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護那種允許反對的政權 反對那種只能擁護的政權 ----留美同學「知識份子、民主與現代化」討論會記實 周 武 整理 【編者按】最近,從國內又傳出王若水、蘇紹智、吳祖光、張顯揚和孫長江等人被 撤銷職務、勸退出黨或開除出黨的消息。據說,還有一批著名的知識分子不久也要 遭到嚴厲的處分。國內的報刊則奉命對此事一直緘口不提。 國內究竟又發生了什麼事?這些事對於改革和現代化建設到底會產生什麼影響? 廣大留學生對此十分關心。由中國留美學生和訪問學者的政治學及國際關係學會與 中國留學生、訪問學者改革與開放促進會部分成員發起,於九月十二日午後在哈佛 大學費正清研究中心的會議室舉行了一場題為「知識分子、民主與現代化」的討論 會。與會者多達八十餘人,會議室和兩個門口處均擠滿了人。其中主要是波士頓地 區的中國留學生和訪問學者(包括海峽兩岸)、耶魯、斯坦福、紐約州立大學賓漢 頓校區也有一些同學出席。會議由程鐵軍、顧為群主持。會議於十二點半開始,一 直開到五點鐘。大家發言十分踴躍。中間,主席提議休息十分鐘,但大家都表示要 繼續開下去,不必休息。大會結束後,許多人還三五成群地熱情交談,到六點一刻 左右,人們才全部離開會場。出席這次會議的還有幾位新聞界人士。 會議開始,顧為群交代了發起緣由。然後由有關知情者對有關五個人的情況作了 簡要介紹。其中有幾處格外引人注意。譬如王若水,他的罪名是提出「馬克思主義 的人道主義」,但是後來連胡喬木等也不得不承認「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這種說 法。結果便是,提「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就是錯誤的,提「社會主義的人道主 義」才是正確的。這等於說在中國是「社會主義的」不是「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 義。蘇紹智文章公開發表在黨報黨刊上,西方、東歐都有翻譯,公認是馬克思主義 的,卻被扣上「用馬克思主義反對馬克思主義」的罪名,這使人想起「文革」中所 謂「打著紅旗反紅旗」。給蘇紹智安上的還有一條「錯誤」最荒唐,說他推薦了一 貫搞自由化的胡平來哈佛大學留學。吳祖光的主要「罪狀」之一是他在作協大會上 的發言,他說反精神污染運動是給黨和國家抹黑。他是說過這句話,當時台下鼓掌 了好幾分鐘。張顯揚的罪名是「三種人」,但是這個問題早在幾年前就作過正式結 論,(經過兩年多調查)說只是一般性錯誤。孫長江的問題也是幾年前就作過結論 的。這兩年他並沒寫過什麼文章或講過什麼話。另須指出,孫長江是著名理論文章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定稿者(鄧小平用此理論整掉華國鋒)。最近中 共提出的「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說法,最早是由蘇紹智等人在七八、七九年提出 的。這兩個理論是當前我國改革的理論基礎,但它們的倡導者們卻遭到這樣的懲罰 。來自國內的一位訪問學者則補充說,孫長江自八三年從中央黨校調出後,先在北 京師範學院任教,在一九八五年,由胡耀邦建議又調到《科技報》工作。 會議主席強調,本來,一個政黨處分它的幾個黨員,是不值得大家如此重視的。 但是在中國,憲法就寫著共產黨的領導,因此這個黨究竟由哪些人組成,它的成員 的情況如何,一般人民就不得不關心。而受處分的這幾位黨員恰恰都是得到老百姓 所喜愛的,如果黨主要是由這種人組成,就要領導得好些。反之則差些。再看,這 次處分採取的是秘密的辦法,不讓大家知道,像黑社會裡的辦法,所以尤其令人憤 慨,這件事對即將召開的十三大有很重要的影響。 然後,會議進入分析評論階段。發言者人數很多,內容豐富,以下我們摘登部分 發言內容。 本次集會,是中國大陸留學生對國內政局發展的系統反應,值得重視。 發言乃根據錄音整理,不確切之處由整理者負責。 