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學生元旦天安門遊行紀實 龔小夏 一九八七年元旦傍晚七時許,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節目先後播出了兩條有關北京 大學的消息。第一條是:北京大學舉辦冰上運動會,同學們在歡度元旦。大約隔了 幾分鐘,又出現了另一條消息:一小撮人元旦上天安門搗亂未成,少數搗亂份子被 我公安人員帶離現場。當時,中國人民從官方的傳播媒介中關於北大的這次遊行事 件能知道的就是這麼多了。還有應該補充的是,晚間新聞聯播中還有一條孤立看來 與遊行事件似乎毫無關聯的新聞:北京市的少先隊員今日清晨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 過隊日,為紀念碑站崗。北大----天安門----紀念碑。習慣於從新聞報導的字裡行 間去尋求事實真相的中國人馬上能夠發現這裡面有文章。可到底是什麼呢? 一、「北大哪裡去了?」 自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中旬開始,全國各地紛紛傳開了大學生示威遊行的消息: 「科技大學學生上街遊行了,要求民主選舉,據說還得到了校長支持!」 「上海同學上街了,多的時候有好幾萬人,還包圍了市政府!上海市民在一旁放 鞭炮支持他們」 「南京同學遊行了!」 「昆明的同學也遊行了!」 「西安的同學也走上了街頭!」 …… 種種消息,自然也都傳到了北京。 北京的同學激動了。各地的消息不斷以大、小字報和傳聞的方式傳遍了北京高校 的各個角落。全國都動了,北京怎麼辦?在爭取民主、爭取人權、推動改革的進程 中,北京,這個中國政治、文化中心的青年公民們怎麼能甘落人後呢? 各校同學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盯住了北大----這個歷次學運的開路先鋒。 北大在幹什麼?看看報紙就知道了:一九八六年十二月,北京大學舉辦藝術節。 同學們每天都在唱歌、跳舞、看演出、聽音樂會,當然,還有一天數場電影。名符 其實的歌舞昇平氣氛。人們驚愕地瞪大了眼睛:北大啊北大,你這是怎麼了? 北大有自己的苦衷。固然,歷次學運,甚至包括解放前的學運,北大人從不落後 ,而且十有八九要領頭。北大被人們視為中國民主的「解放區」,這是北大的驕傲 和光榮。可是,全國又有幾個人能知道,一九八六年的全國學運,已由北大在一九 八五年的「九·一八」運動中開創了先河呢?北大人當時孤掌難鳴,學運悄沒聲地 被壓了下去。歷史系兩位同學的被捕,同學們至今還記憶猶新。再說,遊行總得有 個稍微具體些的理由吧:為選舉,為放人,為排球隊贏,為足球隊輸,或者哪怕是 為食堂、為宿舍也好呢!總之,要遊行的話,總得需要一件能吸引同學們注意,激 起共同情緒的具體事件。僅僅為了響應外地同學而遊行?那非但不能引起巨大的社 會反響,反會顯得北大人沒有頭腦。北大人不願意這樣。 可是,清華同學遊行了,從清華走到人大;師大同學遊行了,從師大走到北大。 兩支隊伍都穿過了北大,可北大似乎依舊無動於衷。破天荒第一次,北大在學運中 受到了高層領導的表揚。 外校同學的嘲諷與憤怒可想而知。還有那些個報紙和電台,一天又一天地告訴全 國人民,北大是一片寧靜的樂土,「充滿著學習氣氛」。北大人聽了心裡真不是滋 味。北大該怎麼辦?真要獨立於這次全國性的學生運動之外?同學們不甘心。可是 ,在全國學潮蜂擁而起的形勢下,如何才能舉行一次並非普通的、而是為世人矚目 的遊行呢?