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大陸留美學生的退黨信 ----我的最後一次思想匯報 陳 雷 尊敬的物理系研究生、 黨支部的各位同學: 想必大家還記得我這個老愛在支部會議上發言的「炮筒子」,也想必你們已經收 到我九月份請陶教授轉交的給「沈、張、吳、陳…」等同學的信。在那封信裡,我 已向支部匯報了來美一年多來的學習、生活情況,及對美國的一些印象和體會,也 表達了我作為一個海外留學人員極其想瞭解國內各方面的情況和為祖國的教育、科 技事業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的迫切願望。 這是我出國後給組織上的第二封信,還是希望各位都能讀到它,並給予批評與指 正,首先是希望得到你們這些同齡人的諒解與理解。 這封信是我這個近三年黨齡的青年中共黨員,向組織上的最後一次思想匯報,也 是一封向黨的基層組織提出正式退黨的申請信。這是基於中國共產黨黨章上明確規 定黨員有退黨的自由。 也許你們對此會感到震驚,但我想你們讀了下面的較詳細的理由之後,會理解和 原諒我的,也會繼續把我當成一位黨外的好朋友。 一、入黨前後 關於我的入黨動機等,你們能在我的入黨申請書、志願書及以前的思想匯報中找 到答案。簡而言之,是為了讓自己更好的為祖國服務,為四化事業多作貢獻,為黨 提供新鮮血液,等等。 在中國科大的四年(七八至八二年)中,我是不太關心政治的。因為父輩的教訓 而時常有著對「政治」的懷疑和恐懼。是因為在科大時和離開科大後受方勵之教授 及其他一些共產黨員的「言傳」,是因為看到了像莊承群老師那樣的優秀共產黨員 的「身教」,才使我覺得一個有抱負、有作為的年輕人應該關心政治、關心祖國的 前途和命運,而且覺得入了黨比不入黨可以更好更有效地為國效勞,作為黨的一員 會使自己更好的在各方面進步和成長。 確實,在出國前的兩年中,由於和一些年輕的已經入黨的和正在爭取入黨的學生 們的接觸,使我學到了許多,提高了自己辨別事物的能力,在政治上成熟了不少。 從小受到父母、學校的教育及個人的經歷,使我養成了一種喜歡觀察社會、思考 人生的習慣,養成了一種坦率直言、真誠熱情的性格。對人、對事可以不發言、不 說話,或者可以開玩笑,講幽默,但決不想說假話,講大話。總之,想做一個正直 、誠實的人。 出國以前,已有一年半的黨齡,在復旦讀研究生期間,基本上還是覺得自己的理 想、道德規範等和黨員的標準是相符的,而且也很高興的看到黨在改革、開放的政 策中變得愈加開明和進步。雖然也聽到不少「不正之風」,碰到不少「想不通」的 事情,但畢竟我們在支部會上可以討論:討論方勵之的報告,討論李敖、柏楊的文 章,討論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等等。 可是出國後發生的幾件事包括一些出國前就有的想法,使我慢慢改變了對黨的看 法和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的信仰。 二、學運、方勵之 去年年底的學潮中,我幾乎天天看報紙、看電視,想不通的事情卻天天劇增。 一、明明學生們都在街上遊行,為何《人民日報》卻大登北大文藝節、復旦娛樂 活動(十二月初)?報紙的新聞性哪裡去了? 二、為何在學潮中把「工人」和「學生」截然分開?難道他們有不同的「公民權 」嗎? 三、為何讓參加遊行的學生事後填寫有否參加遊行的表格?難道還像過去一樣, 在畢業分配時算「舊帳」? 四、領館來傳達文件,說是一位高層領導人說「必要時不惜流點血」,不禁使我 倒吸一口涼氣,難道還要出現新的「四·五天安門事件」? 五、為何一位領導人說開除誰的黨籍,就可不按組織程序,而開除一位黨員的黨 籍?這不是等於說,共產黨是由一個人說了算嗎? 六、為什麼一有什麼事情,總是要推出一位黨的領導人來負全部責任?(這次是 胡耀邦先生)不是說黨是可以承認錯誤的嗎?黨犯錯誤和個別領導人犯錯誤是兩個 概念,不是說集體領導嗎? 七、聽說除了方勵之等三位知識份子被開除出黨,還有許多人被勸退,許多報紙 被查封,為何《人民日報》上看不到消息? 八、一個民主的、成熟的政黨(包括執政黨),應該是能容納批評和反對意見的 ,為何要讓所有的報紙、所有的人,都說同樣的話呢?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這些 最起碼的民主規則,難道是對中國有害的嗎?