會議主持者及主要發言者如下: 顧為群: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 程鐵軍:紐約州立大學賓漢頓校區社會學博士候選人,中國大陸留美學生改革開放 促進會籌備組負責人。 胡 平: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中國大陸留美學生政治學暨國際關係學會會長 。 丁學良: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候選人。是最近遭到整肅的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主義 毛澤東思想研究所所長蘇紹智的研究生。 黃亞生: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 夏公明:哈佛大學訪問學者。 叢大長:耶魯大學人類學博士候選人。 劉 紅:東北大學社會學研究生。 周小忠:布蘭狄斯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所。 陳 來:哈佛大學哲學系訪問學者。 裴敏欣:哈佛大學政治學博士候選人。 卡哈爾:哈佛大學東亞系研究生。 喬依德:哈佛大學經濟管理系研究生。 景 軍:哈佛大學東亞系研究生。 鄒恆甫:哈佛大學經濟系研究生。 金岩石:國內天津「中青年經濟論壇」雜誌編輯,改革派的准幕僚。現在哈佛經濟 系訪問研究。 趙景倫:《北美日報》主筆。 沒有公開就沒有公正 胡 平:我們都不是從國內的報刊廣播上得到這些消息的,這就格外令人不安。沒有 公開就沒有公正。除非我們能看到包括被批判被處分者在內的各方面的說明、解釋 、答辯、批評和反批評,否則我們就決不會相信那些批判和處分是正確的。假如我 們的報刊只是發表一面之詞,那麼不管你說得如何動聽,我也敢肯定其中有鬼,何 況很多時候連這個「一面之詞」都說不圓。 我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海外的輿論很受國內的報刊的指揮,什麼事情,國內報 刊報導的,海外的反應就強烈;國內報導的少或不報導,外面的反應也就少。結果 是有的事情更惡劣,外面的評論反而少。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靠的是信息。 但中國的信息並不自由,所以在外面的人要瞭解中國就很困難。我說,來自中國報 刊的不好的消息越多,恐怕說明國內的情況就越好;國內報刊上總是「形勢大好」 ,什麼批評反對意見都看不到,實際情況一定更糟。 前些天《中報》上有一篇訪問文化部副部長英若誠的文章,英若誠好像是贊成對 這些知識分子處分的。他說他們幫倒忙,說應該搬掉改革路上的障礙。這種「幫倒 忙」的說法很普遍,值得分析。首先,什麼是幫倒忙?誰幫誰的忙,似乎改革不是 人民自己的事,而只是中央領導的事,老百姓不過是在為領導們「幫忙」。這就把 關係完全搞反了。你怎麼不說領導做的事不對,是給人民幫了倒忙呢?這種說法也 使人想起「文革」期間「緊跟毛主席偉大戰略部署」的口號,那個口號很害人,它 使得有思考能力的人自動地放棄思考。遇到事情想不通了,就想,中央有中央的策 略,他們那兒有錦囊妙計,我們小老百姓又不知道,只好照辦就是了,不要獨立思 考提出自己的意見,要不然就是干擾了偉大戰略部署,「幫了倒忙」。其實,誰也 沒有一大套管幾十年幾百年的錦囊妙計。毛澤東搞文化革命也是走到哪兒說哪兒的 話。現在的改革是「摸著石頭過河」,我們覺得這個說法不錯。既然如此,還說什 麼幫倒忙呢?改革是大家的事,當然,在改革中,有的人做得高明,有的人做得不 高明。領導有領導的權力,你要是覺得王若水這個人民日報副總編沒有當好黨的喉 舌,你可以換一個喉舌,但王若水作為一個黨員、理論家、知識分子,作為一個公 民,有權利發表自己的意見。權力總得有個限制,不能說什麼事只要你看不慣就去 壓制,那還得了?我強調必須有個下限、一個最起碼的限制。如果我們看不到被處 分人的公開意見,我們就不相信這種批判是正確的。這是多年的經驗教訓。