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鷹之國看今昔 蕭 明 一個歐洲最貧窮落後的山地小國阿爾巴尼亞,因為特別的政治機遇與遙遠的東方 大國中國結起了「友誼」,堪稱是本世紀歷史中的小小奇觀。但毛澤東和霍查的攜 手,只是增強了人民在閉關自守中的痛苦,對於世界沒有產生過任何積極的影響。 文革時期是中阿兩國關係最密切的一段。毛澤東「反帝反修」,把所有「社會主 義兄弟國家」一律稱之為大修小修,乃至朝修越修,只因朝鮮越南處於反美前線, 因戰略需要不便太拉破臉皮。孤家寡人的日子也很難捱,再小再弱,也聊勝於無, 於是看中了臭味相投的霍查。霍查在歐洲早已舉目無親,結果剛好相互投懷送抱。 兩個共產黨獨裁者都有獨夫性格而不願意聽命於蘇共中共的指揮棒。所謂反修意 識形態之爭說到底只是中阿兩國的計劃經濟尚未走完快速恢復(戰爭創傷)和初期 發展的頂峰期(時間並不長),政治專制體制尚未全面敗露其反人性弊端而產生的 共產主義原教旨主義的保守反應。經過了經濟恢復、發展和停滯以後,阿爾巴尼亞 枯寂苦悶的中國知識分子聽來,彷彿是「唯一稍稍透出異國文化光亮的一絲門縫」 。因為有了這一種「友誼關係」,人們偶爾可以看到一兩張歐洲人的照片,甚至間 或還能聽到一兩首真正歐洲風味的歌曲,例如音程險峻的進行曲《一手拿稿,一手 拿槍》和典型的南歐式男聲四重唱抒情歌曲《紅色友誼之歌》。七零年以後阿爾巴 尼亞畫報中文版在中國大城市出售,人們竟能從中看到一點西方旅遊者的形貌。那 情形好像是荒原中的苦刑犯看見了路人無意中摘來的小花。文革中上映的阿國影片 《海岸風雷》和《腳印》等,是當時最富情節懸念的人物性格的影片。 當時的國人都約略知道阿爾巴尼亞接受了中國的援助,解放牌卡車、發電設備、 廣播器材源源運往都拉斯港,北京的院校培養了一批能用純正普通話誦讀毛語錄的 大學生。可是國內鮮為人知的是文革的思想文化箍制也在霍查手下被摹倣傚法,例 如一九六七年,全面禁止宗教信仰,殘酷迫害教徒。鐵托和霍查都先後棄絕了東歐 集團(共產黨情報局和華沙條約組織),鐵托微微向西方傾斜,使南斯拉夫實行了 有限度地對西方開放的政策;而霍查與毛澤東聯手以後,把思想文化的閘門關得更緊 了。霍查今天被描寫為「共產理想外衣下的大獨裁者」。四十七年的統治一共被囚 禁的人數達八十餘萬人次,而全國總人口也只有三百十萬(一九八八年)。會講六 種語言的作家第米太爾被囚禁了十四年,他的妻子在不同的勞改營中渡過了十年, 她的伯父隨同前國王逃往法國之後,她的叔叔為此而坐牢十年。朵拉列卡是反法西 斯時代的青年女戰士和音樂家,是《歡呼解放》、《千山萬壑》、《民族解放軍之 歌》的作者,一九四八年至五三年在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深造後回到地拉那 音樂學校任教,同時擔任藝術家協會總書記。一九五六年因抵制霍查專制行為立遭 革職,次年被捕交付軍事審判。檢察官建議處以死刑,法庭念其參加過民族解放戰 爭,改判二十五年,剝奪公民權利五年。她僅僅因為對霍查的言行失望,而實際上 被單身監禁、迫害了三十五年。歌曲、歌劇、舞劇手稿盡遭毀棄。一名堪稱老游擊 隊員、女藝術家的幹部尚且遭此蹂躪,其他無黨籍、無軍功的知識份子的出境也就 可以想見了。阿國人民稱阿勞動黨為斯大林主義的黨是有相當的原因的。 