給我講起 他的身世。 「我這個人什麼都做過,做過工廠的採購員,做過列車的乘務員,做過各種雜活 。我喜歡這些工作,因為使我可以仔細觀察社會。但我的真正工作還是寫作,一九 五九年我出版過一本駐廠生活的小說,一九六五年我寫完了一部描寫良家婦女墮為 娼妓故事的小說,交給出版社已列入出版計劃。文革一開始,我的書不但不能出版 ,我也成了『小鄧拓』和『文藝黑線人物』。 「人家說我,作品就是命,命就是水,這話一點也不假。聽到出版計劃被取消的 消息,真像聽到晴天霹靂。我沒日沒夜地思考這突發的政治事件,得了精神分裂症 。 「我後來從預審我的過程中才知道我發神經時發生的一些事。有天我在街上看大 字報時,突然對周圍的人群高喊:『你們曉得嗎?毛澤東會是千古罪人,毛澤東是 秦始皇,比秦始皇還惡,毛澤東會死了,毛澤東快點死呀! 「我馬上被送進了公安局。後來造反派得勢時,造反派為所有文革初期打成反革 命的人平反,我也被平了反。我從看守所一出來就參加了造反派,造反派失勢時, 我又被逮捕,判了十五年刑。」 我想起我初中的一位患精神分裂症的同學,這種精神分裂症自一九六四年以來就 相當普遍。我表哥告訴我一些軍隊裡一九六四年貫徹階級路線時,一位出身中農的 士兵得了精神分裂症,槍殺了他的排長的故事。工廠裡也有過類似的事情。我初三 時的一個同學叫諶守達,他的家庭是小資產階級。他成績很好,對升入高中上大學 抱著很高期望。一九六四年高中、大學招生強調階級出身好,他發覺自己沒有希望 上大學,精神壓力極大。有天早晨他的鼻子突然腫大,說話開始顛三倒四,後來他 被送到醫院,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一年後才完全康復。 「文化革命中,他又因為出身不好被保守派紅衛兵打得遍體鱗傷。那時造反派出現 了,他也有了勇氣反抗,他帶著血衣跑到北京向中央文革小組接待站告狀,接待站 的人給他批了個條子,支持他批判血統論,並責成地方政府賠償他受迫害的損失。 」 黃眼鏡若有所思。我又補充道: 「一九六四年以來中國因政治原因引起精神分裂症的案例一定和一九五九年大躍 進後的水腫病一樣普遍。」 「我看到毛主席語錄中毛的畫像,我突然想到,現在我理解為什麼當年人們如此 仇恨列寧,」黃眼鏡總是像在若有所思,不太注意別人講的話。 老孫頭 他的話使我記起我的鄰組的老孫頭,老孫頭過去是京劇團唱黑頭的演員,文革前 屬於高級藝人,每月兩百元的薪水,他講一口北京話,園園的臉,高高的額頭,一 臉福相。傍晚飯後,他常應大家的要求,唱幾曲林沖,或武松的片段。 「你曉得我們鄰組的老孫頭嗎?」我問黃眼鏡。「嗯」。 「有次盧國安好奇地問他:『你好端端幾百元薪水的日子不安心過,哪根腸子快 活要到勞改隊來尋開心呀?』老孫頭拉著京劇道白的腔道:『說來話長!,我們早 就沒有舒服日子過了,文化革命後期下放到農村,工資減了事小,戲也不准唱了, 每天背著鋤頭修理地球。』盧國安打斷他『那也比坐牢好呀。』老孫頭回答『我恨 不過呀,張口就罵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來。一打三反運動一開始,軍宣隊的負責人把 我找去問我怎麼攻擊毛主席的,我也是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地告訴他,如果我碰 到了毛主席,我要這樣——』,他邊說邊咬著牙,伸著雙手勾著手指頭,像要抓什 麼東西一樣,聲音也變得狠狠地:『我就把他的雙眼挖出來!』