公民不 是順民,擁護不是順從。 中國有個怪事。每當人們要求自由民主的呼聲高了,反而出現倒退。西方有人說 權利好比肌肉,越用越發達。在中國好像相反,你不用它時似乎什麼都有,一用倒 沒有了。說來也是,有人爭取自由,才有人壓制自由。沒有人爭取自由,自然沒有 人壓制自由。我們怎麼能反過來責備那些要求自由的人呢。 不能一見批評就扣帽子說你反對什麼什麼的。我們是要擁護領導的,但我們只能 擁護那種可以反對的政權,反對那種只能擁護的政權。 理論被用人被整 丁學良:我要說的是,對真誠的馬克思主義者的這種處理說明了什麼?我這裡主要 說的是蘇紹智和王若水,因為我對他們比較瞭解。他們是改革理論的開創者。我讀 過他們從七八年以來的全部講話和文章。 蘇紹智和馮蘭瑞(原科學院黨委副書記李昌的夫人)在七八年寫了一篇關於我國 目前的社會主義階段性質的文章,後發表在《經濟研究》一九七九年第三期上。這 篇文章十分嚴謹。你可以不同意它,但你要用馬克思主義去批倒它是不可能的,至 少是很困難的。就是這樣一篇嚴格符合馬克思主義的好文章在八十年都受到批判, 誰組織的批判,誰寫的批判文章,不知道。八三年反精神污染又提出這個問題,王 震在一次講話中就說我們黨內有些高級理論家說我們現在不是社會主義。我認為一 定是有人欺騙了王震同志,因為大家都知道,王震同志年紀很大,文化也不高,一 定沒有直接讀到這篇文章(笑聲)。這次批判蘇紹智仍然是重複這些話,但沒有提 到這篇文章,因為這篇文章的中心論點----中國處於社會主義初期階段----就要被 正式寫入中共十三大的政治報告,但是最早提出這個觀點的人卻遭到了批判。 王若水最主要的思想有兩點:第一,一切撥亂反正,首先是思想上的撥亂反正。 這話確實抓住了中國的實際,因為我們憲法第一條就規定了馬列主義是我們一切工 作的指導方針。他第二個觀點是人道主義,人是我們的出發點,一切工作的目標。 蘇紹智和王若水的思想觀點都是來自馬克思主義。他們是要用馬克思主義中的合 理成分去取代斯大林主義,取代毛澤東晚年的錯誤思想。這正是為鄧小平改革提供 理論基礎。嚴格地說,他們的觀點都不完全是新的觀點,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要擺 脫過去的困境,都必須清除斯大林主義。這件工作在中國,比蘇聯、東歐晚了二十 年。他們的工作既有理,又有利、有節。要說幫忙(除掉這個說法中的錯誤成分) ,那還是幫忙幫到了點子上。有理,是有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中的合理成分; 有利,符合中國人民的利益;有節,在中國你不能直接用林肯的理論,你要用馬克 思主義中的合理部分,這樣保守派很難一下子把你封掉。這種做法過去是鄧小平改 革的理論基礎,鄧小平今後的改革,也仍然只能採用這種基礎。 這次對他們的批判,用了一個說法,是「用馬克思主義反對馬克思主義」(笑聲 )。這是「文革」中「打著紅旗反紅旗」一語的翻版。他不能否認你的東西是馬克 思主義,但卻說你用馬克思主義反對馬克思主義。這樣一來,不要說研究非馬克思 主義不可能,連研究馬克思主義本身也成為不可能。這就剝奪了人們思考研究的最 後一塊立足之地。它必然導致相反的後果,就是人們徹底厭惡和拋棄官方的意識形 態,走向其他的極端。 對蘇紹智、王若水的批判,表明我們國家在人事和用人制度上的一種「負篩選」 ,好的人很容易被篩下來,不好的人很容易被提上去。蘇、王是黨內難得的既懂得 馬克思主義、又懂得西方現代理論的人才。在道德方面,他們都很令人欽佩。照說 ,他們地位很高,功成名就,如果不是為了改革,何苦受那麼多磨難?「清污」中 ,王若水被撤了職,他老婆向中紀委告狀,說他整毛主席的黑材料。王若水一人住 在《人民日報》單身宿舍,獨自照管他那低智能的小孩,生活很清苦。蘇紹智有親 戚在美國是名教授,他先後推薦了十幾個年輕人出國學習,但自己親生孩子要出國 學習,他從不安排。在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中,這種人你能找到幾個?這種負篩選導 致道德水平和能力水平的下降,把大量有能力的人排斥在外,推向對立面。