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不喊叫 王希哲 看李正天先生的畫展,頗想了想。 薛西弗斯跪在地上,雙手向畫外推著什麼(石頭?),肌肉很緊張,顯然是在用 力,但卻沒有喊叫。 安泰裡斯雙手撐地,企圖重新站起,肌肉也很緊張,顯然也是在用力,但卻也沒 有喊叫。 他們為什麼不喊叫? 這兩幅取材於古希臘神話的畫,主人公的命運都是極沉重的,悲壯的他們對壓迫 的反抗也是很堅決又吃力的,我不能相信他們會不發出一點聲音來,哪怕是一聲粗 重的喘息。我聳耳諦聽……畫面仍是一片鴉雀無聲。 喊叫是一種感情的發洩。當受到痛苦的時候,人類的喊叫便是對造成痛苦的那些 原因的一種強烈抗議和對去除這些原因的一種驚天動地的呼籲。 席利柯讓《梅杜莎之筏》上的人們喊叫,戈雅讓正在被槍殺的起義者嚎叫,都是 合於這個邏輯的。著名的《拉奧孔》也是喊叫的----也有人認為那只是悲苦的呻歎 ----不管怎麼說,上帝對拉奧孔不滿意,派蛇去咬他,被咬的拉先生卻並不覺得自 己便是錯了----為自己的部族免遭滅亡講了兩句真話,就該被蛇咬了麼?這樣,認 罪態度一不端正,當蛇真的來咬的時候,他便率領他的兒子們一起喊叫起來,喊得 個天昏地暗,喊得人摧肝拉肺,目眥盡裂。 但眼前這兩位先生----薛西弗斯和安泰裡斯卻很守規矩,躲在一邊自己掙扎自己 的,嘴裡不發出一點聲音去影響別人,溫良恭儉讓得使我納悶。 想不通,先放一放。 現在的畫壇喜歡女人體,因為市場大。女人體嬌柔婉順,怦然動人,悅目極了, 我首當其衝,是愛看的----十幾年沒有看過了麼!但男人體又如何?便不令人愛看 了麼?別人我不管他,反正李正天先生的這幾個男人體,我就是愛看的。「世上只 有媽媽好」,什麼話,爸爸就不好了麼?世上只有女人體好,我不信,男人體就不 好了麼?我想,要是中國的男女們除女人體外,也都喜歡看看這樣的男人體,恐怕 中國也就有點不相同了。 說起來,薛西弗斯比精衛和愚公還要悲壯得多。精衛和愚公把他們的希望寄托在 子孫後代無窮無盡這個必然的未來上;他們無可辯駁地可以向人證明,他們千秋萬 代後的某子孫會終於把海填平,把山移走;但可惡的上帝卻注定了薛西弗斯永生永 世不能完成把石頭推上山的任務,注定了他永生永世要承受無法承受的苦難。 由此,《薛西弗斯》畫面是極沉重的。除了肩部的一點光亮顯示他緊張用力的肌 肉和骨骼外,整個背景黑乎乎的,找不到一點未來可能的光明。相反,他精疲力竭 ,作最後掙扎的樣子,令我油然有一種他即將被身後那無邊的黑浪沖去、淹沒的悲 哀。 安泰裡斯則樂觀一些。這時的他顯然是與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剛剛交手,赫氏還沒 有發現他致命的弱點,從而把他舉在半空中扼死;他的大地母親蓋亞還在他的腳下 給他輸送力量,幸運的五彩祥雲在他身後大團大團地升騰而起,鼓舞他重新站起來 作戰。於是他支撐著站起來,身體興奮得幾乎到處都煥發出耀眼的光亮;他一下子 把手臂撐得太直(李先生讓他把力用盡了),就像連桿伸到了極點,這時,活塞除 了後退,還有什麼出路呢?沒有餘韻了。 呵,對了,還是回到為了什麼不喊叫這個問題上來。因為我終於發現了一個秘密 :李先生畫筆下的這兩位古伯羅奔尼撒奧林匹亞山的村民,其實不是洋人,倒十足 是中國人。