自從七八、七九年的西單民主牆運動以來,北大人就不斷地高喊著自由 、民主、人權的口號,而現在他們更需要的是具體的目標:這樣他們才能實現與專 制制度的正面衝突,才能在這種衝突中真正見個輸贏。 幸運的是,政府在這種時候總是要出來幫忙的。上海「二·一九」遊行後不久, 北京市人大常委會頒布了關於遊行示威的十條規定,簡稱「十條」。 二、「修改十條」 眾所周知,中國是一個沒有現代法律的國家。 幾年前,有一位業餘辦刊物的人想將他的刊物從「地下」轉為公開,因此便到出 版局登記去了。那裡的負責人拿出了一份一九五零年頒布的「出版暫行條例」來, 指著上面的條文問:這裡規定凡出版刊物要有兩家鋪子作保,你有嗎?就這樣,這 位辦民刊的人只好悻悻離去,繼續「地下」出版他的刊物,直至因此被捕。 憲法規定了出版自由,卻沒有出版法;憲法規定了遊行自由,卻沒有遊行法。沒 有具體法律為前提,事實上是不存在憲法所宣稱的自由的。而在今天,在學生起來 行使憲法賦予公民的自由權利時,卻頒布了「十條」這類以限制遊行自由為核心內 容的法律。這只能說明,當局在阻擋不住民主潮流時,甚至想利用法律來剝奪憲法 賦予我們的自由了!因此,限制遊行自由的法律----「十條」----恰好給了北大人 最好的遊行理由。 不僅僅是理由。「十條」的頒布為激發同學們長久壓抑在心中的憤恨提供了一個 突破口。 「為什麼不許去天安門遊行?北洋軍閥也擋不住學生上天安門!」 「憑什麼讓公安局來擺佈我們的遊行權利?中國是警察國家嗎?!」 「遊行還要有人出面組織、登記?想打出頭鳥?!」 還真有出頭鳥。有幾名研究生,還是黨員,就登記組織遊行去了。據同學的傳說 (這也算是「組織秘密」吧),他們在黨內受到了警告,被迫撤回了申請。 無論如何,讓遊行的批准權以及規定行走路線的權力操在警察(北京人呼之為「 狗」)手裡,實在令人難以容忍。中國警察之愚蠢、蠻橫、殘暴、目無法紀,人所 共知,以至於平民百姓等說到警察無人不談虎色變。於是,一兩天之內便有小幅標 語出現在北大的櫥窗上: 「元旦大遊行!」 「元旦天安門見!」 標語自然很快就被撕掉了。不過看見的人還是不少。其中就有「美國之音」的記 者。當晚「美國之音」的廣播說,北京大學有人貼大字報,宣佈元旦要去天安門游 行。 這未免有點小題大作了,貼這種小標語是同學們一種洩憤的表示,充其量也只是 一種號召。還沒開始動員、組織,怎麼就算是「宣佈」了呢?不過,還有更加小題 大作的呢。第二天,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在清晨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上代表國 家機關鄭重宣佈:北京大學有人宣佈元旦要去天安門遊行,某外國電台也作了煽動 性的報導。元旦那天,「誰敢去我們神聖的天安門廣場搗亂,定將懲罰不貸!」 這下可麻煩了。北大人面臨著一種非常困難的選擇。去遊行嗎?那要冒著難以想 像的風險:凡是對中國政治稍有理解的人,都不會誤解「嚴懲不貸」的意思,那意 味著毆打、逮捕以及隨之而來的花樣繁多的人身迫害。不去嗎?全國,不,全世界 都知道北大人元旦要上天安門遊行了,我們怎能讓北大丟這個臉呢?! 儘管大部分同學仍在猶豫,北大人還是迅速組織起來了:系、班級、同鄉、好友 、同樓道……聽其自便。在一九八六年的最後幾天中,同學們用包括大、小字報在 內的各種方式,對是否去遊行、遊行的方式及口號展開了爭論。 有的同學說,我們一定要去,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我們爭取民主的力量和決心。 