另外, 它可能導致把我們體制中唯一的一種能夠起到制衡作用的力量----黨內的改革派先 鋒排除掉。這只能導致把路走絕。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就是如此。 這次處分嚴重地違反了正規的程序。《人民日報》和社會科學院的領導直到被中 央叫去聽文件之前,還一點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勸退黨和開除黨籍不是從下而上, 而是從上而下。民主的主要一點在於必須講究程序。中央處分這幾個人,主觀目的 或許是為了維護一種秩序。可是,只有遵循一套共同的規則、程序和黨章、法律才 能實現真正的秩序。因此,現在這種有章不循、怎麼方便就怎麼幹的做法恰好是導 致不穩定的重要源泉。中國和外國正反兩面的歷史經驗千百次地證明,在一個不尊 重規則、章程的社會裡,政治穩定、社會秩序是不可能的。 不講程序就沒有民主 黃亞生:程序問題的確很重要。問題不在於王若水的觀點是什麼內容,問題在於對 他們的處理是不是遵循了程序?是不是承認人家有言論自由?美國有三K黨遊行,警 察在旁邊看著,《人民日報》就說美國政府搞種族主義(笑聲)。這就是不懂程序 。在美國,左派遊行警察也保護,那不等於說裡根政府是共產黨政府。 在中國,不光是被說是搞自由化的知識分子受到不公正待遇,堅持極左觀點的知 識分子的遭遇也不公正。在中國,「言論自由」是要看你的觀點的內容是不是合乎 當時領導人的意願。不管是什麼人,不管他們的觀點我們是多麼地不贊成,他們一 旦被限制了言論自由,我們也應該一樣地出來反對。 胡 平:不講程序就不可能有比較正確的內容。像十三大,會還沒開,領導人選就都 定下來了。不少人不以此為非,只關心誰上台、誰下台,歡呼的社論大概都寫好了 。 (有幾個人插話:這是我們黨多年的習慣,從來沒講過程序。) 劉 紅:可是,這裡說的程序,究竟是西方人以法為基礎的程序,還是共產黨的那套 程序?一個黨員在面臨著黨的指示和法律相矛盾時,他該怎麼辦呢? 周小忠:問題正好是違反了共產黨自己的章程。 趙 某:我是學自然科學的,對政治是外行,但是我關心這個會,我認為民主是我們 的權利。問題是,我們的民主是不是一定要由一個黨來保證? 自由派終將崛起 趙景倫:我是《北美日報》的,我想提些不同看法,供大家討論。第一,被批判的 人也不是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像王若水在「清污」後仍能寫文章,方勵之到海 外也講了話。第二是負篩選也不是絕對的,處分王若水他們是負篩選,但同時也有 一些好的人還沒有篩下來(丁學良:那需要時間)。事實比我們的概念要複雜得多 。《紐約時報》登了一封叢大長的信,說鄧小平就是不要民主。能不能這麼說?鄧 搞了幾十年共產主義,他當然不會同意西方式民主(有人插話:什麼是西方式民主 ?),就是三權分立、制衡。關於民主的界定,可以討論。可以有不同於西方模式 的民主。怎樣看待當前這件事?它是怎麼發生的?西方人愛說是討價還價,這在各 國政治中都是難免的。我覺得這種說法太簡單,但到底該怎麼看,這些問題都應該 仔細研究,不能只是反對而已。 顧為群:我試圖對中國政治現狀作一番分析。中國有六個政治派別,他們在對待中 國最重要的兩個問題的看法有異也有同。兩個問題,一個是四項基本原則,另一個 是改革與開放。前者是連續性,後者是變化性。六個派別,最左的是國家社會主義 者,「四人幫」一派,主張壟斷一切,全面控制;然後是斯大林主義派,胡喬木、 鄧力群等,他們對農村改革還能容忍,但對城市改革、文化改革就不能接受,依然 希望加強控制。第三派是務實派,鄧小平、趙紫陽一派,經濟上允許自由經濟,政 治上仍主張一黨專政,在文化上略為寬容。目前在國內占主導。第四派是馬克思主 義自由派,經濟上,和務實派一致,政治上比務實派更能容忍不同利益,意識形態 上主張全面自由開放。第五派是非馬克思主義自由派,其力量處於無組織狀態,但 是可以區別出來的。主張自由經濟、多黨制。第六派就是國民黨(笑聲)。它在大 陸上的存在是影子存在。