難道中國人民沒資格享受這些起碼的 做人的權利? 九、我讀過方勵之、王若望、劉賓雁的文章,我實在想不通他們為何不夠黨員的 標準。既然方教授不能做黨員,我想我離黨員的標準一定更遠,這是我退黨的最主 要理由。 十、前幾天看了「十三大」的錄像,非常高興這次黨代會能開記者招待會。既然 是執政黨,當然應該讓國內外的百姓都能知道黨的政策。「人民當家作主」的最起 碼條件是人民有「知情權」。但在謝希德校長等三位大學校長主持的記者招待會上 ,一位記者問到,方勵之被開除出黨,為什麼還要撤銷他的職務?回答人卻答得不 著邊際。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問題:是不是說大學副校長一定得是共產黨員?那不是 剝奪了許許多多「不符合黨員標準」的中國公民為國作貢獻的權利了嗎?每當報紙 上公開批評某人時,那人的發言權、申辯權就被剝奪了,這怎能讓百姓信服呢?為 何不可讓爭論的雙方在報上公開辯論呢? 儘管如此,我還是很贊成趙紫陽總理在報上對方勵之教授的評論,他歡迎方教授 作為一名黨外人士,可以繼續為國家作貢獻。這也是我退黨後的態度。儘管我的思 想、政治態度、個人信仰離一個黨員的標準可能已相差甚遠,但我希望政府能繼續 給予我一個普通公民為國效力的權利----其實這種權利應該是一個公民應有的。 三、楊巍案、《中國之春》 大家知道,今年(一九八七年)年初,海外的兩千多名(第一批一千多,第二批 五百)留學人員在報上發表了一封公開信,對國內的學潮、「反資」運動、胡耀邦 的免職等等表示了深深的關切。我也簽上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後來領館來人說,大 家的意願是好的,但公開信的做法不妥。可是若不是公開信的方式,政府是否會答 覆我們呢?許多同學說,他們給國內去建議與批評意見,往往像石沉大海,杳無音 信;況且公開信的形式本身就是一個公民對一件政治事件表明的個人態度,是對國 家的一種關心。我個人覺得公開信的簽名者是海外留學人員中的先進份子,應該是 受到政府表揚的。 最近又有另外十幾位在不同學校的留學生(包括我)發起了另一封公開信,那就 是要求政府對楊巍案的公開審判。楊是復旦七七級生物系學生,考上自費公派,於 八三年在美國亞利桑那大學讀書,去年回國探親時參加學運而遭逮捕,留學生們對 此非常關切,希望知道事件的全部真相,也有許多事情是我至今想不通的。 一、說是絕不逮捕學生,但留學生就不算學生了嗎?其實不必作這種做不到的承 諾。 二、楊被捕近達一年,沒讓家屬探望,沒有審判,和近期新頒布的《刑法》有抵 觸,法院有法不依,這讓百姓如何信服? 三、今年從國內出來的學生(包括復旦),一點都不知道有留學生被捕,為何報 上對如此重大的政治案件一點都不披露?大家不免人心惶惶,不知是否還有其他的 「秘密」逮捕的政治犯?(曾在報上看到領導人宣稱「中國沒有政治犯」,這能讓 人信服嗎?) 四、我本人與楊巍並不認識,雖然有一些要好朋友認識他。楊的妻子車少莉去年 出國,在休斯頓的貝勒醫學院留學。楊被捕後,車在美到處申訴,使得這兒的中外 人士都對此案極為關心,據說美國國務卿舒爾茨訪華時還專門向中國領導人問起此 事。 五、前幾天東北部的留學生們起草了一封公開信,傳到德州,我也參加了發起者 之列,並徵求簽名,向政府表達我們的意願。 六、我與車少莉通了電話,她說起因是中國政府把對楊的起訴書給了美國國務院 一份,她因而得知楊將被審判。這又是一個法律上的錯誤,為何不通知楊的直系親 屬而先通知另一國的政府?(車聲稱她始終未得到任何一點法院方面與她的接觸。 ) 七、我知道了起訴書的內容,假定上面所述屬實的話,我對楊本人的行為(參加 「中國民聯」)是否正確並不知道結論,但我能得出的結論是他犯了言論罪,是政 治犯。在國內外輿論如此關切的情況下,我真切的希望政府能以此案給世界樹一個 法律公正的樣板,而不能再像當年審魏京生那樣搞秘密或半秘密審判了。(所謂公 開審判是應該任何人都有權旁聽,被告人的辯護應對百姓公開。) 八、這封要求公開審判楊巍的公開信的發起人之一胡平,我和他通了電話。我問 :按起訴書,楊參加了「中國民聯」,而它的主要罪名是「要求取消四項基本原則 ,改變中國現行的專制制度」,所以楊是違憲了。他回答我說:「每個公民都可要 求改變憲法中的任何條款。只要不訴諸行動,言論本身並無罪。