有的同學擔心:這樣一來,是不是會給黨內的保守派提供阻止改革的更多口實? 有的同學提議:我們要打出支持改革派的旗號,向保守派顯示民意! 有的同學設想:我們是不是能採取聯合全國同學,與中央進行直接對話這類更有 效的方式? 直到十二月三十號,同學中仍舊意見紛紜。一時看來,似乎不去遊行或不去天安 門遊行的議論佔了上風。可就在這天,學校的幾個大門外忽然都停上警車,上面赫 然安裝著錄像設備。校園之內也不斷有警車在穿梭行駛。 十二月三十一日,風聲更緊了。上面傳來消息,說武裝警察部隊已經嚴陣以待, 學生只要出來,必定有逮捕和流血事件發生!從中央黨校回來的校友報告說,王震 三十號下午在黨校大會上拍桌子大罵,聲言要殺一批學生、教授和知識分子;電台 和報紙上又出現了久違的「階級鬥爭」字眼。四週一片肅殺之氣。北京市各單位都 已經向各自的職工傳達說:元旦那天可不要上天安門,否則被抓進去「說不清楚」 ! 就在這種情況下,一批血氣方剛的同學作好了準備,拼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和專 制制度打一場正面戰爭。更多的同學雖然有別的考慮不準備參加天安門遊行,但卻 在對同學命運的關切的督促下,準備到現場去看看事態如何發展。於是,從一月一 日凌晨開始,同學們便陸陸續續向天安門進發了。不少人懷中揣著寫好的標語,那 是大家一起擬就的,核心內容是:1支持鄧小平繼續改革;2民主、自由、人權; 3修改「十條」。 三、「北大,不怕」 一九八七年元旦,北京天色灰暗,冷得出奇。 一清早,天安門廣場上就出現了幾件異乎尋常的事情。首先引起人們注意的,當 然是那數千軍警。天安門廣場被結結實實地圍了三圈:廣場內側馬路,外側人行道 ,以及歷史博物館和人民大會堂外面,密密麻麻,儘是身著綠衣的武裝警察及身著 皮外衣的「民警」。仔細一看,在警察包圍之下,還有一大群戴紅領巾的小孩子, 手拉手地將人民英雄紀念碑圍上了一圈,組成了最後一道「防線」。每個孩子的臉 都被凍得通紅,雙腳不住地跺地。呆長一點的人都看見,這道「孩子牆」半小時換 一班,更仔細點還會發現,廣場裡面結上了厚厚的一層冰,地面滑得不亞於溜冰場 。奇怪的是,這些天北京並無雨雪。前晚去過的人明白,這是夜間數輛灑水車不停 工作的結果。 廣場北面靠馬路的邊上,從清晨起便堵上了一大堆學生。 廣場進不去。據說是要讓小學生們在紀念碑前過隊日。真是奇怪,小學生過隊日 與其他公民進入這一公共場所又有什麼衝突?並且,百餘孩子過隊日為何要出動數 千軍警來保護?想出這種下流招數的人無非是想用無辜的孩子來組成人牆,阻擋學 生的示威遊行罷了。他們還恨不得趁亂打死打傷幾個小孩,以此來裁嚇學生「破壞 治安、行兇殺人」呢!針對這種卑鄙的行徑,同學中立即有人發出了呼喊「誰能承 包紀念碑?!」 天色漸漸大亮。廣場上人群越聚越多了。人數最多的是警察,在場的有幾千人, 連同守候在近處據點內不斷出來換班的,總有上萬人之多;其次是大學生,以北大 同學為主,有那麼七、八千人;還有一些普通市民,中間夾雜著為數不少的便衣-- --每人脖子上掛一個日本進口的「尼康」相機,帶長鏡頭,專門照人臉。 人群無聲無息,只是不斷聽到警察的吆喝聲:「快走快走!呆在這幹什麼!」隨 著警察的驅趕,人群形成了一股股方向不同的人流,但總在廣場四周徘徊。 九點多鐘,廣場北側響起了一片「不許抓人」的呼聲。有兩位同學在試圖進入廣 場時被抓走了。 十點多鐘,「國際歌」聲在廣場東側歷史博物館門前響起了。雜亂的人堆裡逐漸 顯現出一股潮流,同學們開始了衝破警戒線遊行的嘗試。 廣場四周的警察迅速包抄過來,在歷史博物館附近組成強有力的包圍圈,遊行隊 伍被困在一條狹窄的路上無法施展,人群逐漸散了開來。 