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傅申奇 小傅的同學 昨日去探望小傅的媽媽,她是一位慈祥的退休老工人,那斑白的雙鬢,說明過去 歲月留下的苦難痕跡。看到她痛哭失聲、悲痛欲絕的淒慘情景,聽到她哭述關於小 傅的一些往事和最近的不幸遭遇……,淚水漸漸地糊住了我的眼睛。…… 小傅----傅申奇是我中學時代的同學,又是同住一條弄堂的近鄰和同廠工作的好 友。從兒時至今,我們相識近二十年之久,他真是個正直、忠厚、思想敏捷、為人 爽朗熱情的好青年。他一貫重義輕利,待人真誠,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朋友。 一、 一九八一年四月的某一天,我突然聽到鄰居老張師傅說:「你知道?昨晚三更半 夜的時候,公安局的人把小傅抓去了……」。我大吃一驚,忙問:「小傅參加過民 主廣場的民主牆事件,屬天安門事件同類案犯,早已被公開宣佈平反了,還把他們 這些青年當成英雄,怎麼會又把他給抓起來了呢?」老張師傅說:「小傅這次可有 得苦了,他的案子是由北京來的人直接經辦的,所說罪名是參加反革命組織,搞現 行破壞活動。」「我的媽呀,嚇死人的大罪名!」老張是裡弄的治衛委員,他的話 不會沒影(不會假),一定從派出所民警那裡聽來的。小傅呀!小傅,這下你可完 了!----在我們今天這個社會裡,誰要是碰上現行反革命這個可怕罪名的邊,坐牢 判刑還是等閒小事,搞得不好還可能殺頭呢! 幾個月過去了,每次走過小傅家門口,我都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我恨自己是一個 膽小鬼,一個可憐的懦夫。 二、 當年我家被紅衛兵查抄時,我爸爸被多次批鬥,戴高帽遊行。他們不許他再當教 授,強迫他打掃廁所,拖洗地板。許多人,其中包括爸爸過去的學生,多年相處的 老鄰居,我的老同學,都不理會我們,只有身為紅衛兵的工人子弟----「紅五類」 成份的傅申奇,不避嫌疑,仍然同我要好。他常來我家看望我的父母和我們幾姐妹 ,多次為我們強出頭,不許別的紅衛兵欺侮我們這些個臭老九的黑小子。有幾次, 爸媽被批鬥不准回家,我和妹妹餓得直哭,小傅知道了就買生煎饅頭給我們吃。他 拍著我的肩膀笑著說:「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哭,能哭飽肚子?快趁熱吃 吧,不夠我再買……」。 往日的一切尚歷歷在目,當年的「紅衛兵」小將,如今成了反革命犯坐監房;可 是我卻沒有勇氣去探望他的母親,不能像他當年待我一樣的豪情俠腸去待他,我真 算個卑賤的小人! 激烈的思想鬥爭和內疚心理折磨得我痛苦欲狂!尤其是我的小妹妹向我射來不屑 的鄙視目光,爸爸媽媽探望傅家返來的歎息聲,都好像鋼針一般刺入我的心底,我 怯懦地為自己辯護:「我與你們不同,我跟小傅是一個單位的同事,又是全廠都知 道的老同學、老鄰居、老朋友。」這年頭,光一個「老」字就可以牽連到你頭上來 ,何況我跟小傅這「三老」關係,不躲著點,怎行?就這樣躲避,人保科的那位凶 巴巴的蕭科長見到我時眼神都是那樣陰森恃怪,我如果再公開去小傅家裡表示慰問 ,那還了得!恐怕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可是,另一個聲音總是更頑強地斥責我、 教訓我:「當年你比人家臭好多」,「紅色恐怖」那時候,壓力多大,怎麼人家小 傅不怕你家會連累他呢?唉!