就像開人代會,有 的代表要取消「四大」等一樣,而「專制」制度是指中國的一黨專制,沒有反對黨 的存在。「四項基本原則」寫進黨章(要求每個黨員遵守)是合理的,但寫進「憲 法」(要求每個公民遵守)就不妥。《中國之春》只是要求在憲法中取消四項基本 原則,而並沒有提反對四項基本原則……」我實在駁不倒他。 九、我本人對楊巍的言論、行為是否犯罪並不加評論,我關心的是法律程序問題 ,關心的是能否公開審判,讓被告與起訴雙方能公開辯論,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服眾 。若是公開、公正的審判,楊被判一百年我都沒意見;若是秘密或半秘密的審判, 楊被判無罪釋放我都會有看法,不服氣。 十、對於《中國之春》,我在國內就時有所聞,出國集訓時又被告知不可與其接 觸,因此對《中國之春》抱有一種敵視和戒備的態度。來了之後,發現他們往每個 學校的中國學生免費投寄,我也讀了不少(我是從來不怕受「毒草」毒害的,因為 我相信自己有腦子,可以自我判別),對其中的許多罵人文章很不以為然,也很反 感,但其中有些討論改革、民主的文章確實可以借鑒。我不知為何政府對此要如此 敏感。他們那些人無非是想做一個中國的反對黨,許多思想是北京西單牆的延續, 至少是關心中國的人,而且不是一個暴力組織,為何政府不可以容忍它呢?設想一 下,假如中國有反對黨的存在,那「反右」、「文革」這類錯誤就不可能會發生。 反對黨、反對派的存在對一個國家起的是安定作用而不是破壞作用,這個事實在許 多國家都已得到證實。 我本人並不是《中國之春》成員,將來是否會參加也不能預料,但我覺得政府應 該容忍這類組織,因為他們並沒提出要推翻共產黨,反對人民政府。只要他們的活 動是合法有理的,不該不允許他們的存在,雖然他們的觀點可能是錯誤的。 現在蘇聯釋放了持不同政見者、著名科學家薩哈洛夫,台灣開放了「黨禁」、「 報禁」。若中國政府在政治上還如此保守,如何讓世人敬佩? 四、留學政策 我在國內就有人對我私下說:「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裡哪裡亮;共產黨的政策 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當時我聽了這個非常生氣,卻又拿不出理由來駁倒他 。一句玩笑話,卻大大刺傷了我作為一個共產黨員的心。我衷心的希望黨能盡快恢 復它在百姓中的良好形象,科學地、系統地、民主地制定它的政策。 我在國內目睹政策(特別是留學政策)的頻繁改變和前後矛盾,其結果總是許多 有權有勢的子女得利,而許多一心一意服從組織安排、相信黨的政策的人吃虧。關 鍵是好些時候領導上不告訴我們實情,而大家依據的都是所謂的小道消息,而且小 道消息往往比大道新聞更為準確。這個話想必你們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許多政策的制定都是為了「宣傳」,以至於政策的制定者們本身都不相信。他們 對自己子女的「家庭政策」和他們對學校中廣大同學實行的政策,有時是正好相反 的。這讓像我這樣無勢無後門的普通學生如何服氣?明明知道是對自己前途不利的 做法,卻又無可奈何,要「服從大局」,而這個「大局」往往又含有「騙局」的成 份,以至於養成大家不講真話,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做法。難道這才是「四化」 建設需要的人才? 動員海外留學生回國問題也充滿著「宣傳」的因素。其實,若是國內有事業、有 奔頭,有工作和說話的自由,歸國是不成問題的。解放初期大批留學生回國,並沒 什麼人去大力動員。問題是不該讓大家對回國感到有壓力(回去後再也不能長期出 國了,對出國人員應加強政審了,等等)。這樣造成的惡果是,留不下來的人才回 國。這對一個需要大批人才的發展中國家有何好處?國家需要的是真正的人才。有 些人暫時不歸並不可怕,宣傳時不應強調「你們應該回國」,而應說明哪些地方需 要哪些人才,採用聘任制,不滿意的可以辭職,也可以再出國。即政府關心的應是 留學人員為國家作的實際貢獻,對開放、改革所起的實際作用,而並非是否歸國的 形式問題。 我們在校受到的教育總是說組織上對我們的安排是對我們的前途最有利的,可事 實上並不是這樣。應該讓每個人有自我選擇的自由。