隊伍散了,人卻沒散。大家既懷著希望又懷著恐懼在期待著。廣場四周的人行道 、欄杆、甚至垃圾箱和電線竿子上都擠滿了學生和觀望的市民。 中午十二點多,正是午飯時候,警察們從深夜守候到現在,也有些不耐煩了。突 然,廣場東北角形成了一支龐大的遊行隊伍,大約有兩千餘人。剎那間,隊伍中的 同學們舉出了事先寫好的標語,有的寫在塑料布上,有的寫在床單上,更多的是寫 在普通的紙上。隊伍領頭的是一條寫在粉紅色塑料布上的大橫幅,上書「支持小平 ,擁護改革」,由十餘個同學一起舉著。----順帶說一句,以平民百姓的身份稱鄧 小平為「小平」,也算是北大同學的一項創舉吧。一九八四年國慶遊行隊伍中打出 「小平您好」的橫幅的,也正是北大人。同學們希望能以「支持小平,擁護改革」 的標語來向保守派們表明:我們不希望中國的改革倒退!同時更向很可能正在監視 屏幕前觀看學生遊行的鄧小平本人聲明:我們不希望鄧小平本人後退! 遊行隊伍組成後,同學們挽著胳膊,高呼口號,但卻並沒有如事先宣佈的那樣沖 進軍警雲集的天安門廣場,而是掉頭東去,衝向了東長安街。 一切都亂了套。警察的任務是不讓學生進入廣場,進入便抓。但是,東長安街卻 不在他們預訂的防守範圍之內。旁邊簇擁著大批旁觀者的遊行隊伍,一直朝王府井 街口衝去。一輛警車急忙跟上,也顧不得如此拋頭露面是多麼惹人討厭,警察就站 在車上公開錄像。當然,錄像、拍照的還有一批學生和一起挨了半天凍的外國記者 。 也許廣場上等了半天的一些打人慣家會感到失望,埋怨這些同學們「得以像洋洋 河水,如何只朝東!」害得他們無事可幹。但是,當隊伍走到了王府井路上附近時 ,突然,整個隊伍一下子刷地向後轉,以頭作尾,以尾作頭,朝來路----天安門廣 場衝去! 廣場上的警察終於等到這一刻來施展自己的平生所學了。警車門開著,前面的同 學被一個個拖上了車。有不肯上車的,被飽以老拳----那是一種受過特殊訓練的打 人方式。一下又一下的鉤拳,穩、準、狠地打在了人的臉部、腹部。還有些警察, 乾脆動用了他們那著名的大頭皮鞋。警車很快被裝滿了。 遊行隊伍在前頭的同學被抓後,最終被衝散。以上是元旦中午一時十五分的情景 。 被抓的人還不止這些。下午三點左右,便衣警察也開始動手,留在廣場上的同學 又被抓了一些。前後抓去的人共計五十餘名,其中有三十四名北大學生(包括三名 女生)。 這個陰鬱的日子裡並非完全沒有可資發笑的事情:有位被捕的同學回來後說,抓 他的人就是在他身邊與他挽著胳膊遊行的便衣,此人還領頭呼口號、唱國際歌呢。 四、「還我同學!」 元旦下午,從天安門陸續返校的同學心裡都斷定:一九八七年的一月一日將作為 黑暗的一天載入北大、也載入中國的史冊。當然,這一天還剩下五分之二的時間, 可是當時誰也不覺得這樣的結論下得太早。該如何救回被捕的同學?該如何對付必 將到來的鎮壓?誰心裡也沒底。 晚上八點,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將所謂「二百餘人上天安門廣場搗亂未成,公安人 員將部份人帶離現場」的消息馬上傳開了。 新聞節目剛過,北大通常貼大字報的櫥窗前便有人開始高喊:同學被抓了!同學 被抓了!附近幾座樓的同學聞聲下來,紛紛相互詢問:哪個系的?被抓了多少?答 曰:力學系,五個!物理系,四個!社會系,兩個、歷史系,一個!……人群越聚 越多,同學們高呼:「找校長!找校長!」擁到了燕南園丁石孫校長家門前。校長 不在,正坐鎮學校辦公樓。 隊伍又繞過了幾座宿舍,人流益發龐大了,大家擁到校長辦公所在的辦公樓前。 校長很快出來了,架起話筒便向同學表態:我們一定要盡快把被捕同學接回來! 