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利先於是非 胡 平 中國民聯有存在的權利嗎?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上海市公安局負責人在答記者問時明確表示: 我們不允許「中國民聯」在中國境內活動,不允許《中國之春》在中國境內發行 。對「中國民聯」在中國境內設立秘密組織,一律予以取締;在中國境內流傳的《 中國之春》一律予以收繳。對參與其活動的人員,區別情況,區別對待。為首組織 「中國民聯」的王炳章等極少數幾個人,他們是背叛祖國、公開從事仇視和破壞社 會主義制度的敵對份子。 在國外參加「中國民聯」後,又回國進行滲透破壞活動、觸犯刑律的,必須依法 追究刑事責任;在王炳章等人的欺騙下加入「中國民聯」的一般成員,我們堅持教 育的方針,只要他們聲明與「中國民聯」正式脫離關係,不再從事「中國民聯」指 派的活動,就既往不咎。過去,國內有極少數人,不明「中國民聯」的真相,曾與 「中國民聯」有接觸,只要今後不再接觸,就不予追究。 應當感謝上海市公安局負責人的這番話,因為它有助於使人們把注意力集中到真 正應該注意的問題上來。眾所周知,在此之前,某些領導人和有關方面早已不止一 次地點明批判過「中國民聯」,明眼人不難看出,這些批判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要否 認中國民聯的存在權利。不過這一層隱含的意思畢竟沒有講得十分明白,這就使得 海內外不少人抓不住問題的關鍵之所在,因此他們很容易把注意力放在諸如「中國 民聯的綱領是正確的嗎?」「《中國之春》上的文章說得有道理嗎?」等具體是非 問題上來,而把「中國民聯究竟有沒有存在的權利」這個更重要的問題置之腦後或 置於次要位置上。於是,有些人,或者是出於真心實意(?),或者是出於自以為 高明的策略考慮,在某些公開場合下,說幾句中國民聯的壞話,表示和中國民聯劃 清界限,等等。現在好了,上海市公安局負責人講話了。他的講話明白無誤地傳達 了這樣一個信息:即,他們所做的一切,決不僅僅是要批判中國民聯的錯誤,而是 要取締中國民聯的存在。所以,擺在我們所有人面前的問題就是:中國民聯有存在 的權利嗎? 權利先於是非 這裡實際上有兩個問題;贊不贊成中國民聯的綱領和主張,這是一回事,承不承 認中國民聯有正當的存在權利,這是另一回事。民主政治的一個最基本的原理就是 ,權利先於是非。 所謂「權利先於是非」,意思是說,每個公民都有權利以言論、出版、集會、結 社等和平方式表達和提倡自己的政治觀點,不論這些觀點本身是否正確。你可以不 同意別人的觀點,你可以用同樣的方式提出你的觀點以及反對別人的觀點,但是任 何人、包括執政黨、政府,都沒有權利去壓制別人。不但是你不能去壓制別人,當 你見到有其他人、尤其是執政者,試圖利用強力去壓制別人時,每一個公民都必須 站出來反對,都必須堅決維護別人的自由權利。只有在每一個公民權利得到切實保 障的前提之下,相互之間的批評討論才能得以正常展開。政治主張上的是非是一回 事,自由權利的神聖不可侵犯是另一回事。我們必須首先考慮權利的保障問題,其 次才是考慮觀點的是非問題。這就叫權利先於是非。 與此相反的原則是「是非先於權利」,你的主張合我的意,我允許你說你做;你 的主張不合我的意,我就禁止你說你做。按照這種原則行事,我們將沒有公民而只 有順民,沒有獨立思考而只有唯唯諾諾,沒有對最高權力的監督而只有當權者的無 法無天,人民的政府將不是人民的公僕而變成人民的太上皇。 對一個人權利的侵犯,就是對一切人權利的威脅 毫無疑問,中國民聯不是中國民主力量的唯一代表,因此,反對中國民聯並不等 於反對中國、並不等於反對民主。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像共產黨。