因為只有自己最瞭解自己,而 且只有自己選擇的才是自己最願意和最能夠干的,才會幹得很好。「強扭的瓜不甜 」,一個被束縛自由的人是作不出好工作的。 五、黨員的隱私權及其他 我想各位老朋友們一定還記得我在復旦的那次初戀史。一位臨出國的長我好幾歲 的同學給我介紹了一位名門之後,雖然本人一開始不敢領教,但出於他的好心,女 方的誠意,慢慢的回心轉意而變得真心實意了。後來組織上說我作為一個黨員,有 了女朋友後該事先向組織上「打個招呼」,因為據說組織上可以為我「瞭解」對方 ,我聽了很感動。可是後來發現是對方的家長(由於有權有勢有名望)在通過黨組 織由上而下的調查我,調查我的動機,我的能力等等,可是女方是個非黨員。這可 讓我納悶了,被搞糊塗了。 這件事給我帶來的不是失戀的痛苦(因為也許我和她之間並無愛情可言,而是由 介紹人好心的撮合和年青人的好奇、新鮮所致),而是留下了對黨組織中一些幹部 的極度失望所帶來的痛苦;包括對一個受人崇敬的「科學家」家庭不擇手段干涉子 女婚姻的鄙視所帶來的失望與痛苦。 出國後又碰到一位好友告訴我的事,使我大為吃驚。他的一位女友和他已經準備 訂婚,兩人之間的感情相當融洽。周圍的朋友、同學們也非常的贊成和欣賞他倆的 結合。可是當女方遠在國內的家長發現他是個直率坦承、喜歡「說話」的青年後, 卻極力的反對,硬是用許許多多違心話,迫使女方離開了他。追其原因,是因為女 方的父親就是喜歡「說話」,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而由此造成了家庭的無窮無盡 的折磨與破碎,家庭的悲劇一直延續到女兒已出國後的半年,而女方的家庭一致認 為這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於父親的性格所致,他們要女兒找一個老老實實、保險係數 高的對象。 我沒想到三十年前的陰影至今還籠罩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心上。 六、宗教信仰、基督徒 在大學裡,出於對西方文化的好奇,我曾經瀏覽過《聖經》中文版。在上海念研 究生的後期,我接觸過一些對佛教、中國古代文化極有造詣的朋友,也接觸過祖輩 是基督徒的舊知識分子的後代。而最早使我產生宗教的觀念的,是一篇不太流行的 中篇小說《晚霞消失的時候》(禮平著),作者把科學、宗教、藝術,分別看作是 真、善、美的代表,認為「真實」並非是宗教的主要特徵。 在上海去過好幾次教堂,在熱鬧的都市裡,教堂的音樂使我的心情安寧,我一開 始是因為喜歡教堂的音樂和氣氛而去教堂的。 來到美國後,對基督教的接觸就很多了,學校的國際學生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外 國學生寄住的家庭,幾乎清一色是教徒。而且那些去中國教書的外國學者和讀書的 外國學生,絕大多數也是教徒。 中國人說:上帝若是真的,那請證明給我看;美國人說:上帝若不存在,請證明 給我看。 我覺得宗教的重要性是它告訴了人們一種人生哲學。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宗教, 只有勸人行善,原諒自己更原諒別人的宗教才有長久生命力,我最欣賞基督徒的一 句誡言:要愛朋友,也要愛敵人。 七、希望和建議 退黨以後,我打算用一個基督徒的人生哲學來渡過我的一生。 總而言之,我提出退黨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方勵之教授被開除出黨,他作為黨 外人士繼續為國服務;二是中國有宗教信仰自由,而我已準備放棄共產主義的信仰 ,而接受一個基督徒的信仰,以此渡過一生。 希望我退黨以後,政府和學校、系裡繼續給予我為國效勞的權利與機會;你們都 是我的老同學,也希望你們能繼續和我保持聯繫,並提出你們的批評與指教。 上次給學校和你們寫的信都還未收到回信,甚感遺憾。可能是大家的工作都很繁 忙。 我倒是建議學校應有專人負責與海外留學生、工作人員保持聯繫,因為雖然我們 身在海外,但也是可以為母校和祖國做許多事情的,特別是資料方面的事情。 最後,請代向系裡的老師、同學們問好。 祝聖誕快樂及新年好! 學友:陳雷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 【選自《中國之春》第六十期(一九八八年五月號)】