請各班級迅速報上被捕名單!(當時報上去有二十二名,另外十名同學的被捕一時 還無人知曉。)學生代表上台,正式要求:1馬上釋放被捕同學,回來後不許有任 何迫害行為;2報紙、電台等傳播媒介必須向人民公正、客觀地報導這次遊行的情 況。如果這些條件不被接受,我們明日就罷課!底下頓時一片響應之聲,同學們高 喊:罷課!靜坐!示威!絕食!人群中扯起了兩道寫在床單上的橫幅:「天賦人權 !」「還我同學!」白底黑字,如輓聯般。 校長答應道:我們正在與上級聯繫,兩個小時內一定給答覆!這當口,天上飄下 了鵝毛大雪,本想靜坐等待的同學被凍得無奈,便高喊「走,繞校遊行去!」,以 便在保持情緒的同時也保持溫暖。 大約有七、八千同學衝出了北大西校門,一路繞行到宿舍區的牆外。他們的歌聲 和口號聲吸引了留在宿舍裡的同學,大家紛紛跑出校門,有的人性子急,乾脆翻牆 出來了。在牆外看到北大學生宿舍的確蔚為壯觀:各房間都是燈火通明,可窗戶上 卻不見一個人影----北大一萬四千多名同學中,除了一些假期回家的北京同學外, 絕大多數都出來了! 本科生、研究生,還有不少剛畢業不久的青年教師,組成了一支萬餘人的隊伍, 直奔中關村而來。這裡,向左去清華,向右是進城的道路。 來到這裡,大家赫然發現,右邊的馬路上攔著一隊身著皮外衣的警察,在後面警 車射出的耀眼白光中,似乎是一排幢幢的鬼影。 這確是令人心驚。警察會幹什麼?會開槍?會動棍?會抓人?誰也不清楚。前面 的同學不知該怎麼辦。他們停下來,與警察相隔一米對峙著,不斷地呼喊:「反對 暴力!還我同學!」 後面的大隊人馬都不知道前面有情況,他們正走得來勁呢。人潮壓了過來。前面 的同學立腳不穩,被推向了警察的隊列。剎那間,誰也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 忽地,警察閃開了,遊行隊伍竟然安然無恙地衝開了警戒線,後面有的同學甚至 根本不知道前面發生過的事。從這時候開始,籠罩著遊行隊伍的那種沉重、壓抑、 悲憤的情緒逐漸緩解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種團結起來以後的興奮、充實感,以及對 自己力量的信念和必勝的信心!同學們接連衝破了五道警戒線:中關村、友誼賓館 、白石橋、百萬莊以及釣魚台國賓館。警戒線越過越順利,同學們也越來越興奮, 一路上除了不斷高呼「還我同學」「民主萬歲」「自由萬歲」等口號之外,還向警 察呼叫:「團結警察!」「警察同志新年好!」「警察同志辛苦了!」警察們的臉 上照例木無表情,看不出來他們到底是喜還是怒。 當隊伍突破了封鎖線衝出校門經過黃莊時,副校長沙健孫乘著警車趕了上來,費 勁地向同學們解釋說,已經和「上級」聯繫上了,準備釋放同學。大家明白,這種 許諾對「上級」沒有任何的約束力,因此隊伍便不予理睬,照樣前進。經過人大門 口時,一大批人大同學衝出校門加入了遊行隊伍(人大也有兩位同學被捕了。這時 ,一些外國記者也聞訊趕來錄像、採訪、大夥兒走得越發精神了。 到了白石橋(大約是晚上十一至十二點),副校長的車子再次趕到,宣稱公安局 已準備馬上放人,校車也出發接同學去了。聽到這一消息,一批後面的同學轉回了 學校。可是,有八千到一萬人的隊伍仍在前進,大家準備一直走到天安門,靜坐到 我們的同學確實放回為止。 大雪不斷地下著,天氣異常寒冷,地上積雪有兩寸厚。走過百萬莊,不遠的前方 便是釣魚台國賓館。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忽然鑽出來一輛灑水車。水車往地上一 灑水,積雪的路面頓時一片泥濘。同學們氣氛已極,對著灑水車和路旁的警察高喊 :「卑鄙!