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是流著淚的愛 ----遇羅錦談其在西德請求政治庇護 《中國之春》特約記者 小毅 問:關於申請政治庇護是您自己的決定還是受到哪一方的指使? 答:確實是受到了某個人----他這一方的指使,那就是毛澤東幽靈。毛澤東是頭號 「反共義士」,他自己建立的黨和政府,都被他搞得威信掃地、千瘡百孔、亂七八 遭。他比蔣介石、蔣經國厲害千百倍----發明了世界第一法寶「群眾斗群眾」。為 此,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一看人民鬆口氣心理就難受,必又發明一個新的政治運 動來叫大家遭殃。憲法、法律雖然都有明文,但從不真正地實行,從他開始直到今 天,還在嚷嚷「黨大於法」。一國主席劉少奇都無法保自己的命----毒打之後泡在 監獄裡的水泥池子裡,活活泡爛為止。江青也被他送進監獄----一句話,沒有法。 何況無數的草民,在毛的眼裡,全如一個個螞蟻,一踩就死。他死了魂卻沒死,至 今報刊上也未能對他的諸多罪惡予以正當的批判。這幽靈時時在古老封建的中國大 地上作怪,人人仍舊揪心地過日子。出了國的,誰想回來?難道都受國民黨的指使 了?連大使館官員個個都想搞政治庇護呢,每逢期滿讓他們回國,都要磨磨蹭蹭地 至少磨蹭它半年,誰願意回去?一踏上那國土就有一種壓力。連共產黨親手培養的 公費留學生(不少是黨員),有幾個想回去的?或找個外國女人、外國男人結婚, 以便給自己留步退路。我敢說,就連胡耀邦也常做惡夢,不知自己哪一天有劉少奇 的下場。人人沒有安全感,人人揪心過日子,不知明天會不會又來一場政治運動。 這還用人指使嗎?哪一方有毛澤東的幽靈厲害?你們倒說說看!要是舉出一個比他 厲害的,我就算服了。 問:鄧小平不是親口保證不再搞政治運動了嗎? 答:口頭上任何人都可以做天大的保證,但是,有沒有保證的基礎呢?上、中、下 的很多黨員幹部,過去整過人的是他們,如今給你「平反」的也是他們。他們至今 還在宣揚「黨太於法」,所以,「保證」之後的「反精神污染」,說搞就搞起來了 。當時,北京已在剪披肩發,瀋陽市已在剁高跟鞋了。過去整過人的,又蠢蠢欲動 了。因為凡是整過人、聽黨的話的,必然會陞官,又不受懲罰,這樣的基礎,保證 一百次誰又相信?不要說文化二革命能搞起來,文化三革命照樣能搞起來。當時的 「反精污」,只因上邊又不想搞了,所以才沒搞起來,如果繼續搞下去,那還不就 是文化二革命?儘管沒大搞起來,但是在文藝界批判了好些作家。我是北京市挨批 的第一名,還有些藝術家的家被抄了。結果,整了人的,還不是因此更為得意?誰 又給我們承認錯誤了? 問:您在出國前就有申請政治庇護的念頭嗎? 答:是的。好容易逃出來了,還能回去嗎? 問:您是否告訴過家裡人? 答:沒有。沒敢告訴。怕他們害怕。 問:您這樣一來,豈不是會給他們帶來極大的壓力嗎? 答:壓力對於我一家人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了。過去,我家人從沒有人出過國, 也沒海外關係,可是,被關監獄、被槍殺、被判刑……哪一次能躲過?一直到「反 精神污染」,沒有一次沒有壓力。所以這小小的政治庇護,對於飽經苦難的我一家 人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了。 問:您申請政治庇護的理由是什麼? 答:是由於我和我的一家,多年來飽受政治迫害,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恐懼。 問:您能談詳細一些嗎? 答:三月三十一日,我剛剛過完四十歲的生日。只有去年我在國內沒受批判。從我 五歲到三十八歲,我和我的一家人,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沒有一次能躲過。死的 死、關的關、斗的斗、批的批,心裡所受到的傷害,是無法計算的。我沒有心情再 談了。我把這一切都寫進我帶出的手稿「在中國,一個結過三次婚的女人的自述」 這部自傳文學裡。人們看了它,便會明白一切了。我很希望它能出版、被譯成各國 文字。這本書的內容,就是我申請政治庇護的全部理由和最詳細的說明。 問:四月一日,中國大陸外交部舉行了外國記者招待會,外交部官員指出:「遇羅 錦過去幾年享有國內的創作自由,而且能接受出國邀請,最近又出版了新書,『受 迫害』之說無法成立。」