未來十五年,務實派會逐漸向右靠,馬克思主義自由派會 重新崛起,非馬克思主義自由派會組織起來。這三派會在未來中國政治中佔優勢。 夏公明:我要說的是,黨內改革派(或曰務實派)和人民的關係問題。我認為這次 事件是務實派在保守派進攻下,把黨內人民利益的代表人物犧牲掉了。有人指責學 生說:「你們幫倒忙,我們不得不賣掉胡耀邦。」你賣掉胡耀邦是你的事,怎麼能 怪我們、怪群眾呢?問題是,務實派要順應人民,他們是完全可以保住那些人的。 像這樣做交易很糟糕,它也使務實派與人民疏遠。照老百姓看來,保守派下去是活 該,早就該下去了,改革派的人不能下。不能說你下幾個人,我下幾個人,這不是 等價交易。這是個人心的問題。 改革需要理論乎? 吉林大學人口學某訪問學者:我的看法和大家相反。我的發言題目是「幼稚的中國 知識分子或中國知識分子的幼稚」。我對這些開除的人(連同原來的三個)既不表 示驚訝也不表示同情。這是一個政治玩笑。我們要切合實際去理解。很多人在這裡 講道理。政治是不講道理的。中國歷來是個理論統治的國家。而一切理論都是灰色 的,只有結合於實際才有道理,中國改革的真正潛流在於經濟改革,人們關心的是 關於經濟改革的進展問題而不是幾個理論家、幾個知識分子。否則就解釋不了這樣 一個悖論:為什麼鄧小平走這條路,反而他反對那些鼓勵他走這條道路的人,那些 理論家?中國不需要理論。(有人插話:鄧小平不是不要理論家,原來他就靠這些 理論家為他作論證。他需要的是支持他的理論家。)未來十年,中國需要現在這些 留學生回去介紹西方現代的理論,去結合中國的實際,而不是靠馬克思主義。真正 改造中國的還是經濟改革。中國的政治是模糊政治,沒有程序本身就是一種程序: 我想開除你就開除你。這就是中國共產黨的程序。沒有程序怎麼能統治十億人的國 家?鄧小平只要堅持開放、一國兩制、經濟改革,他就是「完全正確的」。至於將 來能不能實行民主,那要看中國的社會經濟力量如何。只要你看到國內的經濟改革 ,你就會覺得中國很有希望,你就不會因為幾個知識分子的事情失望。 劉 紅:我不同意這種意見。理論問題不解決,就是改革的攔路虎。 黃亞生:這裡有兩個問題:一個是馬克思主義理論有多少用,一個是整個地講,理 論本身有沒有用? 吉林大學人口學訪問學者:理論不是行動的指南,只是行動的結果。農村改革就沒 要什麼理論。理論是團面,怎麼揉都行,實際生活需要了,就可以編出一個理論。 顧為群:中國的問題實際上是政教合一的問題,馬克思主義並沒有被當成理論,而 是當成宗教教義,它規定了人們必須幹什麼。 夏公明:我想引孔夫子一句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現在的問題正 是如此。要把理論和輿論分別開。王若水、蘇紹智等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的功績在於 ,他們促成了一種自由開放的輿論。 陳 來:我認為改革派理論家有很大貢獻。我同意我們必須結合實際。如果我們能夠 自由地進行改革,我們確實可以不管理論。但問題是我們規定了馬克思主義的指導 地位,規定了要反對資本主義,因此當你從事改革而面臨人家攻擊你是搞資本主義 時,你就必須做出回答,否則你的行動就會失去合法性。分析問題時概念必須準確 。說沒有程序也是一種程序,那也可以說沒有民主就是一種民主,沒有權利也是一 種權利(笑聲)。這就造成混亂。 裴敏欣:從來只有兩種理論。一種是指導實際,一種是使一套制度合法化。以前在 中國的官方理論已經不中用,在這裡面轉圈子沒有什麼意義。只有關於民主制度的 理論才能使人們重新獲得信心,取代以前馬克思主義。 丁學良:有三個問題要弄清楚。 第一,從以前毛澤東對意識形態的極端強調,到現在意識形態地位的降低,經濟 活動的重要性上升,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變化。實現這個變化本身就離不開理論的作 用,即從理論上說明意識形態絕對化的有害性。 第二,說改革有一個全面的理論、計劃,這是一回事;該不該改革,改革合不合 理,為改革的必要性作論證,這是另一回事。 