當時我、盧國安和 另一個在場的犯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黃眼鏡也笑起來。那時的中國,對毛澤東的這種仇恨心情大概是非常普遍的,看 看勞改隊那麼多因為「惡毒攻擊毛主席」而判七八上十年刑的人就知道這種仇恨心 情的普遍性了。像我這種文革前上層社會的人,這時候對毛澤東也是有著刻骨的仇 恨。我的母親被逼得自殺,父親和自己都被關起來了,哥哥被開除公職,弄到鄉下 勞改,妹妹被下放到邊遠的山村。我們真是家破人亡。整個中國被毛澤東和共產黨 搞得生靈塗炭。每次我看到毛澤東的像,就像看到一個殺人魔王的像。他那大而高 的額頭在我眼中成了妖怪的特徵,他的臉色充滿著一股殺氣,顯得十分陰暗而凶狠 。其實毛的畫像本身與這些印象完全不沾邊,但政治迫害卻使我們這些政治犯心目 中的毛澤東畫像成了一切罪惡的來源及仇恨的對象。我完全能理解為什麼那些受迫 害的黑七類的子女都用侮辱毛畫像的方式來發洩對他的仇恨。自一九七零年以來, 毛澤東就完全改變文革中支持出身不好的人的造反的立場,他重新與周恩來聯合, 強調階級路線,迫害出身不好的人。 黃眼鏡的「茶花女」故事 我的被批鬥,使我和黃眼鏡成了推心置腹的朋友。 勞改犯人最喜歡的季節是農閒時的雨雪天。冬天農閒季節如果下雨下雪,則農場 沒有活可幹。冬閒時農場幹部總是命令犯人修堤壩,這種工作遇下雨,因泥土稀爛 無法進行。每逢這種時候,犯人們就可以撈到休息。南方春節前後是雨季,在這段 時間,犯人有時可以一連在監房內休息三四天。這種休息天,除了半天政治學習外 ,犯人們無所事事,很多人在補衣服,打撲克,下象棋,看書。還有兩項最受歡迎 的活動,那就是聽講書和寫自轉。 有兩類讀書人,一種是不識字但過去在茶館聽過很多書的人。他們講的多半是封 神榜,西遊記、三俠五義、火燒紅蓮寺等等。另一種是一些墨水喝得多的人講現代 中國和西方的小說。黃眼鏡是後一種說書人。他喜歡講張恨水的小說,講《茶花女 》,《笑面人》、《九三年》等等。 有天黃眼鏡在基建組講茶花女,他坐在通鋪下層中間靠牆的地方,五六個犯人有 的靠牆坐著,有的平躺在床上聽他講書。我還是一九六二年剛上中學時看過茶花女 的話劇,但從未看過原作。那個話劇上演不久,《人民日報》就登出文章批判那個 話劇,說是資產階級毒草,宣揚「愛情至上」。我那天興致勃勃地坐在黃眼鏡旁邊 ,聽他的茶花女版本。 「在中世紀的法國有位外省貴族的兒子在巴黎讀書,他每年都要代表父親出席國 王舉辦的一個大型宴會。有次宴會上一位大貴族將當時巴黎有名的高級妓女茶花女 帶來了,很多人給茶花女送去盛開的茶花。這位公子馬上跑出去買來茶花獻給茶花 女。他們就此結識了。」 黃眼鏡講書時鬍子一顫一顫的,不時取下眼鏡來擦一擦。他的故事與我從話劇中 看到的很不一樣,想必是他加上了自己的創造。但我喜歡黃眼鏡的茶花女更甚於我 看到的那個話劇。下面就是黃眼鏡講的茶花女故事。 這位貴族公子與茶花女墜入情海後,同居了一段時間,兩人如膠似漆,對天發誓 :「不能同生,但願同死。」由於沉溺於愛情,這位貴公子的學業荒廢了,他父親 從外省趕到巴黎茶花女的豪華住宅,要求見自己的兒子,被茶花女拒絕。這位老貴 族多次約見茶花女,不見不走,終於用他愛子之心感動了茶花女。茶花女答應幫助 他逼迫兒子會學校發憤讀書了。 茶花女斷絕了與貴族公子的關係,為了迫使這公子下決心集中心思唸書,她正式 宣佈接受一個追求她多年的大貴族的求婚,將與她公開舉行婚禮。