您對此說法,有什麼感想? 答:如果一個人,受了三十多年的迫害,只有一、兩年沒受迫害,這個人是否算「 沒受迫害」呢?我們的「創作自由」,又算什麼自由呢?中宣部有許多內部規定: 十年浩劫的作品要少寫(這就等於你最好別寫),所以我的「冬天的童話」,兩次 評選入獎,兩次被上邊暗中撤下來;涉及公安局、檢察院、法院、軍隊的陰暗面不 能寫,假如你寫了一點矛盾,後面必須全部改正,必須添個光明結尾,否則這作品 絕不會發的;有婦之夫或有夫之婦愛上了別人不能寫,說這不符合社會主義道德, 所以我的「冬天的童話」大受批判,電影「原野」不能上映……例子多得不勝枚舉 ;男女性愛的描寫不能寫,我的「冬天的童話」被刪去一萬字,這次人民文學出版 社出此單行本,我多次提出,還是沒能全文恢復。如果你寫得含蓄又含蓄,中宣部 的老頭老太太們看不出來,則可以勉強通過(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因此, 這種種的框框,使中國很難產生好的文學作品。張潔的「沉重的翅膀」被迫修改三 次。我的「春天的童話」和「求索」所受到的批判文章之多,從建國以來未有過。 因刊登我的作品,兩個編輯部的主編、副主編、編輯被迫作檢查、調離工作,兩個 刊物《花城》和《個舊文藝》不但要批判我,還必須作公開的書面檢查。其他作家 如白樺、禮平、北島、劉賓雁……皆因寫真話、發表了真話的作品,而受批判,壓 力有多大!這叫「創作自由」嗎?至於「接受出國邀請」,又是怎麼出的國呢?巴 黎、魯爾大學的文學團體和中文系,都曾邀請過我,可是,我不能以「作家」的名 義出國,因為我不是共產黨員(專業作家大都是共產黨員),又常常受批判,這樣 的人是不能以「作家」的名義出國的。所以我只好以私人訪友的名義申請出國。這 也並不是那麼容易的,要符合種種手續,要經過本單位、公安局的同意和批准,還 要外國友人做「經濟保證」。假如出國那麼容易,我相信,就剩下中南海的兩三個 人了,中國人全跑光了。因此,外交部說的那些理由,怎麼能成立? 問:台灣報紙說,您仇恨共產黨,是嗎? 答:僅僅是害怕、懼怕政治迫害,僅僅是生怕又做文化二革命、文化三革命的犧牲 品,離「仇恨」還遠著呢。我這個人,生來不會恨任何人和事物。「恨」又能解決 什麼問題?這只是一種狹隘的心理。而我只是想從關心、愛護的角度出發,能站在 遠處,給中國政府提提意見。中國對許多華裔作家和海外民主人士,稱為「愛國的 」(只是這些愛國之士死也不肯到中國大陸定居),那麼,讓我也做這樣一名「愛 國人士」吧。我們都這樣來愛國----離得遠遠的愛國吧。不但不是「仇恨」而是「 愛國」,做一名海外「愛國人士」。真正希望中國能好起來,能改正它的錯誤和種 種弊病。這種寬大為懷的心理,如果歸結到小小的「仇恨」,實在是歪曲了我。我 相信凡是從中國來的海外留學生、各界人士,都在深深愛著那塊土地、思念著那塊 土地,然而又由於沒有安全感,對它的懼怕而不願回去。這種可憐的遊子之心和「 仇恨」有什麼關係呢?不但不是恨,而是一種流著淚的愛永遠是流著淚的愛。 問:您說得太對了。中共某些人把《中國之春》說得那麼「反動」,其實,我們是 從真正愛護中國的心情出發來辦這個刊物的。 答:是的,我也這樣認為。因為你們並沒有謾罵共產黨,真正地為它好,敢於直言 。 問:在國內,您知道《中國之春》嗎? 答:知道,但從來沒有見過。只是在《人民日報》和香港的《鏡報》看到過罵《中 國之春》的文章。到了國外才看到貴刊,才覺得說的都是真話,並沒有謾罵中共, 全擺的是事實,並沒有歪曲什麼。我很喜歡《中國之春》。這些創辦人,對於中國 ,是一種流著淚的愛,永遠是。否則,你們去想法賺錢、造個別墅、娶個太太、圖 個安逸有什麼不好?何必受累地搞什麼刊物呢?我能體會出這種流著淚的愛而根本 不是什麼「仇恨」。中國政府吃虧就吃在不能聽相反的意見,這也就是沒有法治的 結果。諸如一個人交朋友,應該交那種敢於給你提意見、說你缺點的朋友,而不要 理那種一味捧你的人。中國政府什麼時候才能知道怎樣交朋友呢?這都是沒有法治 的現象。 問:有的報紙講:您即將訪問台灣,是否您有這個計劃? 答:我要訪問美國、法國、瑞士、台灣。一到國外,美國、法國、瑞士的一些文學 團體和學術單位,就給我寄來了邀請信,由於「庇護」一事暫停了。台灣還沒有發 出過任何邀請信。凡是寄來邀請信的,我一定會去;出於禮貌、出於好奇,都應當 去。