共產黨總是宣稱 它是全中國人民的唯一代表,所以,它宣稱誰反對中國共產黨誰就是反對中國、就 是反對中國人民。 一方面,作為一個主張民主、主張多元、反對專制、反對壟斷的組織,我們堅決 認為:反對中國民聯不等於反對中國、不等於反對民主。換句話,我們堅決承認, 任何人、任何組織(包括執政黨)都有權利批評我們、反對我們。但是,另一方面 ,我必須強調的是,任何人、任何組織(尤其是執政黨或政府)都無權否認我們的 存在權利。我們必須懂得:對一個人的權利的否認,就是對全體人的權利的否認; 對一個人權利的侵犯,就是對所有人的權利的威脅。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必 須指出,否認中國民聯的存在權利,實際上就是否認每一個人的政治權利。 事情難道不是這樣的嗎?當局禁止中國民聯在中國境內活動,它實際上禁止的乃 是每一個中國人的結社自由;當局禁止《中國之春》在中國境內發行,它實際上禁 止的乃是每一個中國人的出版自由。不僅如此,當局還宣佈禁止人民閱讀《中國之 春》,聲言凡與中國民聯有過「接觸」者就要「追究」,這哪裡是僅僅針對我們中 國民聯,分明是針對全體中國人民!本來,由於實行封鎖,國內一般人知道中國民 聯、《中國之春》的人很少,為什麼當局要動用大小宣傳工具通令天下呢?他們這 樣做的目的很清楚,那就是殺一儆百、借題發揮。他們無非是企圖以此恫嚇人民, 警告人民:「你們完全是在我們的控制之下,凡是我們不讓你們做的,你們就不能 做;凡是我們不讓你們說的,你們就不能說;凡是我們不讓你們看的,你們就不能 看。」在這裡,我們不能不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全面專政」的氣味。面臨著這種對 公民自由的權利的非法壓制,誰能說它僅僅是關係到中國民聯的事情呢? 毫無疑義,在這種情況下,每一位中國公民,都應該起來維護中國民聯,不是維 護中國民聯的綱領和主張(假如你不同意或堅決反對的話),而是維護中國民聯的 存在(自由權利神聖不可侵犯)。這不僅僅是維護中國民聯的權利,同時也是維護 所有人的權利,也是維護我們的共和國的權利(如果我們還希望她是共和國的話) 。 必須學會保護「異端」的自由權利 我們知道,在俄國十月革命後的最初一段日子裡,共產黨並不是唯一正式存在的 政黨,當時的俄國還存在著立憲民主黨、社會革命黨多個與共產黨平等的政黨以及 一系列並不屬於共產黨領導的政治團體。在共產黨一統天下後的最初一段日子裡, 布爾什維克派也還不是黨內唯一正式存在的一派。在布爾什維克派壟斷全局後的最 初一段日子裡,斯大林也還並不是其中為所欲為的唯一的絕對的領袖。如果說俄國 歷史上空前殘暴血腥的獨裁專制是在三十年代大清洗中完全形成的話,那麼,冰凍 三尺,非一日之寒,導致這一極權統治形成的最初動力,早在一九一八、一九一九 年就發生了。後人讀史,免不了要感到納悶,那些後來依次遭到無情清洗的共產黨 人、老布爾什維克和斯大林的親密戰友們,當他們無比賣力地去摧毀那些其它政黨 、其它派別以及其它昨日之親密戰友時,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難道他們就真的一 點也不能從前面一批批犧牲者的命運那裡看到自己未來的歸宿嗎?也許確是如此, 因為這些共產黨人、老布爾什維克和斯大林的親密戰友們大都是些目光短淺的狂熱 份子。但恐怕也不盡然,其中有些人難免沒有想靠整倒別人來抬高自己。另外就是 出於自保,唯恐自己不能站在勝利的一方,儘管明知這一方並不正義。還有一些人 則是自作聰明,他們企圖通過和「異己份子」劃清界限的辦法來加強自己在「自己 人」圈子裡的發言地位。獨裁者(他們都是洞悉人類弱點的大師)則巧妙地利用了 上述各種不同的心理狀態,從而分而治之,各個擊破,最終達到絕對權力的頂峰。 這裡,我們要特別向大家提醒一個事實,那就是,斯大林每一次搞清洗,他都能 成功地組成一個多數。