第三,從以前馬克思主義的一統天下,到我們能夠介紹引進現代西方的一些理論 ,這需要一個過程,其中第一步是要使馬克思主義本身變得更開放一些、更寬容一 些。王若水、蘇紹智他們正是做了這些工作,我們這一代人才能做下一步工作。 要政治原則,不要政治權術 胡 平:這次處分幾位知識分子,有不少人說是一種討價還價,有人還以為做得很高 明,因為它換取了更多的所謂改革派登上高位。但我要說的是,當我們過分迷戀於 政治權術的時候,我們就相應地輕視了政治規則。在政治權術太發達的地方,政治 規則是建立不起來的。所以我寧願強調後者。 關於一些自由知識分子受到壓制是出於保守派壓力的這種說法,我以為很可疑。 七八年、七九年時改革沒有走現在這麼遠,但那時候民主牆、民間刊物卻可以存在 。在當時,王若水、蘇紹智的東西都被認為是相當正統的。現在卻連對他們都不能 容忍了。這顯然是一種不斷的後退。在政治色譜上,最邊緣的意見一被清除,原來 次邊緣的東西就陷於危險。於是一個接一個地被清除,直到後來只剩下唯一的一種 色彩。西方人就很懂得怎樣捍衛自由,他們知道要保護持不同意見者的權利。而有 些中國人自以為很聰明,看見別人挨了整覺得與己無關,也許還幸災樂禍。「文化 革命」就是這麼演變來的。當年批判胡風,胡風說:自批判胡風,中國文壇將進入 中世紀。這話讓他說中了。可當時的人們呢,還說什麼人心大快,說什麼人民大眾 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份子難受之時。中國的悲劇就在這裡,總有人不吸取教訓。 剛才一位同學說政治是不講道理的,我不同意。理性雖然不是萬能,但人類之為 人類,人類要想得救,只有依靠理性。著名漢學家馬漢茂說,中國人不習慣於用文 明的辦法解決問題。這話很深刻。為什麼不用?因為不相信。不少人不相信文明的 辦法可以解決問題。他們認為人類說到底就是誰打得過誰。這些人其實自己也是矛 盾的,比如他們也批評毛澤東搞「文化革命」不對,可是按照他們的邏輯,你有什 麼理由批評他呢?他利害,你不厲害,他把你收拾了,這不就完了嗎?民主、法治 這些東西,信則靈,不信則不靈。我們自己不信,看見有人違反了也不去制止,反 過來又說它們沒用。 卡哈爾:法治問題也十分重要。在保持目前一黨制的這種情況下,讓黨允許有不同 意見,是不是做得到?法律要限制權力,另外它也保證經濟的獨立性。現在,中央 極權制只放棄了最低的一層。 喬依德:我很關心這個會。問題是王若水、蘇紹智等人並沒有反對黨的綱領,對他 們的處分是違反黨的章程的。如果我們大家見到了錯誤的事情都不表示自己的態度 ,那怎麼能希望我們民族的振興?從幾十年後看,這次事件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個 泡沫,但那並不能否定在當前它有著它的意義。我們開這個會,不是因為和哪一個 人有什麼特殊關係,而是為了原則。 顧為群:西方自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以來,經歷了一個非意識形態化的過程。中國 要現代化,也要經歷這種過程,要實現政教分離。這就要求從憲法中取消堅持馬克 思主義的條文,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信仰馬克思主義,不信仰就是犯罪。否則中國 就會成為一個逃難的民族。 要注意研究中國大陸的人權 叢大長:剛才我給發言人拍照的時候,有的同學表示不願意上鏡頭,為此我產生了 一點聯想。我的論文課題是印地安那州的阿米什人,阿米什人不願意上鏡頭,因為 聖經上有一句話,大意是不要在上帝面前留下沉悶的面孔。剛才不願意上鏡頭的中 國同學,大概是不想在黨的面前留下憤怒的面孔(笑聲)。 各位的發言,對於中國的時局有很好的見解。《紐約時報》九月十日登出了我的 一封信,我希望能和關心中國命運的中國同學交流想法。剛才胡平提到五十年代一 些知識分子受迫害的時候,不明真相的人們會說「打得對」,在文化革命時,受迫 害的人太多了,人們開始認識到「打得不對」,但共產黨卻要人們去接受一種「母 親打孩子」的理論(笑聲)。近幾年來,人們開始從社會制度上找問題。