霍查究竟是不是民族英雄?共產黨是反法西斯武裝力量之一,只是霍查把自己反法 西斯游擊戰爭的歷史絕對化、傳奇化了。這一手段與毛澤東、金日成的手段如出一 轍。德意佔領軍敗退之後,當時的民族主義抵抗力量(國民陣線)遭到共產黨人的 追殺而逃亡希臘和意大利。這些人士的家屬在共產黨統治下生活待遇惡劣。子女根 本不能進入高等學校求學。一九九三年度的高校招生總額為五千五百名,其中將撥 出兩千名額給受迫害家庭出身的高中畢業青年免試入學,作為長期不公正待遇的回 賞。 阿爾巴尼亞勞動黨成立於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八日,到一九四四年建立政權,到九 零年十二月宣佈放棄一黨專政,參加多黨競選,一九九一年三月仍被選為執政黨。 可是意識形態的崩潰使得專制統治手段從自身開始瓦解。一場難民逃亡狂潮(從海 上逃往意大利,全部遭遣返)把共產黨的統治徹底衝垮了。 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從成立到一九九一年六月改名為社會主義黨(即放棄馬列信條 ),沒有活滿五十歲。放棄一黨專制的話音剛落,九一年二月二十日人民就推倒了 霍查的紀念像。三月二十二日雖然仍然當選為執政黨,沒有了獨裁鐵腕,已經無力 號令天下了。九二年再次大選,終於讓位於民主黨。阿勞黨堪稱是世界上最具斯大 林主義色彩的死硬派共產黨。一九七六年華國鋒逮捕四人幫,七七年起與鐵托的黨 恢復友好關係,給了霍查極大的刺激;鄧小平上台後,為「四·五」平反,徹底否定 了文化革命,使阿勞動黨感到中國恢復毛式共運已經無望,霍查於一九七八年開始 著手醞釀組建新的共產國際,不過直到八五年霍查病死也沒有成功。霍查的指定接 班人是阿利雅。與其他鐵腕人物的欽定接班人一樣(斯大林的馬林科夫,毛澤東的 華國鋒)阿利雅遠不強悍,實際上竟由霍查夫人垂簾聽政。由於政治案件的審判是 世界性的難題,(例如中國的江青、德國的昂納克),所以今年一月八日霍查夫人 內遲米葉·霍查僅以金錢賄賂等案由被判處九年徒刑。阿勞動黨成員和其他負責干 部因盜用公款和濫用職權被交付審判。阿利雅作為當選總統,享有豁免權,至今只 被軟禁,未受逮捕。 從阿國和平演變的過程來看,阿勞動黨內的改革派為民主化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沒有他們的努力,許多內幕不可能大白於天下。這些幹部也對阿利雅形成壓力,完 成了和平轉變,變更黨名為社會主義黨,他們滿懷希望申請加入社會黨國際,而未 獲接納。此黨目前仍為全國第二大黨,擁有百分之四十選票。前阿勞動黨中的極端 死硬份子組合成了一個以米洛什為首的「自願的霍查派積極份子聯盟」。他們捍衛 霍查的思想,歌頌昔日的「穩定」和樸素的「溫飽生活」,把今天的混亂歸咎於「 阿利雅背離了霍查的光輝道路」。宣稱在一九九一年六月建立了新的共產黨,要求 釋放前阿勞動黨領導幹部,尤其是霍查夫人。這一夥極端份子在選舉中僅得五千票 ,均佔百分之零點三二。九二年七月政黨法修改案通過之後,新阿共被查禁了。 有趣的是,四人幫倒台以後,尤其是中越邊境戰事之後,中國人從上到下對於所 謂「支援世界革命」的行為再也無法容忍了。文革期間中國政府以極其有限的物資 和外匯能力去資助國際上的許多小黨小國小組織,當時流傳的說法也頗有自嘲意味 ,「我們的朋友遍天下」——一夥女朋友、小朋友和黑朋友。