既然廖承志對蔣經國都公開地稱兄道弟,所以作為一個小小的草民,去看看也 沒有什麼大驚小怪。 問:海外許多人,對中國的改革充滿了信心,您對此是否有信心?為什麼? 答:我沒有信心,看到的不是改革而是亂。為什麼會如此呢?一句話,還是那句話 ----沒有法治。 改革是件大事,伴隨著這件大事,應當有一系列的法律措施,保障改革的進行, 可是沒有。 比如:改革的一項措施,是可以成立私人的企業和集體企業。於是許多小飯館等 服務行業和集體企業出現了。但很多企業,沒有一文資金,而是靠著走後門、拉關 系弄來一個執照(尤其是「公司」),沒有錢還要賺錢,這就意味著「騙」。沒有 電視機,硬說有五百台日立牌彩色電視機,造假發票、假合同讓你看,等你支票剛 寄過來,找不著人了。你去法院告,法院問:「騙了您多少錢?」「十萬」「哦? 十萬算什麼?一百萬的那兒還排隊等著呢。」無論是審訊員還是律師(中國的律師 都是公家的,沒有私人律師事務所),再賣力氣審案,一個月工資還是幾十元人民 幣,每月獎金還是超不過十元(聽說又有文件:凡是多發獎金的,要扣百分之三百 的稅!),誰還賣力辦案?外國人被騙了錢的,氣得目瞪口呆沒地方講理;中國人 被騙了錢的,也氣得沒地方講理。種種不合理的措施,造成了走後門、拉關係,而 不是一環套一環地按法律辦事。再說那掙多了錢的、騙了錢的,你以為日子就好過 了嗎?也不。有錢存進銀行(包括農村專業戶),等你再取錢可就難了。凡是存款 超過一萬元的,銀行一律上「另冊」,公安局、稅務局和銀行一氣,掌握著「另冊 」名單。你存了十萬,想取出三萬買汽車,去銀行取錢百般刁難,說沒有錢讓你下 午來取;你下午去了,頂多給你千、八百元,等你一趟趟地取出錢來,買汽車的日 子又過了。而買輛汽車的人不能和汽車製造廠直接掛鉤,中間要隔著許多管著汽車 製造廠的「單位」。稅務局掌握著「另冊」,忽然又來個查帳運動,我出國前,大 大小小「公司」和私人企業,普遍被「查帳」。稅務局知道你存了十萬,准罰你九 萬,名曰「偷稅漏稅」。剩一萬讓你活著。而國家稅是多少呢?百分之五十五應交 的稅,還有「所得稅」,即:除了百分之五十五應交的稅之外,你掙得越多,還要 扣得越多,加起來,約佔百分之六十至百分之六十五,甚至百分之七十。反正不能 讓你太闊,因為還有眾多的「鐵飯碗」們等著飯吃而且要吃好的。老百姓的工資才 有多少?讓你太闊,不是又「兩極分化」、「搞資本主義」了麼?總之,中共的理 論和它所要實行的,矛盾百出,而對於每一個環節,又沒有法律來保證它正常地進 行。人們不敢把錢存入銀行,貨幣不能正常地回籠,因此使勁印十元大鈔票,物價 飛漲、漲了一倍、兩倍……以至老百姓大都不再相信「改革」一說。 一句話,毛澤東把中國搞得病入膏肓,要想治病,必須大改,病方能好;卻只想 「小改」,又沒有一系列的法律措施,只有越改越亂。其實,只消看看西德怎麼治 理國家的,好好學習學習,一切問題也就解決了。但是這樣一來,那些政棍先生們 又要大喊小叫了:「這要把中國引向何處?引向資本主義社會嗎?」又為什麼不引 一引呢?中國正缺個資本主義環節,所以現在還停留在封建主義嗎。要是真的搞一 搞資本主義,也就不會再有「黨大於法」的現象,老百姓也就不會叫苦連天了,一 國主席劉少奇也不會說死就得死了。 問:您今後在文學創作方面有什麼打算? 答:我只想獻給這世界兩部書。第一部書,是我前半生的生活:「在中國,一個結 過三次婚的女人的自述」,後半生,是在西歐的生活,還不知道會起個什麼題目。 前一部手稿,我從國內帶出,現在已完成四十五萬字,還有五萬字沒有寫完。這是 一部傾入心血的作品。到今天為止,還沒有哪一家出版社和我談妥。我希望它先出 中文版本,然後再譯成各國文字。我不會是多產的作家,我只願意寫這樣的作品-- --我的書,就是我的生活。「我就是我」----這樣的作品,我認為能給人以更強烈 的感染力。這本書出版後,我希望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沉默地生活它十年八年, 但願我能走遍許多地方,但願我的生活能豐富多彩,以便能寫出第二部內容新奇、 與眾不同的書。說真的,我就是為這兩部書而活。每當我一想到能這樣生活,就感 到心裡非常充實、快樂。只有書是不死的----除非這地球整個毀滅。 【選自《中國之春》第三十六期(一九八六年六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