我的認識 過程很慢,天安門慘案使我震撼,而今年的「反資」運動是使我猛醒的「最後一根 稻草」,即最後一擊。我認識到中國的許多問題必須從社會制度上找答案。中國共 產黨不允許民主黨派和老百姓有民主權利,也不允許它自己的黨員有民主權利,所 以期望現在的中共領導人做出真正的民主改革,無異於緣木求魚。鄧小平說他要做 出一些政治改革,但他能做到的不見得能超越古代一些皇帝做出的改革。中國民主 和現代化進程必須從一黨專政和幾個「攝政王」當政的死結裡衝出來才能得到發展 。中國目前的狀況像是一部運行奇怪的汽車,開車人一方面想對經濟改革加大油門 ,一方面又對政治改革踏閘。會開車的同學都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 前一些時候,一些科技精英被請到北戴河渡假。這件事本身無可非議。但同時一 些敢於直言、熱心幫助政府進行改革的知識分子卻遭到無理和粗暴的對待。國內的 知識份子享有很少的言論和出版自由,在海外的留學生和學者有條件也有責任聲援 他們。我們一方面可以為民主大聲吶喊,一方面可以多做些研究工作,出版些東西 。這樣做也能幫助美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瞭解中國。現在,中國發生什麼事,美國政 府和新聞界就找研究中國問題的美國問題專家。這個情況要改變,我們中國留學生 應該有發言權。 剛才有位同學發言,提到要注重法的研究,我贊同。我這裡談一點對人權進行研 究的問題。我自己在中國生活了許多年,由於人權太少,對人權的觀念曾有過麻木 的感覺。我在來美學習之前,曾經聽過這樣一個事情,使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一個 即將被處決的犯人,在不用麻藥的情況下,被強迫「接受」手術。他的兩個腎臟被 取出來,然後移植到兩個患腎病的病人體內。關於千百萬中國人受迫害的情況,我 們不能忘記。我曾和幾個中國同學初步商量過,想成立一個寫作性質的人權研究會 ,從事收集資料,編寫年度報告的工作。在這方面我殷切希望與各位同學交流想法 ,進行合作。 精英民主論之辨 金岩石:我剛從國內來,我感到國內的老百姓對這幾個知識分子的事情並不像國外 一些人這麼關心。這並不是說國內的人不關心中國的政治、不懂中國的情況。可以 講幾個笑話。北戴河會議剛開,北京流傳這樣幾句順口溜:中央忙組閣,省市忙出 國,地縣忙吃喝,基層忙賭博(笑聲)。在趙紫陽「五·一三」講話出來後不久, 老百姓中又流傳鄧小平和鄧力群的對話。政治體制改革方案第二稿拿出來後,人們 說:政工機構等著減,政工幹部等著轉。批判自由化時,有順口溜說:自由不能化 ,民主不能大。這說明中國老百姓很懂得他們所能做的事情的限制。 我們這一代中青年知識分子(我是《中青年經濟論壇》的主編)最擔心的不是這 幾個知識分子被開除出黨,既然這幾個人公開表示他們不贊成四項原則,那麼黨把 他們開除了,我們局外人也不好干涉。我們擔心的是他們被開除之後能不能作為公 民自由發言。民主自由說了那麼多年,一直沒有得到,為什麼?毛澤東、甚至蔣介 石都講過民主,他們的共同特點是說,過去的那套程序不行了,我要建立一套新的 程序。當一個人要求個人的自由,他常常是以公民的自由犧牲為代價。最後搞成「 文化大革命」。當時,是以抽像的人民反對每一個人,抽像的黨反對每一個黨員, 抽像的國家反對每一個公民。這恰恰是異化。 我們國內的人並不像海外的人那麼關心胡耀邦個人的進展。我們更擔心的是,一 批本來該退出政治舞台的人形成了新的政治力量,左右了中國的政局。目前十三大 ,人們真正關心的焦點是這件事,而不是幾個知識分子。 中國需要什麼樣的民主?我承認美國比中國更民主。但民主的發展也有個階段問 題。我認為,第一階段是精英民主,少數人的民主;然後是企業家的民主,最後才 是公民的民主。不能超越發展階段。所以,在中國,真正推動社會民主化的是經濟 改革,經濟自由、經濟民主為以後的政治民主準備了條件。 景 軍:剛才這位同學的說法,似乎王若水他們真的是反對四項原則,黨有權力開除 他們。這些人是不是反對了四項原則,這是一個事實問題,可以討論。