因為在國際組織中對 中國的極端口號響應、喝彩的只有一些婦女團體和小國小黨、黑人組織。對於世界 和平和共同富裕幾乎沒有積極影響。從文革中惡夢初醒的中國人已經無心再去眷顧 什麼世界革命、國際共運、充當散財童子了。米洛什等人於一九九二年中赴平壤拜 賀金日成八十大壽。實際上這是一場國際上老派共產黨殘渣餘孽的大聚會。在會後 的《平壤宣言》上簽字的除了北朝鮮和阿爾巴尼亞以外,還有蘇聯布爾什維克共產 黨(以相當有名的妮娜·安德烈耶娃為代表)和美、英、德、比利時、保加利亞、 羅馬尼亞、波蘭、土耳其、孟加拉、挪威、南非等國的老派共產黨或者小組。中國 政府僅僅以賀壽名義贈送七百噸豬肉而已。 阿國自一九一二年獨立以來,經歷了無數兵變戰亂,十次政權更迭。二次大戰前 封建的列卡王朝統治了十一年,意大利佔領軍三年,德國佔領軍一年,共產黨極權 統治四十七年。目前進入了多黨民主政體,大致看來應當說是健康的。除了民主黨 (目前執政黨)和社會主義黨以外,還有許多政黨,甚至包括極小的保皇黨。極左 的新共產黨被查禁以後,知識界甚至提出了十分理智的反對意見,認為禁令反而易 於製造「動亂」,地下的幫會反而比合法競爭的政黨更難於受到法律的鉗制。 阿國的宗教以伊斯蘭教為主,佔百分之七十,東正教和天主教約佔百分之三十;民 族方面有少量希臘族居民;政府支持南斯拉夫南部科索沃省阿族建立獨立國家(國際 上未獲支持)。目前阿國家宗教之間沒有對抗衝突,反而出現了互相幫助,為對方 出錢出力修復教堂的事例,一時傳為佳話。與對此比鄰的戰亂不已的南斯拉夫,實 堪慶幸。 關於霍查的(毛的?)獨立自主,自立更生,以及與中國的結盟,阿國的知識份子 認為,霍查的獨立自主是完全以意識形態上的反對所謂修正主義為基礎的。如果政 見並無分歧呢?阿國能避免蘇軍入侵,也是因為與華約國家沒有共同邊界。能夠避免 石油危機是因為本國多少尚有石油資源。自力更生落實到經濟上,完全無法避免債 務。實際上到底欠了中國多少債務?目前誰也無法說清。而最終是以人民生活福利和 延緩經濟發展付出了昂貴的代價。 三十年前有位日本記者(大宅壯一)訪問了東歐之後,把阿國稱之為「巴爾幹的 叛徒」。身在巴爾幹半島卻總跟本地主流不相融合。周圍都是以基督教文化為主的 文化,它偏以伊斯蘭教為主;身為東歐的一員,卻反叛華沙條約組織;身為歐洲的小 國,卻偏與亞洲的中國結為盟友。今天阿國又走到了歷史的十字路口。阿拉伯石油 富國科威特、沙特阿拉伯願意投資和資助,交換條件是阿國將成為歐洲的伊斯蘭教 中心;然而歐洲的經濟共同體,乃至北約組織都是阿國欽慕已久的發展目標和榜樣。 中國西周時代的小國滕國的國君面對諸侯之林,不免有所慨歎:「滕,小國也,事 齊乎?事楚乎?」阿國人在政治上已選定了民主的制度,經濟上也定能選擇合乎自身 國情的模式。當筆者走訪阿國駐德國大使館的這一天(二月十日),正是阿國外長 前往北京訪問的一天。他的訪問目的當然是重修正常的外交關係,盡可能地爭取獲 得一些經濟技術援助。古人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們真誠地希望中阿兩國真正地 外交關係「正常化」,永遠告別小人式的意識形態關係,把忽而無償援助,忽而反 目謾罵徹底地載入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