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高度 (上海)孟 浪 四樓,住在那一層,並不能代表居住者的人性的高度。上面還有兩層,可能更黑 暗。下面呢,一步步走下去,就經歷了背叛的全過程。母親沒有告訴我是在怎樣的 高度降生的。她做得對。 衝破其它樓宇的阻攔,我還是望見了海的一角。海平面使我產生了撫摸它的慾望 。這時候我獨自坐在靜靜的海邊。最輝煌的時代充滿喧囂,我留在紙上的那些,愚 蠢所特有的力量仍然不弱於智慧,我不能不漸漸地面對我自己的倦意和老態。「你 到底要幹什麼?」舊時代的副博士看到我一言不發,卻佔有了他的可憐的智慧空間 ,忍不住向我發問。 他的女兒今年二十一歲。我一進去就擋住了她的實現。她迷戀於我身後的那支令 人恐怖的座鐘。我不打算讓到旁邊去。 我就坐在這裡。海不像海,一望無邊的淤泥把我吸引住了。我拚命掙扎,副博士 的女兒逃得更遠。走廊上沒有燈,一群人的衣服不斷地打壓我的臉上。洗淨了的、 諒干了的,怎麼還不收走?比一比,肉體的氣息和太陽的氣息誰更頑強?我想到了 肺,想到了肺的反叛。一陣劇烈的咳嗽把我驚醒,原來是我自己的。再高明的醫生 也制止不了我。 這位高明的醫生是舊時代的副博士。我並不是有意刺傷他們的。一把裁紙刀自身 的想像就使我飽滿的大拇指出血了。誰會相信一把裁紙刀自身竟也有想像。血噴射 出來,濺了我滿臉。海水是鹹的,痛的,深刻的。 在我平靜的生活中所湧現的海水,都是杜撰的。但四樓的被淹沒太容易了,姑娘 們連喊一聲都來不及。我的腳趾尖夠到了一塊十分可疑的硬物。副博士站在對岸大 聲呼叫,他始終關懷著她的女兒的成長。我在肋間有一個更可疑的硬物,我沒說出 來。這個硬物是座鐘的另一種形態,副博士女兒的過分關注迫使它又一次企圖逃逸 。它先碰了碰我的腳趾尖,觀察我們反應,我對時間的反應、我對時間的流逝的反 應、我對時間的流逝的意義的反應。我讓步了,這是我在姑娘面前所不願意做的。 我心安理得。污水更強大了,它畢竟虛弱。這就是四樓的下水道堵塞的原因。 那些古人有滋有味地活著的時候,我沒有責備他們。副博士的診療器械卻傷害了 他們。古人痛恨人類的金屬,也酷愛人類的金屬。病痛解除了他們的精神危機,驅 使他們來到我的面前,並牢牢記住他們。我後退了好幾步,副博士的女兒甚至趕緊 追上進步,她以為我站不穩了。我是坐不穩了。 我想從另一個角度摧毀四樓,人間的四樓。 靈魂是一種盈盈在握的東西已經無疑。我就看到了存在於它的內部的諸如鑄鐵中 的砂眼、玻璃中的氣泡之類的東西。副博士的女兒叫我不要去碰它。我感到手掌心 在出汗了。握住它!握住它!哪怕它還是那把裁紙刀。四樓的姑娘們都嚇得跑光了。 最初的原因是因為源自於我的激流。她們只在海水剛夠淹沒他們的腳背時,感到快 樂。湧上四樓的海水,如果剛好蓋住她們的腳背,她們也一樣。然後是逃跑。人間 的四樓,空了。只留下我,對岸是副博士拉著她的女兒向另一高處走去。 不幸,通常被理解為不幸運的縮語,或者是不幸福的縮語。想到後者的人不多。 但不幸會有磨難。挫折、苦楚、創痛等等的意味是極自然的。我在四樓的命運就是 如此。沒有哪一位先知出現,我也已經領悟到在這裡我就經歷著我一生中最重要的 磨難、挫折、苦楚、創痛等等。副博士的女兒用不信任的眼光上下打量我。她告訴 我:你太看重自己了。我的重量,我的被形像化了的質量,她受不了。她和姑娘們 一塊兒逃走,是因為激流的力量。副博士的知識決定了他以舊時代的標準對待她的 女兒,和她女兒而外的我。