「薛西弗斯」深俯著頭難證實一些,「安泰裡斯」則錯不了:扁平臉的 蒙古利亞人種,黃皮膚,黑眼睛,黑頭髮----太平洋西岸某港口的苦力。哈哈! 王國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在這裡「我之色彩」 是什麼呢?就是中國式的英雄主義----好男兒流血不流淚;哭喊是可恥的。 故關雲長刮骨療毒,衛弘演剖腹棺主都是千古美談。 不過,萊辛在評論荷馬史詩卻注意到一個事實:終於亡國了的特洛亞人不允許他 的士兵在焚化同伴的屍體時號哭,因為他擔心這會削弱士氣。但----「為什麼阿加 門農卻沒有向希臘人下同樣的禁令呢?」萊辛問。「詩人在這裡有一個更深刻的用 意。他要讓我們知道,文明的希臘人儘管號哭,還是可以勇敢;而未開化的特洛亞 人要勇敢,就不得不先把人的一切情感都扼制住。」 既然「薛斯弗斯」和「安泰裡斯」被李先生中國化了,那麼他們在極度的痛苦和 掙扎中守規矩,不喊叫也是順理成章的了!「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不過,李先生畫筆下的苦難人物的不哭叫,還有什麼更深刻的原因沒有呢?證諸 史籍,在某種令人愉快的條件下,不是常有所謂「重足而立」,「側目而視」一說 麼?「立」也好,「視」也好,聰明人,聲是不會去作的。那麼,這兩位中國化了 的古洋人是否並非出於英雄主義的不哭叫,相反,倒是出於非英雄主義的不敢哭叫 呢?恐怕兩者都有罷。這些人物似乎都在反抗什麼,煞像個英雄。但近年來,英雄 我是見得多了,不大相信他們了。□ 附錄: 《中國之春》編輯部: 剛剛收到王希哲給我寄來的他出獄後寫的一篇文章,現打印好附上。他在監禁中 寫作的大量手稿通通被獄方沒收了,我們也就因此失去了閱讀它們的機會。令我非 常吃驚又非常感動的是,十二年的監獄生活儘管摧毀了他的健康,卻絲毫沒有影響 他的思維的敏銳、深刻,甚至他的幽默感也依然如故。我和其他朋友們當初對他的 主要擔憂成了多餘。 無疑,王希哲是文革紅衛兵一代中出現的最優秀的獨立於政府之外的理論家和政 治家之一。正是因為這樣,當局才以莫須有的罪名將他的聲音禁錮了十二年。他目 前的獲釋並沒有能根本改變這種狀況,因為他得到的只是假釋,如他自己所說,是 「換了個地方服刑而已」。在刑滿之後,他還要被再「剝奪政治權利四年」。因此 ,在一九九九年六月之前,王希哲依舊是沒有說話自由的。按規定,他現在每個月 要向警察「報到」一次,並且要在警察傳喚時「隨叫隨到」。他也不得離開廣州市 區,否則就有重新進監獄的危險。他的生活完全無著,只能靠朋友接濟。 王希哲出獄後寫的這篇文章,以非常曲折的方式來表達了他的心情。為了讓不太 熟悉這裡面的背景的讀者瞭解情況,我要作下面的一點解釋。 李正天是當初「李一哲大字報」(《關於社會主義的民主與法制》)的作者之一 。目前他是廣州美術學院的講師,油畫家。 薛西弗斯(Sisyphus)是希臘神話中的科任托斯王。他死後被罰在地獄裡將巨石 推上山,在快到達時巨石必定滾下來,如此循環往復不止。 安泰裡斯(Antaeus)是希臘神話中海神波塞冬和地神該亞的兒子。他在與敵人搏 斗時,只要身不離地,就能從大地母親身上吸取力量。 另外,我必須說明,王希哲本人並沒有在海外發表這篇文章的意思。將文章寄給 《中國之春》純粹是我個人的主張。 龔小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