但對他們的 處分是黨的領導人的決定,其中夾有個人的偏見,並不是廣大黨員通過的。 談到這些人的命運。我原來在國內和劉賓雁住一個院子,早在被開除之前,他就 不能自由地發表東西了,現在的命運可想而知。現在中國有個很可笑的現象,越批 越打越不臭,越香,批了並不倒。這就是中國的希望,我總是強調這一點。 另外,關於改革派、保守派的說法,並不準確,因為情況往往是更複雜的。 丁學良:我想請金岩石解釋一下什麼是精英民主。 金岩石:我說過民主發展並不能超越階段。在落後國家,那些高叫自由民主的人, 一旦掌了權,恰恰是違反了民主。我認為我們現在追求的決策過程民主化、科學化 ,它依然是把人民排除在外的。決策由少數人擴大到一個圈子。這就是我們現階段 能達到的民主(即精英民主)。 鄒恆甫:我來幫你補充一句,現在趙紫陽說有事要和體改所商量商量。這就是精英 民主(笑聲)。 胡 平:我讀過何維凌談精英民主的文章。精英民主這個詞並不是發明,它是那些嫌 代議制民主不夠民主的人,給代議制民主取的名字。像現在英國的、美國的民主, 就是精英民主。因為直接參與決策只是少數人。我們一些人說的「精英民主」卻與 此不同,這是概念上的混亂。他們說的精英民主究竟是什麼意思?什麼是精英?你 以什麼為標準?這個標準必須是獨立的、客觀的,不能說我喜歡誰就說誰是精英。 那不叫精英叫親信。要說領導者作決策時找一些他信得過的人商量就叫精英民主, 那麼我們中國實行它已經好幾千年了(笑聲)。搞獨裁、專制從來也不僅僅是一個 人,他總需要一些人幫忙。秦始皇採納李斯建議使用來自各國的知識分子,漢武帝 一即位就下詔書讓有能力的人來幫忙,古代科舉制是對一切人開放的,還不僅僅是 對高幹子弟。這和民主根本不相干。關鍵是這少數所謂精英能不能批評、反對他們 的領導,能不能大家平等地自由競選爭奪領導權。沒有這一點,全無民主可言。幕 僚是明、清興起的一種東西,把有些人當了幕僚、能夠給領導者提建議就稱為民主 ,這是和人類用了幾千年的「民主」一詞開玩笑。要說精英,王若水算不算精英? 方勵之算不算精英?我們這一代人,有幾個敢說他比王希哲更有資格是精英?精英 總得有客觀的標準。從現在這種所謂的「精英民主」,並沒有理由可以推定它將來 會發展為公民民主。 說到民主發展的階段問題,有一點最重要。那就是,你所說的民主,哪怕今天不 實行,十年、五十年後才實行,究竟是什麼內容?所有社會主義國家在民主化方面 的最大障礙就是,它對自由、民主作了一套完全不同的解釋。按照這種解釋,奴役 就是自由,專制就是民主,像「文化大革命」。當年黃炎培問毛澤東,你們怎樣避 免歷代統治者蛻變的惡性循環,毛澤東答曰,我們實行民主。黃炎培一聽很高興, 信了。結果他上了當。因為毛澤東詞典中的民主和黃炎培心目中的民主根本不是一 回事。問題在於,我們一些領導人根本不承認公民有反對的權利,不承認權力的制 衡。這樣下去,我們只會離民主越來越遠。不要以為只要經濟上去了,就自然而然 地民主了。弄不好情況會相反。搞專制搞得弊病百生時,都不准你批評反對,等到 真幹出了點政績,那時壓制你豈不是理直氣壯?有些地方搞專制,隨著經濟的發展 ,政治上也日益民主了,但要看到,這些地方從來是接受自由民主那套價值的,他 們對這套價值的理解並沒有錯。因此,不管現在我們實行民主應該實行到什麼程度 ,關鍵是一定要弄清楚它的內容到底是什麼。 顧為群:「精英民主」其實不是本來意義上的民主,它是為少壯派接班服務的一種 理論,是老子、兒子、養子之間的「民主」。 某同學:我不同意金岩石的那些高喊自由民主的人一旦掌了權就會反民主。我就是 高喊自由民主的。(笑聲) (有人插話:這種可能性是有的,所以一定要有制度作保障。) 顧為群:已經五點多了,會議到此結束。感謝大家參加這個會。這表示了大家對國 家的關心。最後,我希望新聞界的人能傳達出這樣一個信息:讓中國的斯大林主義 者們放明白一點,不要像「四人幫」一樣,過高估計自己力量,硬來亂來,如那樣 ,下場可能不會比「四人幫」更好。 【選自《中國之春》第五十三期(一九八七年十一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