那位貴公子聽到 這個消息後,悲憤欲絕,於是帶著一支手槍去參加婚禮。他在婚禮高潮時開槍打死 了新郎後,又朝自己開了一槍。茶花女看到自己的愛人倒在血泊之中後,馬上匆匆 回到家裡,決定履行她與貴公子「不能同生,但願同死」的誓言,服毒藥自殺並留 下絕命書,說明自己一直深愛著貴公子,與大貴族結婚是為了迫公子專心讀書,不 料公子自殺身亡,所以她也自殺以實現但願同死的誓約。 誰知公子只是受了重傷,並沒死去,他被送到鄉下父親家去養傷,幾年後回到巴 黎,知道了茶花女的絕命書,於是找到茶花女的墳墓,寫下請人將其與茶花女葬在 一起的遺書,然後開槍自殺,死在茶花女的墓前。 最後一部小說 受黃眼鏡的作品的啟發,也因為《日夫可夫醫生》和《左拉格群島》的政治影響 ,使我覺得文學是在中國搞政治的一個手段。 一九七四年我開始寫一個名叫「同時代人」的電影文學劇本。黃眼鏡很喜歡這個 劇本。我們倆交流作品,漸漸成了莫逆之交。我是黃眼鏡小說的忠實讀者。我看到 的他的最後一本小說有點像後來的傷痕文學。他的小說都是現實主義的,而他的電 影文學劇本都是浪漫主義的。這本小說又是一部現實主義的作品,寫的是兩位出身 不同的青年的戀愛悲劇。 男主人公五十年代中期是湖南省軍區的青年軍官,他結識了一位高中女學生,與 她陷入了情網。這位叫王軍的軍官出身於革命幹部的家庭,正受到上級的器重,前 程無量。他的頂頭上司知道王軍與地方女學生戀愛的事後,通過當地黨組織調出這 位叫玉珍的女孩子的檔案來看,發覺她父親是位仍在勞改隊的歷史反革命分子。他 馬上制止王軍與玉珍接觸,並替王軍找了一位共產黨女朋友。王軍在上級軟硬兼施 的壓力下與這位女共產黨員結了婚。玉珍因成分不好,考不上大學,失業在家,只 好嫁了一位他不喜歡的街道幹部。為的是使後代有個好成分不至於像她一樣永無出 頭之日。 一九五九年王軍被打成彭德懷反黨集團的爪牙,受到政治處分並被復員回山東老 家。他倒霉後,他的黨員妻子馬上與他離婚,他帶著他的兒子即將離開長沙。在長 沙街頭上他碰巧碰到了他昔日的女友。他們互相瞭解了對方的情況後,無限傷感。 當晚玉珍希望王軍把他的兒子留在她家住一夜。第二天玉珍送王軍父子上火車,上 車前她將一件通宵織成的毛背心送給王軍。火車開動後,王軍讓兒子說聲「阿姨再 見」,兒子堅決不說。等車開動後,父親問兒子為何如此固執,兒子說「她不讓我 叫她阿姨。」「那叫什麼?」王軍大惑吃驚。「她讓我叫她媽媽」。兒子說著拿出 一個信封,說是「她讓我開車後交給你,」信封裡裝著一迭現金和一迭糧票。當時 正是大饑荒來臨的時刻,這些錢糧對一個被解職還鄉的人來說真是雪裡送碳。王軍 手裡拿著這些錢糧,望著遠去女友的身影不禁潛然淚下。他問兒子「你叫了媽媽嗎 ?」「叫了」。 「她說什麼了?」 「她抱著我哭了,說我是個好孩子,」然後把我親了又親。 王軍看著兒子酷像自己的臉龐,忍不住抱著他,在他那印滿玉珍親吻的臉上親吻 起來。 這本小說感情寫得十分細膩,情調極其傷感、灰暗。我那時還從未看過一九四九 年後出版的色彩如此灰暗的小說。看完我已是滿臉是淚了。 黃啟龍應該是一九八三年滿刑。但毛澤東死後,他於一九七八年下半年被釋放回 家。那時盧國安在長沙到我家來聊天時告訴我的。他說黃眼鏡的改判書上說他的確 有罪,但量刑過重,所以提前釋放。後來我又聽人說黃啟龍一直在要求當局為他平 反,恢復他原來的職位,但一直沒有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