沒有一次清洗不是鄭重其事地通過了多數票表決(而且常常 是全票贊成)的方式實現的。由此我們引出的一個最重要的教訓:便是,假如我們 不能學會保護「異端」者的自由權利,也就是說,假如我們在政治鬥爭中不十分注 意承認和保護政敵(或論敵)的正常存在權利,我們必然使自己淪為獨裁者的幫兇 並最終難免不成為獨裁者手下的犧牲品。保護自己權利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保護別 人的權利、保護政敵(或論敵)的權利。當年法國的伏爾泰和盧梭觀點不和。盧梭 寫了一部書,讓伏爾泰批得一無是處,但是,當伏爾泰得知當局要封禁盧梭的這部 書時,他挺身而出為之辯護。他對盧梭說:「我堅決反對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 你說這種話的權利!」每一個關心自由民主的人,應當牢牢記住這句話。 公民,就是一個具有堅定的權利觀念的人 非常不幸的是,在蘇聯發生過的事情,在中國又一次地重複發生,而且在烈度和 廣度上,後者還大大超越了前者。「文革」之後,痛定思痛,人們開始了深刻的反 省。許多人提出了要說真話、至少是不要說假話、不要說違心之話、也就是不撒謊 的道義要求。這一要求無疑是正確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專制社會就是一個謊言的 社會,如果我們大多數人都堅持做到不撒謊,專制統治馬上就會陷於半癱瘓。 不過,我這裡要指出的一點是,單單是不撒謊還是不足以改變專制的,雖然它可 以使專制失去相當部分的效力。籠統地提倡說真話也不是萬無一失。因為: 第一、如果我們沒有明確的權利觀念,說真話有時也會助長專制。當年的布爾什 維克們一度不也是很真誠的嗎?但正是他們的這種真誠促成了一個專制統治的出現 。 第二、在個人權利毫無保障的條件下,說出全部真話往往要付出過於沉重的代價 ,因此對於許多普通人來說,要求他們處處說真話也許是一個不切實際的過高的苛 求。 不錯,時至今日,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拋棄了昔日那種視不同政見者為不共戴天的 敵人、務必「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而後快的荒謬思想。換句話,在今天,絕 大多數人都堅決摒棄了整人的錯誤行為。但是,願不願意去整人,這是一回事;肯 不肯為他人的權利作辯護,這是另一回事。如果我們僅僅做到前一點而不能做到後 一點,自由還是毫無希望的,我們每個人自己的權利也還是毫無保障的。眾所周知 ,在專制統治的鼎盛時期,人們不但沒有說話的自由,甚至沒有「不說話的自由」 ----你被迫去參與對他人的迫害。在這種形勢下,保持沉默不語就已經是一種了不 起的舉動。只是,如今的形勢變了,專制統治的黃金歲月早已一去不返,它差不多 已經失去了強迫人們充當其全部罪惡的幫兇的力量。在今天,在整人的運動中保持 沉默已經不再是一種需要勇氣的行為。這無疑是一大進步。但是,與此同時,我們 又必須看到,在今天,已經過了多年的連綿不斷的政治迫害之後的今天,專制統治 已經可以不再需要借助於人民之手給予它「再一次推動」,它可以憑借由「第一次 推動」所獲得的巨大慣性的力量自我維持。這意味著,如果我們不採取一種更為積 極的立場去反對專制,那麼我們就永遠無法擺脫它的壓迫。專制統治依靠人們的幼 稚的狂熱而建立,依靠人們的世故的冷漠而維持。沒有公民的社會怎麼可能是一個 民主的社會呢?希望我們的社會民主嗎?請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公民。什麼是公民呢 ?就是一個具有堅定的權利觀念的人。 【選自《中國之春》第五十九期(一九八八年四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