舊時代的灰塵在他的書櫃上沉默,他以為是讚美,極其 謙遜的讚美。他不敢把他的呼吸弄得大些,有力些。他也告誡她的女兒,輕些,再 輕些。靈魂更是一團氣。他和女兒願意從更高的地方墮落,這是他的願望,現在正 在行動。我不說多麼不幸呵! 人性的高度在哪裡呢?我舉目四顧,到處是逃散的人群。我從中看到了婦女的力 量所在,婦女的那種抵禦激流的衝擊的剛體的力量所在。副博士是微不足道的。知 識是微不足道的,特別是舊時代的知識。舊時代陳腐,所以它的知識也必然陳腐。 污水注定要從下水道去向自己的歸宿。 副博士的女兒在我的心目中重要起來了。 她可以離開這裡,但離不開我所奢侈地延伸開去的疆域。那是不毛之地,明月高 懸的時候,那是月球的背面。月球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我的面前,向後轉去,向後轉 去。她感到家庭的寒冷,副博士般的寒冷。暫時她還沒有反抗。她在副博士的意志 中向另一高處走去,知道副博士的意志中斷。她順著坡就滑了下來,一片青草被壓 倒了。副博士的女兒又一次勇敢地接近了水。 廚房裡的水龍頭沒有擰緊,廚房在哪裡呢?她舉目四顧,自己仍在四樓上。就是 我所居住的這幢樓的四樓,它有著自己的絕對不變的核心。我為四樓感到飢餓。應 當取消飢餓。月球的北面向我迎面而來。我這時所能感覺得就只有黑暗的深度。 最輝煌的時代異常耀眼,置身其中者也令人目眩。舊時代黯淡無光,副博士的榮 耀就在於他還能找到另一高處,在那兒開始生活,開始最致命的失敗。多一次機會 總是好的。我說要開燈,我告訴他還是需要更多一些光明。他順從了。他的女兒被 照亮了。 說要認真觀察月球背面的有關細部的人說的都是諺語。不要去弄懂這些,她會更 愉快些。海的聲音傳過來,又從指縫間逝去,當然也從髮絲叢中向後逝去。月球表 面的隕石坑和久旱的硬土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最初砸出的印跡都讓我著迷。副博士曾 經對我喋喋不休,反覆強調他所擁有的知識的重要。「舊時代,我詛咒你!」我毫不 客氣地直面副博士的遺產,活的遺產,更其腐朽的遺產。現在輪到我拉起他女兒的 手了。從我身上反射出去的光使房間更亮。這邊也是岸,我的右手的食指分明感到 了海的面積的存在。海不迴避我,它那古老的形態窮盡著我的視線,還有智力。我 願意深入到那把裁紙刀自身的鋒利的想像中去。 食指壓出血,我放到嘴上嘬了嘬。我體味到我自己鮮血的倦意和老態。想讓她也 知道這一點,我說了。 我開始走下四樓,走得比四樓更高。這些樓宇在我走動的時候我可以感覺到它們 一高一低、一高二低。舊時代,我絕對是唾棄了的。它從來沒有與我相交或相容過 。我的最輝煌的時代不復存在,我的最天真最無知的笑臉、哭聲,幾乎沒有人記得 了。母親也從不提我的過去。就像她沒有告訴我是在怎樣的高度降生一樣,她什麼 也不說。但,我的人性的高度是存在的,是存在過的,是要存在下去的。我的食指 還在往外冒血。副博士的女兒要替我包紮一下。紅汞呢?藥棉呢?紗布呢?最重要 的,傷口呢?她替我想,替我做,替我活。她不屬於舊時代。我和她一步步地走下 去。逃散的人群紛紛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看我。我背叛了幸福。□ 孟浪:大陸前衛詩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