我心情真是越想越沉重,越想越亂了。 三、 昨天下午,囚車將小傅押到廠裡來開批鬥大會,他原所屬的第三車間工人奉命坐 在前幾排,我是二科的技術員(有幸比小傅多讀了三年書),也奉命坐在稍前的座 位上,大會開始了,面色蒼白得像一張白紙一樣的小傅被押到台上,我抬起頭來偷 偷地看了他一眼,只看見他那尖尖的下巴和一雙沉陷的大眼睛了,嘴唇沒有一點血 色,乾裂著並張開一條條裂縫,頭髮也被剪光了,跟原先豐滿油潤臉蛋相比,簡直 成了另外一個人。雙手反背,銬著亮光光的手銬,他倔強地挺立在台上,一付凜然 不可侮辱的神態,硬不肯低下頭來,幾個大漢上去按也按不下來…… 真有種!我突然間感到他不是一個囚犯,倒像是一尊挺立的巨像,像電影中常常 見到的那些視死如歸的英雄。我知道台下的人都凝視著他,不少火熱的眼睛流露出 欽佩和讚美的表情。 一個個預先指定的各車間代表(都是些黨團員組織份子)上台聲色俱厲地念著批 判反革命份子傅申奇的講稿,聲嘶力竭地舉起手臂狂呼口號,但是台下真正大聲響 應的人極少。一陣耳語飄過「小傅……小傅……」口氣仍然是那樣親密,看來沒有 幾個人會真正對他有恨意,更沒有幾個人去欣賞那些批判講稿。像一場例行的鬧劇 ,人們默默地聽,默默地盼著這不得人心的、令人難堪的場面快點結束。我突然發 起奇念:不知在場的這麼多看著小傅長大或者同他共事多年的人們中間有多少真正 理解小傅的人?我注意到小傅的女友也坐在台前,她在偷偷拭淚,幾個小妹妹在旁 邊勸慰她。可想而知,目睹心愛的人在台上任人殘酷而又無恥地誹謗,她那少女的 心是多麼悲痛,會留下多麼深的創傷呀!我突然彷彿覺得念批判稿的聲音越來越無 力,而小傅的聲音越見高大。 「砰!」突然小傅的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台上,全場嘩然震驚,有人想衝上台去, 秩序一下子大亂,批鬥會再也開不下去了。幾個公安人員把小傅銬起來,扛進囚車 。有人憤怒了:「人都昏倒了,還銬住人家的手?」「過不過份一點啊?開掉銬子 !」抗議聲漸漸增大、增多,公安局的人感到群情的激憤,悄悄地鬆開了小傅右手 的手銬。小傅昏迷不醒,脫離鐵銬的右手無力地垂下來。我赫然看見那手腕上的深 深紅印和斑斑血痕,我的心在顫抖、在哭泣!我隨人群湧到囚車旁,醫務所的女醫 生急忙抬來輸氧器,進行急救。小傅被扔在囚車的地板上毫無生氣。那一臉橫肉神 氣冷漠得使人倒抽冷氣的公安人員又把銬著小傅左手的手銬卡嚓一聲銬在車內座椅 的鋼椅腿架上。一個失去知覺的人能逃到哪兒去?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就是殘酷的 同義語嗎?我心中明白,圍觀的人群此刻雖然默不作聲,但是目光如果能如刀一樣 可以殺人的話,那位把小傅銬得血跡斑斑的公安局的獄卒早就被這些仇恨的眼光分 屍萬段了! 四、 傍晚,我同小傅曾經與之共事的幾位師傅和一夥青年人一起去探望小傅的媽媽。 憤怒的心情將恐懼拋到雲天之外。傅媽媽的講述更令我們震驚:「申奇被抓去三個 多月之後,我才獲准第一次去探監。因為天熱,小傅穿的襯衣敞開了領子,只見他 胸脯和胳膊上全是青紫腫塊和血瘀,手腕銬破的地方化了膿。我問申奇兒:他們打 你打得好凶嗎?申奇說:媽,別難過,這沒有什麼。我沒有錯,更沒有罪,他們教 犯人毒打我,批鬥我都沒有用!總有一天歷史會再一次宣判我無罪,毒刑拷打決不 能使我屈服,您的兒子沒有做過對不起良心和您老人家的事,您放心,多保重!」 ,「以後他們再也不准我們母子見面,只准送些衣物、草紙、肥皂之類日用品。