無恥!卑鄙!無恥!」水車很快便溜走了。固然,這輛灑水車很可能是 市政部門派出來灑鹽水化雪的,可這時的同學都在氣頭上,寧可相信這水是衝著自 己來的,一時間,本來因為疲倦已經有些鬆散的遊行隊伍又激昂起來。 走到釣魚台國賓館時,副校長的車子已經橫在馬路邊了。他在車中不斷地對遊行 隊伍呼喊:「同學們,我是北京大學副校長,我對你們說話是負責的,被捕同學半 小時前已經全部返校。」在這一遍又一遍的喊話聲前,絕大部份同學停下了腳步, 心頭一陣興奮與輕鬆。被捕同學自由了!我們勝利了!是啊,綜觀中華人民共和國 幾十年的歷史,我們的政府無論做錯了什麼事,又何曾對人民服軟過、認過錯?什 麼時候聽說過有因為得罪政府、黨、官僚而被捕的人在僅僅十二小時中就被放了出 來?中國監獄的原則不是一向「只有錯放的,沒有錯抓的」麼?哪怕是冤得不能再 冤的人,被放出來時誰不得表示感恩戴德?可是今天,一九八七年的第一天,我們 卻卡著「無產階級專政」的脖子,讓它把吞下去的肉再吐出來! 凌晨三時許,同學們乘坐著北京市政府從各處調來的汽車,高高興興地返回了學 校。還有最前面大約數百至一千人的隊伍沒聽清消息,逕直走到天安門廣場,靜坐 至清晨六時許。如果當局不是「當機立斷」馬上放人的話,靜坐在天安門的人就不 會是一千,而是一萬,並且也不會在清晨六時便離開。 五、「紙船明燭照天燒」 元月二、三日,中國的廣播和報紙中有一條令局外人摸不著頭腦,讓知情人笑破 肚皮的消息,說北京大學校園內是「一片寧靜的氣氛」,可不是麼,哪天也比不上 元月二日早上寧靜,走遍校園也找不出幾個早起的學生。的確,元旦遊行晚上累壞 了。 對於元旦的遊行究竟是失敗還是勝利,究竟起了什麼樣的作用,取得了什麼樣的 成果,以至於對中國民主政治發展的前途是悲觀還是樂觀,每個人都有不盡相同的 看法。但有一個事實是確鑿無疑的:在當局事先已經宣佈這類行動為「非法」,發 出「嚴懲不貸」的警告,並在現場佈置下了種種圈套、羅網以及監視、鎮壓機器的 情況下,同學們勇敢地衝了上去!這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歷史上確是「史無前例」 的。過去,人民的「聚眾鬧事」(包括這次安徽、上海及許多地區的同學遊行)都 或是發生在當局猝不及防、或是在他們想試行一下懷柔政策而舉棋不定的時候;而 今天,中國的青年們(並且是一群已躋身於全國「最高學府」,有著他人羨慕的輝 煌前途的青年)竟是有計劃、有組織地撞向了「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以自己的 血肉築成一道民主、自由的新長城!當然,「無產階級專政」這架絞肉機立即吞下 了一批敢於「以身試法」的人,可是在全國民主浪潮一浪高過一浪的今天,它的鋼 牙第一次受了硌。是的,也許我們不幸還要和它打上幾十年的交道,但是我們已經 不怕它了!環繞著它的無論是聖靈的光環還是陰森的迷霧都已經被一掃而光,剩下 的只是它的本來面目:一架由暴君操縱的、噬血的、但卻是老朽的機器。 遊行雖過,但事情還沒有完。元月二日始,在一部分同學的號召下,校園中開始 張貼被捕同學的名單。「請記住他們!」是的,必須記住他們。記住他們,保護他 們。嚴防「秋後算帳」。我們的政府,可以說是世界上對它的人民最沒有信譽的政 府了,因此,我們必須保持團結,以保護我們自己。果然,「算帳」很快就開始了 。外校被捕的同學紛紛遭到了各種厄運(由於外校被捕的人既少又分散,具體情況 至今不清楚)。然而,北大的被捕同學暫時還安然無恙。不過我們要注意:現在還 沒到「秋後」呢!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輿論。對於人民爭取民主自由的運動,共產黨官方宣傳機 器歷來極盡造謠誣蔑之能事,而似乎無人能奈何他們。果不其然,這次他們又循例 出動了一切宣傳機器來攻擊、咒罵學生,造謠生事,甚至還動用了他們的「光榮傳 統」----從「文革」的武庫中揀出來一大堆「階級鬥爭仍然存在」,「一小撮人」 「打著紅旗反紅旗」之類一聽便頓時讓人倒夠胃口的字眼,據說甚至鄧小平看了這 些以後也大為光火,那大概是讓他想起了自己當年作為「黨內第二號走資本主義道 路的當權派」時在報紙上所受到的待遇吧。 同學們決定以牙還牙。既然中國宣傳機構在「反自由化」中拿學生開刀,那麼同 學們也就決定要拿一家這次表現得最惡劣的報紙開刀----在這方面,公推《北京日 報》。 《北京日報》是北京市委機關報,其頂頭上司乃北京市委書記徐惟城。據說此人 正在覬覦中宣部長的職位,因此有意在「反自由化」中用油墨染紅頂子。他出馬組 織了一個龐大的「大批判班子」,在《北京日報》上連篇登載撒潑罵人的流氓文章 ,將《北京日報》社弄成一個鮑魚之肆。對這種報紙怎麼辦?一個字:燒! 一月五日中午,北大的同學們再次聚集廣告欄前,公開焚燒了大批《北京日報》 。在場的還有數家外國電台、電視台的記者。同學們從各處搜集來了成批的《北京 日報》,在路中央燃起了熊熊大火。旁邊二十八樓的同學覺得還不過癮,將報紙粘 成一大串,用毛筆字寫上《北京日報》的字樣,從樓上吊將下來大燒特燒。一時間 紙灰滿天飛,歡呼聲四起,大家好歹出了一口惡氣。的確,對那些一貫盜用人民的 金錢和名義,以造謠、誣蔑、迫害為能事的新聞機構,過去誰敢說過半個「不」字 ?這些以欺騙、愚弄、恐嚇人民為職業的宣傳官僚們,又何曾受過這種嘲弄? 不過,也虧得北京市宣傳部門的人天生一副厚臉皮。在北大同學燒報後,他們第 二天竟有臉對人民說:被一些「搞資產階級自由化」的人所仇恨,這是他們的「光 榮」!真是登峰造極的恬不知恥! 但是,無論在臉上怎樣擠出一付「光榮」的微笑來,專制統治者和他們的爪牙這 次都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他們在中國已是民心失盡了。如果說,在毛澤東時 候,統治者還可以對人民大開殺戒,使人民噤若寒蟬,而後在報紙上高唱「全面勝 利」凱歌的話,那麼,今天這批三流君主們都只擺出一付流氓無賴的面孔,幹些拿 孩子當人牆、往地下潑水之類的事,然後,被人揪了辮子卻還稱自己是「天下第一 個」敢於為此而「光榮」的人! 毛澤東氏有詩曰:「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在中國歷史博物館近代史部分參觀時,人們常常會發現有些年輕人停下腳步,向 戊戌變法時興辦的「京師大學堂」(北大前身)的牌子鞠躬。那多半是北大的同學 。最令北大人驕傲的是他們的傳統----自由、民主、科學、愛國,以天下為己任的 傳統。這一傳統推動著北大人在中國歷次重大的學生運動中都充當了重要的角色。 這一次的元旦遊行,北大人為一九八六年的學生運動作了一個精彩的結尾,一個令 專制政權望而生畏的結尾,一個表示我們這一代人擺脫了恐懼的結尾。我們用行動 告訴那些妄圖讓專制統治長治久安而每日用「四個堅持」和「安定團結」來壓制我 們的人:你們數十年統治的結果、你們統治的幫兇----人們的恐懼,已經開始消失 了!聽到過喪鐘響嗎?這就是! 【選自《中國之春》第五十二期(一九八七年十月號),作者原署名為龍秋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