上 個月頭上,一個光頭小青年剛從拘留所放出來就偷偷跑來我家探我。他說申奇在獄 中因為不肯認罪被連續審了三天三夜,還用什麼吊銬、羊角銬、扁擔銬等刑罰逼供 。整整兩個月反銬著他的雙手,連吃飯也要他用口學豬狗姿勢吃,大小便讓其他犯 人幫解褲帶,睡覺時也不開銬子……嗚嗚嗚……」小傅的媽媽再也講述不下去了。 聽到的這一切簡直難以置信,但是事實又都證明真有這麼殘酷。我們眼見到生龍 活虎的小伙子被折磨到不成人形,親眼見到他虛弱地昏倒在批鬥台上,那手腕上的 深深血痕,那渾身上下的青紫血瘀……這一切都是毒刑的見證! 夜深了,傅媽媽幾次催我們早些離開----為了我們,她一次次地「趕」我們走。 房門推開,我見到媽媽和妹妹正推門進來給傅媽媽打針,這位傷心過度的老人已經 病了好些日子了。小傅被捕以來,我第一次正視媽媽和妹妹的眼光,我見到不少人 的眼眶中都含著淚水。一切都模糊了,淚珠兒滾灑在衣襟上也不覺得害羞。在和媽 媽妹妹一道返家的途中我們都沒有話說,只是緊握著彼此的手。我眼前不斷浮現出 小傅昏迷不醒的臉,亮晶晶的手銬和條條團團的血痕…… 五、 往日與小傅傾談襟懷的情景重映眼簾。他的激情和對政治的熱切關注常使我覺得 他太傻,太衝動!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他決不是出於私心。他的思想的火花閃爍著 絢麗的光彩,許多話都講得中肯、動人和精彩。他那麼喜歡讀書,什麼馬恩列斯選 集、政治經濟學叢書他看了不少,「毛選」文章更是反覆精讀。尤其是第四卷中「 對國民黨的幾點要求」一文,申奇常常喜歡背誦引用,什麼「青年何辜,遭此荼毒 」啦,什麼「誰鎮壓學生運動,鎮壓青年就決沒有好下場」啦,「捨得一身剮,敢 把皇帝拉下馬」等等,還有「中國已不是過去的中國,人民也不再是愚昧無知,秦 始皇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讓那些假馬克思主義的騙子們見鬼去吧!」對這些 詩文,申奇唱誦品味,津津樂道。 除了學習就是思考和討論。申奇常有自己的獨立見解。他曾說:「只要無產階級 黨性,不要資產階級人性,這樣的政治口號荒謬絕倫!難道無產階級不講人性?沒 有人性?不要人性,難道要獸性?」「『四個堅持』成了原則,還講不講實踐是檢 驗真理的標準?明白實踐證明不是好東西,還要堅持,還要繼承捍衛,死抱著這些 包袱不放,怎麼能在現代化道路上輕裝快行?」「四個現代化不夠,要五個,首先 要政治現代化----政治要自由民主化,才是順潮流合人心。趙丹臨死前說:黨管文 藝太緊太嚴,文藝沒希望。中國三十年來,最顯著的成就是核武器和導彈。因為黨 不懂尖端技術,管不了就管不嚴,只好讓科學家說了算,結果反而比其它部門搞得 有成效。其它領域,黨處處管,又緊又嚴,反而搞得糟糕。讓人民為黨服務,不是 黨為人民服務,顛倒了歷史和真理,國家焉得不落後,人民焉得不窮!」小傅的思 想和語言實在太鋒芒畢露,但也實在講出大多數人的心裡話。今天他為了這些理想 ,為了追求民主、自由的目標,遭遇這樣慘。天吶!公理何在!正義何在!天下的 好心人,救救傅申奇,救救這位好青年吧!今天有多少中國民主運動的優秀份子在 黑牢中經受著非人的折磨、煎熬!他們是為了人民而受苦,人民應該學習他們的榜 樣,努力拯救和聲援他們,中國的春天才會到來。 【選自《中國之春》第七期(一九八三年十一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